第36章
一時間,方才還鬧哄哄的小廚房居然一下子安靜得像是掉根針在地上都能聽着響。
當今錦衣衛指揮使和紀雲他們這些打小養在皇宮裏的錦衣衛不同,事實上他也屬于外來空降兵,十幾歲的時候他的腿還是好的,憑借一把單刀放趴下了當時剛剛成型的都督府上下連帶着在任指揮使在內三十八人,把那時風光無限的一群鷹犬吓得夠嗆,當時的副指揮使還頗為經典地說了句“這要是放出去,必須就是個武林盟主啊”。
——于是當天,衆人心服口服将人拉去祠堂,迫不及待地給發了飛魚服與繡春刀,生怕他真跑去了當那什老子的武林盟主似的。
後來曲朝歌生不逢時出了事,錦衣衛指揮使的職位就理所當然地落在了當時的雲峥頭上,而如今,雲峥也幾乎成為了錦衣衛的一塊招牌。
此人性格說好了就是沉穩,說不好便是沉悶,這麽多年來,鮮少有人聽見他提起過入宮以前的事情,他不說,自然沒有人敢問,一來二去,與雲峥相處最久的那錦衣衛都快認識他十餘載,衆人對于雲峥除卻知曉一些含糊的大概事件之外,在這專搞情報的部門,部門老大的身世本身卻成了一個謎。
于是這會兒,見雲峥主動提起以前的事,大夥兒都是不約而同安靜了下來,伸長了脖子雙眼放光等八卦——唯獨白術一人風中淩亂得很,轉過頭想去找救援,一雙醉得差不多的招子對視上自家師父,後者這下子似乎也反應過來“青梅竹馬”這四個字的意義,于是對着愛徒的方向搖搖頭,意思是:別妄圖掙紮,你已經死了。
白術哭喪着臉将腿放了下來。
還沒站穩,忽地,又見那雲峥不動聲色将面前那只完好的螃蟹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同時淡淡道:“你長着身子須多吃些,這只你也拿去罷。”
白術晃了晃,差點就沒膝蓋一軟當場給跪下去。
紀雲在她身後伸手狠狠捅了捅她的腰,她這才猶如夢中驚醒似的哆嗦一下連忙道謝将那只螃蟹接了過來,雲峥見她接了,便移開目光,掃了一圈做在桌子邊伸長了脖子的錦衣衛衆人,又道:“看什麽看,沒八卦說與你們聽。”
衆人一聽,也不臉紅被揭穿,一頓哄笑,又熱熱鬧鬧地繼續喝酒啃螃蟹。
周圍亂糟糟的吆喝聲以及嘻嘻哈哈的聲音之中,白術捧着那只最大個兒的、被煮的紅彤彤的大螃蟹,簡直覺得自己手中捧着的哪裏是螃蟹,完全就是原子彈的導火索,轉過頭看了看身邊認真啃螃蟹的紀雲,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壓低聲音道:“……螃蟹裏不會有耗子藥吧?”
“有也是二十一放的。”紀雲沒個正經地說,“老大還沒碰過那只螃蟹呢,唔,剛才推與你的時候碰了一下,不過那一下應該也來不及抹耗子藥……”
白術正要松一口氣,卻又聽見紀雲說——
“不過誰知道呢,那可是老大啊,他的傳奇數都數不完,諾,最令人匪夷所思的那次,當年他接了先帝爺的秘旨要誅殺一名亂臣,那亂臣府在皇城,卻距離皇宮頗遠,換了我們來去外一路加找時機動手沒個三五個時辰真辦不下來,我們都等着他老大啥時候動手呢,那天晚上大夥兒在院子裏吃果喝茶,二十一還煮了宵夜,過了子時方才散去,那時候老大都還在,結果睡了一覺睜開眼醒來,天都還沒亮,上了朝才知道那人已經死了,而且仵作說,他最少也已經死了兩個時辰……”
紀雲還在絮絮叨叨呢,只見白術将手中螃蟹一放道:“這螃蟹我給我妹送去。”
Advertisement
“……”紀雲住了口,轉過頭來上下掃了白術一圈,“塞了耗子藥的螃蟹給你妹送去,你缺心眼不缺啊你?”
白術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啐道:“少胡扯,耗子藥那事兒已經翻篇了,我就琢磨着給我妹送只螃蟹。”
紀雲笑道:“螃蟹剛端上來之前怎麽沒見你有這心思。”
白術“唔”了聲:“誰說沒有?”
紀雲掃了一眼她面前那只啃了一半的大螃蟹,白術知他什麽意思,卻也不羞只是翻了翻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認真地說道:“可以偷老趙的,牆角竹簍子裏,還活着呢。”
紀雲大笑道:“你就欺負老趙!”
