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她眼中有萬般光彩,像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沾上人命。』
此後一月,清池居秘密出入許多瘍醫。這些上了年紀的老醫師被蒙住眼睛,一個換一個擡進莺哥的院子,不多時又被擡出去。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藥湯的污漬,棕色的藥渣一日多過一日。整個清池居在潺潺流水中靜寂如死。如死靜寂的一個月裏,莺哥身上舊時留下的刀傷劍痕奇跡般被盡數除去,可以看出鄭國的整容技術還是很可以。可能是容浔想要莺哥從裏到外都變成錦雀。骨子裏成為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體要像錦雀的身體,就是說絕不能有半道傷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長劍所砍,應該是水果刀削蘋果不小心削出來的,這才像個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見鐘情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難以發生大事,莺哥入宮成為這年鄭國最大的事,史官們很高興,你想,假如莺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麽。
能領着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莺哥的夢境,因鲛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寧西殿的莺哥到底在想些什麽。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着的竹骨折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折扇敲在腳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折扇的具體用途,只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寝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着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只是感到一股迫人氣勢迎面撲來,擡起頭,就看到鄭侯颀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這說明容垣注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隐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麽。莺哥執着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于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只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只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讨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只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只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裏蕩起一圈細密漣漪。莺哥強抱住哀哀掙紮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着頭,看似一幅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鬓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面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紮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裏的侍婢呢?”
雪豹終于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着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臺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繡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沉沉的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為孤寬衣吧。”
宮燈蒙昧,莺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配玉輕響。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擡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
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莺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被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雪白肌膚。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麽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致命的打擊。中場分開時,莺哥微微喘着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緋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着他不說話。他修長手臂撐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嘆了口氣,還沒嘆完,竟見到衣衫半解的莺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雖然莺哥順着容垣的話承認确實是自己害怕,但我曉得,她并不是害怕才哭,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度外,也就可以把貞操什麽的度外,何況容垣還是一個帥哥。時而相通時而不通的神思讓我明白,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容浔,心中難過。但讓她難過的并不是容浔移情愛上了錦雀,是他明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麽、以後無數的夜晚會發生什麽,他還是将她送進了容垣的王宮,她哭的就是這個。容垣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靜靜地看着她。她将頭埋進他肩膀,發絲挨着脊背滑落,似斷崖上飛流直下的黑瀑,良久,笑了一聲:“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一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話畢果斷地擡頭扒容垣身上無一絲褶皺的深衣,拿慣長短刀的一雙手微微發着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他的神情隐沒在她俯身而下的陰影裏,半晌,道:“你會麽?”
按照我的本意,其實還想繼續看下去。修習華胥引要有所成,必須不能懼怕許多東西,比如血腥,暴力,春宮,以及血腥暴力的春宮。你知道細節決定成敗,以華胥引為他人圓夢的許多細節就隐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必須生一雙慧眼仔細分辨,假使不幸像我這樣沒有慧眼,就要更加仔細地分辨。但此次身邊跟了慕言,他一定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從容垣吻上莺哥的臉頰,我就在等待他将我一把拉出昭寧殿。我連屆時應付他的臺詞都想好了。他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能偷看別人的閨房之樂,跟我出去。”我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今夜洞房,你看到的就是閨房之樂?抱歉,我看到的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看到是什麽困住了莺哥讓她陷入昏眠不能醒來,看到她心裏打了千千萬萬個結。”他一定自慚形穢,問我:“那是什麽困住了她?”我就說:“哦,暫時還了解得不夠全面,我得把這一段全部看完再說。”
莺哥俯身摟住容垣脖頸的一剎那,慕言終于發話,但是所說臺詞和我設想的完全不同。他緩緩搖着扇子,神态極其漫不經心,問我:“好看麽?”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好看,讷讷半天,道:“不、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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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搖扇子:“既然不好看,咱們還要繼續看麽?”
我說:“還是勉強……”
他說:“哦?你說什麽?你覺得這個很好看啊……”
我說:“不、不看了,這個絕對很難看的,一點都不适合我這樣的小姑娘。”
他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吧。”
他朝昭仁殿門口移步,行過兩三步,轉頭似笑非笑看我:“怎麽還不跟上來?”
