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其實大理寺沒養狗。
所以,莫約一盞茶的時間後,整個大理寺傳遍了一個消息:君大人回來了,手中除了抱了一大疊之前說好要重查的案情卷宗,還拎了一只不知道哪冒出來的鷹犬之輩——哦對了,君大人的臉啊,那是比用了十幾年的老鍋鍋底還黑。
其實原本君長知是想把這個抱着自己的腰不撒手的小鬼打包原封不動送回都尉府去的,可惜他環顧了一圈,整個大理寺上上下下居然沒有一個人閑着,每個人看上去都各司其職一副很忙的樣子——唯一一個很閑的人是他從君府帶出來伺候的小厮,這會兒也正提着裝好大螃蟹的食盒,跟他笑眯眯地說:“少爺,那小的去去就回?”
君長知看着自家笑得滿臉燦爛的小厮,露出了一個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卻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板着臉,點了點頭。
君長知拎着白術往查卷室裏走。
方才幫忙拎螃蟹的主簿大人看見了,一懵,眨眨眼這才反應過來自家大人這是要做什麽,趕忙屁颠颠地跟上,在後面小心翼翼地說:“哎呀,大人,這使不得使不得啊,那查卷室裏什麽都有,主要還是咱們大理寺這些年辦下的案子,其中少不得……若是被這鷹犬之輩瞧見了……”
君長知腳下一頓,面無表情地轉過頭。
主簿一個反應不過來差點兒撞上他的背,一個急剎車險險停下,擡起頭,對視上那雙目無波瀾的雙眼。
君長知嘲諷地扯了扯唇角,稍稍擡起一邊手臂,将手中的東西展現給自己的下屬看:“你看這一攤泥巴似的玩意能翻得起什麽風浪?”
主簿:“……”
君長知:“我看着,放心。”
主簿:“……咱們得留他到啥時候啊?”
君長知:“直到都尉府那群醉鬼發現他們少了一個,自己過來接人。”
主簿:“喔。”
君長知收回目光,将懷中卷宗寶貝似的抱穩,将手中的小鬼垃圾似的拎好,邁着從容的步子轉身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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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白術喝多了還是挺安靜的。
除了半醉不醉那會兒有點興奮之外,等到她徹底酒精上頭開始發懵之後,她整個人就蔫頭蔫腦地安靜了下來——這會兒,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大理寺卿辦公的那張案幾旁,瞪着眼,扭動自己的腦袋将周圍的環境看了一圈——昏暗的室內,滿鼻子陳腐的紙張氣息卻并不難聞,沒有死老鼠或者老鼠尿這類刺鼻難聞的味道,其餘的剩下的,鋪天蓋地,不是書就是落滿了灰塵的竹簡。
哦對了,還有一個美貌如花的君公公。
白術勾了勾唇角,覺得自己有點蠢又立刻将唇角放下來恢複了面無表情的模樣,在她面前的桌案上堆滿了小山似的竹簡,有一些已經被翻看過了仍在一旁來不及收拾,有一些還捆得嚴嚴實實的放在一放……竹簡這種東西又沉還容易被蟲蛀,是造紙術發明之前用來代替紙張的東西,白術垂下眼,發現她眼皮子底下那本同樣落滿灰塵、紙張已然泛黃的紙張書本都是天玄三年的事情了,這些竹簡更加不好說是什麽時候的事——
現在拿出來翻案,恐怕意義也不大,在這竹簡上被記載的人即便是冤枉的,墳上的野草恐怕也已經蓋過墳頭了。
也不知道君長知看這些東西無聊不無聊。
白術掩嘴打了個呵欠,眼淚汪汪地,用顫抖的聲音叫了聲:“……君大人。”
“……”
沒反應。
白術轉過腦袋認真地打量着這會兒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蹙眉認真地翻看着卷宗的君大人,因為要保存部分竹簡以及書籍,查卷室內的光線很暗,只有桌案邊一盞燭火的火光在跳躍,光亮照在男人那白皙臉龐一側,另外半張臉又隐藏在陰影之中——工作中的男人最好看,哪怕他是公公。
“君大人。”
“……”
還是沒反應。
白術吭哧吭哧地将膝蓋曲起抱住整個人蜷縮在那張椅子裏,小小的竹椅因為她的動作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就好像它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似的,多麽矯情……白術翻了翻眼睛,下巴頂着膝蓋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她才反應過來:她為什麽要跟一張椅子較勁?