“喜歡他才欺負他,你他娘的可別告狀啊,我要被老趙揍得幾天下不了地你還得照顧我!”
白術不要臉地說着,一邊将那只啃了一半的螃蟹叨在嘴裏,從桌邊站了起來一把抓起雲峥給她的那只,連吃帶拿轉身就跑,索性這會兒大夥吃的吃喝的喝,也沒人管她這時候是要去哪——這時候正值午後,烈陽高照,唯獨吹過一絲風能帶來點兒涼爽,白術本就有些喝高,被太陽這麽一照整個人都有些酒精上頭,也不知道怎麽想的,把那紅彤彤的大螃蟹往左邊腰間一挂,右邊腰上挂着錦衣衛二十八字號的象牙牌,邁着那雙小短腿一溜小跑出了都尉府。
此時正當錦衣衛耀武揚威的年代,那些個羽林衛雖是沒見飛魚服與繡春刀,光是見了錦衣衛的腰牌也還是不敢攔,愣是讓白術一路暢通無阻地從皇城這頭跑到那頭,腰挂一只大螃蟹,像個瘋子似的從都尉府一路殺到大理寺門口。
等她往大理寺門口叉腰一站,這才想起來這裏好像不是他們的地盤——不僅如此,大理寺向來與都尉府互看不順眼,她一個臨時工殺來這,吃個閉門羹恐怕都是客氣的。
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轉,白術繞着大理寺的府門牆繞了一圈,找了個最好下手的地兒撸袖子就準備往裏面爬,卻在她剛伸手的時候,忽然從她身後便傳來一聲極為清冷的聲響——
“你在做什麽?”
白術一個哆嗦轉過頭去,只見此時陽光之下,來人身穿緋紅官袍,烏黑長發披肩,書中抱着厚厚一疊卷宗,顯然是剛從書閣資料庫取了這些東西回來審查——這樣熱得讓人發慌的天氣,白術一路跑過來汗流浃背,耳邊發鬓都貼着粉撲撲的面頰,這要是換了別的錦衣衛大老爺們,指不定侍衛服上都要漬出一圈白鹽來,而君公公卻是渾身自帶天然空調似的,整整齊齊,身上哪怕一滴汗液都沒看見。
白術張了張口,一時間又有些大腦短路,說不出話來。
只是眼睜睜看着君長知越走越近,唇邊挂着一抹說清道不明的不友善微笑,待到這筆她高了大半個頭的男人往她跟前一站,她眨眨眼,聽對方說道:“午覺睡懵了不成?醒了沒地兒撒歡跑來我大理寺爬牆玩?”
白術:“……”
她瞪着眼,眼瞧着那張舉世無雙的俊臉壓下來,眼瞅着越來越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然而她卻忘記了這會兒她背後便是大理寺的高牆,她退無可退,背部“啪”地一下頂住牆,任由那令人幾乎要窒息的檀香氣息将她整個籠罩。
君長知湊近了這只顧着瞪眼瞅着自己的小鬼,湊近了,那高挺白皙的鼻尖微微一動,嗅了嗅,入鼻的除卻那夾雜着淡淡汗液的奶香,入鼻的還有“太禧白”特有的酒釀之香……
君長知莞爾(刻薄)一笑問道:“喝酒了?”
白術道:“沒……”
君長知又道:“當值錦衣衛不是不讓喝酒麽?”
白術舌頭打結道:“诶……”
君長知哂道:“也是,要學規矩,就要先學會怎麽破壞規矩,對于這項你們都尉府向來執行力很強。”
白術目瞪口呆,心知這算是都尉府上下加上手藝師傅三十六口人這會兒是一塊華麗躺槍,心中多少有些惱火,卻是被究竟壓着這股無名火怎麽都沒辦法撒出來,一來二去差點被憋了個半死,只得張口麻木解釋道:“今天萬歲爺賞了螃蟹,哦,對,螃蟹——”
說到了關鍵詞,白術這才一拍腦門想起自己這是幹嘛來了,趕忙在君長知的注視下從腰間娶了大螃蟹,猛地一下高舉起來——
這邊君長知還沒反應過來什麽螃蟹,面前冷不丁地便出現一只被煮的通紅卻依舊張牙舞爪的大螃蟹,那蟹黃極為飽滿,從肚子邊緣滲出,眼前小鬼那白嫩嫩的小爪子抓在那地方,染得指尖盡是蟹膏的金黃。
這一幕就這樣瞬間放大在君長知的眼中。
以及撲鼻而來的,是螃蟹特有的腥香。
擁有輕微潔癖的君長知:“…………………………………………”
白術挺急道:“我給我妹送螃蟹來了,哦,對了,我妹呢?”