我眼風掃了床前明黃的幔帳一眼,含恨小跑兩步跟上他:“嗯……來了。”
景侯容垣初遇莺哥這一年,虛歲二十五,後宮儲了八位如夫人,年前病死了一位,還剩七位,莺哥嫁進來,正好填補兩桌麻将的空缺,讓鄭國後宮一片歡聲笑語,重回和諧……以上全是我胡說的,莺哥不打麻将,容垣的七個小老婆也不打。可以想象,倘若君玮在二十五歲娶了八個老婆,我們都會覺得他是個人渣,但容垣二十五歲有八個老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鄭國的國君真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欲。可見天下人對國君的要求實在很低。但話說回來,即便後宮只有八位佳麗,競争依然是激烈的,大家都很忙,每天都要忙着梳妝、補妝、再梳妝、再補妝以及全身保養什麽的,連睡覺都不放松警惕。人人都想用最好的面貌恭候國君的臨幸,哪怕容垣半夜三更跑來,也務必要在他面前做到花枝招展,更哪怕他是在她們上廁所的時候跑來。久而久之,她們就成為了鄭國化妝和上廁所最迅猛的女子。
這種狀況長此以往,一直延續到誕下曦和公主的沁柳夫人病逝。
沁柳夫人病逝,留下五歲的曦和公主,曦和公主容覃是容垣唯一的子息。
一方面是冷漠的、清心寡欲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面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只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裏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面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這導致後宮殘留的七位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抛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争奪小公主撫養權的鬥争當中。但這注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争即是不争,不争即是争。後宮裏一番熱鬥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将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寧西殿的莺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只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莺哥面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寧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擡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為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幻滅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好在莺哥和大多數對現實認識不清的貴族小姐都不相同,對婚姻生活沒抱什麽匪夷所思的浪漫幻想。自從一腳踏進容垣的後宮,她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掩耳盜鈴順利逃出去的時機。前半生她是一個殺手,為容浔而活,但容浔将她丢棄在荒蕪的大鄭宮裏,幹幹淨淨地,不帶絲毫猶豫地,她才曉得自己活了這麽多年,其實只是個工具,工具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你要求主人對你一輩子負責,這顯然不是個工具該有的态度,好的工具應該不求回報一心只為達成主人的心願,臨死前還要想着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什麽的。而此時,莺哥認為自己已經當夠了工具,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沒有人來救她,她就自救,沒有人對她好,她自己要對自己好。她在昭寧西殿冬日的暖陽裏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四方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什麽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時機很快來臨。冬月十二,曦和的生母沁柳夫人周年祭,莺哥領着曦和前往靈山祭拜,容垣撥了直屬衛隊貼身跟着。車隊行到半山腰,遇到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堆強人行刺,盡管有禁衛的嚴密防護,但百密一疏,加上地勢着實險要,莺哥抱着曦和雙雙跌落靈山山崖。
其實按照莺哥的本意,并不想帶上曦和這個拖油瓶,但沒有辦法,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還沒等她看準時機一不小心主動從山崖上跌下去,曦和已經瑟瑟發抖地抱着小兔子先行跌落下去,倘若她不救她,五歲的小公主就是個死,當了她兩個月的後媽,她也有點于心不忍。
一路急墜直下,懷裏抱着個半大的孩子,身手再好也不容易以刀借力緩住墜勢。但好在雖是高崖,但高得并不離譜,墜落過程中又用腰帶纏住樹枝緩了一緩,觸地時就只是摔斷了右腿腿骨。小公主穩穩趴在她身上,懷裏還緊緊摟着兩個月前救下的那只小白兔,身上沒什麽傷,只是人吓昏了過去。
遇到此種情況,一般應該停留原地以待搭救,但莺哥是想借機逃走,就不能多做停留,但又不能帶走曦和,假使是她一人,頂多叫行蹤不明,加上曦和,就是拐帶公主畏罪潛逃,勢必要被千裏追捕。山中暮色漸濃,她撐着身子爬起來,将曦和拖抱到附近一處山洞,升起一堆篝火,又将懷中頹然的兔子簡單料理,串在樹杈上烤得流油,烤好後仔細去骨,把兔子皮兔子骨頭一概毀屍滅跡,只将一堆幹爽兔肉包好放在昏迷的曦和身旁。冬日深山,昏鴉枯樹,大多活物都已冬眠,遑論目前她是個瘸子,就算四肢健全,這樣貧瘠的條件也難以覓食,幸好曦和墜崖還帶了只兔子,這樣即便她離開,容垣的衛隊又一時半會兒沒法趕來,小公主也不會被餓死或是被什麽未冬眠的活物害死,總之人身安全算是得到了保障。
拖着傷腿離開山洞時,許久不曾真心笑過的莺哥撐着剛削好的手杖,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
但沒走兩步,笑意倏然凍結眼底。
前方一處水霧缭繞的寒潭旁,似從天而降,白色的錦緞一閃,驀然出現本應在王宮批閱公文的容垣的身影。幾只倦鳥長鳴着歸巢栖息,山月扯破雲層透出半張臉,寒光泠泠,四圍無一處可藏身。她握緊手杖,眼神暗了暗,一動不動地等着他披星戴月急行而來。軟靴踩過碎葉枯枝,他在她面前兩步停住,袖口前裾沾滿草色泥灰,模樣多少有些頹唐,俊朗容色裏卻未見半分不适,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她手中樹杖,掃過她右腿:“怎麽弄成這樣?”