“君大人。”
“……”
“君大人君大人君長知大人——”
“閉嘴,不然就滾。”
“……”
外面太陽好大,在太陽落山之前白術不想再出去被暴曬,于是她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一雙醉醺醺又賊亮賊亮的招子借着桌邊的燭火死勁兒地看認真閱卷的男人,一雙黏糊糊的眼珠子恨不得都挂到人家的臉上去滾一圈,偏偏君長知十分淡定完全不為之所動,兩人之間一時間陷入了仿佛無法打潑的沉寂。
君長知看得高興了,會提筆在竹簡或者書本上記下記號或者批注。
一來二去,到了後來,墨汁就不夠用了。
君長知放下筆和手中竹簡,拿起墨塊,在磨盤上轉了幾圈,想了想又放下它,轉過頭對身邊哈欠連天的小鬼說:“你來。”
來就來。
白術伸了爪子,接過那墨塊,學着曾經在電視裏看見的模樣捏着那墨塊在磨盤裏滑動——君長知看着她弄了一會兒,這才放心下來似的重新執筆,沾墨,落筆,濃黑的墨汁在卷宗上落下一顆黑痣似的黑點,君大人蹙眉:“太濃了,加水。”
白術又抓過旁的小壺,毛手毛腳往裏面倒,正倒得開心,就聽見旁邊冷不丁地傳來一句:“倒多了,爪子和豬蹄似的。”
“……”錦衣衛臨時工一扔壺子不幹了,瞪眼道,“我又不是專程伺候人的小太監。”
君長知不動聲色,修長指尖一曲,懶洋洋地将手中卷宗翻過一頁,一邊道:“研墨都不會,活該每月只拿二兩銀子。”
“錦衣衛又不是養着來給皇上研墨的!”
“誰說不是?皇上要是高興了,你還得給他端洗腳水,禦前行走的人,管你在外面多風光,到了皇上眼裏,還不都是一樣使喚?”
“……”
君長知說完,發現旁邊的人忽然安靜下來,他微微一頓,視線終于從手中的卷宗上挪開,一擰腦袋就對視上一雙愣了吧唧的招子,以及一張風中淩亂三觀盡毀的臉。
君長知:“……”
白術:“真的假的?還要給端洗腳水?我給我媽都沒端過洗腳水……”
君長知:“……”
當然是假的。
随口說說而已。
如今錦衣衛地位如日中天,不光是皇帝的秘密武器,那錦衣衛随便拉出去一個都是親自替天子辦過事的人,換而言之,都尉府簡直如同于當今天子的另外一張顏面——這樣的組織,人們會給足了他們面子,皇帝自己也會這麽做。
否則今年新下來的新蟹,也不會除卻少幾位內臣寵妃之外,還唯獨往都尉府送了一份。
穿着錦袍蟒衣端洗腳水?
……這得想象力多豐富才能相信這麽一個畫面。
君長知盯着白術看了一會兒,就好像這會兒正滿臉受屈辱的瞪着自己的小鬼臉上能開出一朵名叫“奇葩”的花似的,君大人沉默半晌,看得高興了,最終才大發慈悲地來了句:“若你表現得好,就不會被打發做這事,你瞅瞅你們指揮使雲峥,他就——”
“可是我是臨時工啊。”
“……”
“都賴你。”
“……”
“我要是被打發去給皇上洗腳,都是你的錯。”
“……”
“嘤嘤嘤……”
“少來勁,”君大人面無表情地說,“研墨。”
白術一抹臉,說:“喔。”
白術低頭研墨,弄完了閑不下來又東張西望給君長知手邊的卷宗一一拍了灰,拿起一副卷宗,掃去上面的灰正欲放下,卻猛地一眼瞥見這卷宗側面用陌生字體寫了“天玄十五年,都尉府錦衣親軍雲峥”的字樣,白術一愣,正欲翻開,這時卻突然有窗外飛入一只蝴蝶從天而降翩翩落于她的指尖,白術一愣心中奇道這地方哪來的蝴蝶,站起身來,猛地定眼一瞧,這才發現在大理寺牆外,呼啦啦地飛過一大群蝴蝶,單個一只瞧見還挺美的,這麽一大群卻讓人沒來由地生出密集恐懼症來。
而此時,很顯然她身邊的君長知也注意到了一些不同,放下筆,皺起眉擡起頭來。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兒,不約而同地放輕腳步往外走,出了閱卷室,白術手腳利索地上了最靠近牆邊的一棵高樹,君長知是大理寺的主子,自然堂而皇之地走了正門,于是當君大人一手推開大門,便與正巧攀爬上樹梢的白術看見了同樣的一幕——
原來他們之前在昏暗的閱卷室中呆着,不自覺居然忘卻了時間,眼瞧着已經時近酉時,陽光已落入山頭——在那昏暗的光線之下,大理寺的正門口牆邊上趴跪着一名女子,她身穿早上時那一身素色兜帽,兜帽垂下遮掩住她半邊姣好面容,只能隐隐約約看見她那輕輕貼在面頰之上的發鬓香汗少許。
那蝴蝶就是盤旋于她的周身,久久不肯離去。
在她的面前,是一架驕銮,護在轎銮周圍的,是七名身穿飛魚錦袍,腰佩修長繡春刀的錦衣護衛,站在最前頭的就是老趙,此時此刻他垂着眼,俨然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然而那只手卻擺了個姿勢,虛掩着籠在腰間佩刀之上,随時都能抽刀出鞘的模樣。
銮上坐着一名年輕男子,此時此刻,他正垂着眼,面無表情地瞧着跪在腳邊的那年輕女子。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聚了起來。
蹲在樹梢之上,白術嗅了嗅鼻子,隐隐約約聞見不知道打哪了兒來的一股暗香撲鼻。
而樹下,利于大理寺門邊,身穿緋色官袍男人卻波瀾不驚,他立于西側,沖那銮上年輕男子端端正正行了君臣之禮,朗聲道:“臣,君長知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