君長知面無表情地說:“死了。”
白術瞪大眼:“神馬?!!”
君長知見她這一副相信了的模樣只想嘆氣,頓了頓又道:“君府裏呆着,那女娃長得好,我爹娘喜歡,這會兒好吃好喝的,就等着缺你這口螃蟹。”
白術一聽便知道這是君公公又他娘的擠兌人了,眉頭一皺不高興地說:“這是一般螃蟹?皇上禦賜的,今年第一批新蟹——”
“吃了能飛仙麽?”
“啊?”
“那不就完了。”
“……”
白術有些一口氣提不上來,這會兒腦袋頂上的太陽照得她頭暈昏花,心裏只琢磨着這會兒要不是君公公空降她早就順利爬進大理寺了——人喝多了就是比較思想簡單粗暴,這會兒她也沒整明白她要找的人就那麽倆,要麽就是在皇宮外邊要麽就是在她面前,她卯足了勁兒想要爬進大理寺到底是要幹嘛。
她搖晃了下,将手中的螃蟹胡亂塞給君公公,那蟹黃毫不猶豫蹭對方一身,愣是在那胸前巨蟒的鱗片上留下一抹畫風不對的金黃,君長知黑着臉,卻也只是接過來沒扔開,就是順手将被太陽照得不清不楚的小鬼給無情推離自己的安全範圍——
而此時,大理寺的主簿見君大人說去取卷宗這會兒老半天沒回來,正奇怪站在門前探頭探腦,一眼便看見他家大人一手抱着一大堆卷宗,另外一只手拎着只煮熟的大螃蟹,滿臉黑雲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之勢,在他面前還站着個矮個子的侍衛,侍衛搖搖晃晃那模樣——
主簿也來不及多欣賞這華麗的一幕,踮着腳趕緊湊上去:“君大人,這位侍衛小哥這是中暑了?”
“什麽中暑,喝多了而已。”君長知瞥了眼他的屬下,順手将手中的卷宗塞給他,想了想忽然又發現哪裏不對,又把卷宗搶回來,把那只大螃蟹塞給他,“把這個給君府小厮,讓他把午膳食盒翻出來,把這……螃蟹送回家,交給一個叫銀瓶的小丫頭——”
“神馬?”白術睜大迷糊的招子,“那誰啊?”
“你妹,我府上婢女。”
君長知面無表情地說着,在主簿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又将這搖搖晃晃的小鬼一臉嫌棄地推遠了些,而這個時候,大理寺主簿這才看清楚這侍衛腰間挂着的象牙牌——象牙牌啊,放眼整個皇宮,能佩戴這象牙牌的只有——
主簿下巴哐地一聲砸地上了:“錦衣衛跑咱們這幹嘛來了!”
君大人一翹唇角露出個嘲諷臉,用理所當然的語氣緩緩道:“撒酒瘋。”
主簿:“……”
白術:“我妹不是叫牛銀花麽,銀瓶哪位!我還獅子座呢!”
君長知懶得聽她胡言亂語,打發走了一步三回頭的主簿,正想要招手讓人把這大麻煩完整地送回都尉府,卻在這時,對方整個不依不饒地撲了上來——君長知被撲了個措手不及,手中卷宗嘩啦啦落了一地,微微錯愕低下頭,卻不料對視上一雙在陽光下亮得閃瞎眼的招子!
君長知:“……”
白術:“牛銀花怎麽改名了?”
君長知:“我怎知,大致是不喜歡原本的名,就自己做主改了,身體姓名受之父母,哪怕是我娘親也不會主動去替小丫頭改名——”
白術:“牛銀花怎麽改名了!!”
君長知:“……………………我同你個醉鬼解釋什麽,從本官身上起開!”
白術:“你憑啥阻攔我升官發財!”
君長知滿臉不耐煩推挂在自己身上的臭小鬼:“你這毛毛躁躁的性子讓你做了錦衣衛指不定哪天竄到皇上桌案上撒潑打滾也說不定,問理由,你自己不就是最好的解釋麽!”
白術:“憑啥!!我一臨時工,月俸就剩二兩銀子!起早貪黑的,就二兩!!!”
君長知:“……”
白術:“憑啥!!!!”
君長知:“……………………”
堂堂大理寺卿,傳聞素來冷漠生性刻薄,如今青天白日之下,站在一大堆七零八落散落一地卷宗中央,腰間樹袋熊似的扒拉了只侍衛小鬼,死沉死沉的,兩人樓得又緊,沒汗都給捂出汗來,片刻死一般的沉寂之後,君大人額角青筋一條,終究還是破了功——
“滾!滾!滾!來人啊——替本官把這玩意兒弄走,扔得越遠越好!往後見了便放狗!咬死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