她擡頭看他,目光卻是向着遠處的潭水:“曦和沒事兒,只是受了驚,還在昏睡,我出來……”她頓了頓:“給她打點兒水。”
他看着她不說話。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腿……也沒什麽事……”
他漆黑眸子瞬間浮出惱怒神色,一個掣肘将她壓制在左側崖壁,斷腿無征兆劇烈移動,可以想象痛到什麽程度,但莺哥畢竟是莺哥,連肩胛骨被釘穿都只是悶哼一聲,這種情況就只是反射性皺了皺眉。
他将她困在一臂之間,“痛麽?”
她咬唇未作回答,齒間卻逸出一絲涼氣。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頭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絲滑落間,已俯身握住她的腿:“痛就喊出來。”
骨頭卡擦一聲,她額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鋼刀刮骨,她卻哼都未哼一聲。他眸中怒色更深,幾乎是貼住她,卻小心避開她剛接好的右腿:“是誰教得你這樣,腿斷了也不吭一生,痛急也強忍着?”
她怔怔看着他。
他皺着眉任她瞧,半晌,手指撫上她眼角,神色漸漸和緩,又是從前那個沒什麽表情的容垣,她眼睛一眨,眸中泛起一層水霧,卻趕緊擡頭。他扣住她的頭,讓她不能動彈,就這麽直直看着她水霧彌漫的一雙眼,看着淚滴自眼角滑下,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在她耳邊:“錦雀,哭出來。”
哭這種事就是一發不可收拾,低低抽噎聲起,頃刻間便是一場失聲的痛哭,估計莺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但這至少讓我們明白,原來天下間的女子,沒有誰是天生不會哭的。
他緊緊抱住她,在這寒潭邊荒月下,嗓音沉沉的:“好了,我在這裏。”
莺哥哭得脫力,我想有一半原因是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逃走了,結果被容垣破壞了,需要發洩,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他對此做了如下評價:“阿拂,你真是個實際的姑娘。”
終歸我只是個做生意的,雖然自覺還是比較多愁善感,但當神思不在一個步調上時,基本搞不懂莺哥在想什麽,這是我所見過的心防最重的姑娘。因是她自己在昏睡中造出的夢境,不是我所編織,就只能像看連環畫一般看着這些事一幕一幕發生,無半點回轉之力。不好說墜崖這事之後容垣和莺哥的感情就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這着實難以判斷,看上去他們倆該進展不該進展的早進展完了。只是那一夜莺哥被擡回鄭宮後,宿的不是昭寧西殿,而是容垣的寝宮清涼殿。
鄭侯寝殿殿名清涼,殿內的陳設也是一派清涼簡單,只燈臺旁一只琉璃瓶中插的兩束白櫻幹花,在深冬裏顯出幾許空幽寂然。莺哥腿上的傷被宮裏的醫師細心包紮後基本無礙,但折騰太久,還未入更便滿面倦色地挨進了床裏。侍女撚直燈芯,容垣大約睡意不盛,握了卷書靠在床頭。兩下無言。
我一看沒什麽可看的,就打算拉慕言出去觀賞一會兒枯木繁星,手伸出去還沒握到他袖子,卻見凝神看書的容垣一邊翻頁一邊擡起眼睑,待目光重落回書上時,嗓音已淡淡然響起來:“睡過來些。”暮言側首看我一眼,我定住腳步。閉目的莺哥在我們無聲交流時輕輕翻了個身,被子微隆,看似縮短了彼此距離,實際不過換個睡姿。半晌,容垣從書卷中擡頭,蹙眉端詳一陣,低頭繼續翻頁:“我怕冷,再睡過來些。”這一次莺哥沒有再動,估摸假意睡熟。但事實證明都已經躺到了一張床上,裝不裝睡其實都一樣。果然滅燈就寝時,側身而卧的莺哥被容垣一把撈進懷中。她在他胸前微微掙了掙,這一點純粹是通過衣料摩擦和後續容垣的說話內容來辨別。漆黑夜色如濃墨将整個夢境包圍,容垣清冷嗓音沉沉地響在這無邊的夢境:“怎麽這樣不聽話,都說了我怕冷。”莺歌淡淡地:“讓人去拿個湯婆。”半晌,聽到冷如細雪的兩個字,明明是在調笑,卻嚴肅得像是下一道禁令:“偏不。”
男人願意同女人睡覺是一回事,願意同女人蓋一床被子純聊天又是一回事,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容垣是個明君,當然誰要說可以看出他人道不能那我也沒有話說。但要友情提醒,你可以形容一個男人慘無人道,千萬別形容人家人道不能,但凡還是個男人,但凡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過去把你人道毀滅。
第二日莺哥醒來時,已是暖陽高照。窗外偶有幾只耐冬的寒年揪鳴,日光透過镂花的窗格子投進來,映到綢被上,似抹了層淡淡的光暈。不便行動的莺哥坐在光暈裏怔了許久,臉上一副毫無表情的空白。
一出宮就發生遇刺墜崖這樣的大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丈夫,近期內都不該再讓妻子出門。但第一名的思維不好用常理推斷,哪怕是削蘋果皮第一嗑瓜子第一,何況容垣這種鄭國刀術第一。半月而已,莺哥的傷已好得看不出行跡,夜裏容垣臨幸昭寧殿,目光停駐在她紫色籠裙下那截受過傷的小腿上,良久:“入宮三月,是不是有些悶,明日,孤陪你出去走走。”
大約以為容垣口中的出去走走也就是王宮範圍內,真正被領到四方城大街上,沉穩如莺哥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而我和慕言只是覺得千古繁華一都,昨日繁華同今日繁華并無不同。大街上容色淡漠的貴公子偏頭問身旁過門三月的新婦:“想去什麽地方?”莺哥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貍毛滾邊的紫緞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濃麗的眼:“陛下既讓妾拿主意……”想了想,道:“那便去碧芙樓吧。”容垣略擡眼簾,眸中微訝,轉瞬即逝,只是伸手拂過她的兜帽,帶下兩片從街樹上翩然而下的枯葉。
容垣詫異自有道理,因碧芙樓名字雖起得風雅,聽起來有點像賣荷花的,實際上不是賣荷花的,是四方城內一座有名的大賭坊。經常有外國人千裏迢迢跑來這裏聚衆賭博,本來這事是違法的,但國際友人沒事兒就往這裏跑,無意間竟帶動當地旅游業迅猛發展,這是多麽糾結的一件事,祖宗之法誠可貴,擋着賺錢就該廢,政府花很長時間來琢磨這個事,看怎麽才能既出牆又立牌坊,最後加大改革力度,幹脆把聚衆賭博做成一個産業。各大中小賭坊在國家鼓勵下自相殘殺,三年後只剩碧芙樓一樓坐大,正當老板覺得可以笑傲江湖,哪曉得被強行以成本價賣給國家……
我大約明白莺哥為什麽想去碧芙樓,做廷尉府殺手時,容浔主張殺手們應該修身養性,戒驕戒躁、戒癡妄、戒貪欲,賭是貪欲,加上暗殺對象沒一個是好賭之人,導致莺哥在十丈紅塵摸爬滾打二十年,一次也沒去過集世間貪欲之大成的賭坊。
看着前方緩緩前行的雍容身影,我忍不住對慕言道:“容垣他其實也曉得莺哥身體好,還給她穿那麽多,裹得像個粽子,要是有刺客,怎麽使刀?指望她圓滾滾地滾過去把刺客壓死嗎?”
慕言停下腳步,竟然難得的沒有立刻反駁,反而認真想了想:“男人大多如此,愛上的姑娘再要強,也不過是個姑娘,總還是希望免她受驚受苦,要親眼看着她衣食豐足快樂無憂才能安心。”
胸膛裏猛地一跳,我看向一旁:“你能這麽想,以後嫁你的姑娘一定有福氣。”但我注定不能成為這個有福氣的姑娘。
他竟然一本正經點頭,目光掃過來,似笑非笑看着我:“對,嫁給我有很多好處。”
心中更加沮喪,我不能成為那個嫁他的姑娘,也不希望任何人成為。甚至有一點惡毒地想,這個人不能愛我,幹脆讓他不要愛上任何人好了。或者幹脆讓他去愛男人好了。
玄武街上,碧芙樓飛檐翹角,氣派非凡,一切格局都仿造政府辦公樓,将左邊城裏最大的酒樓和右邊城裏最大的青樓統統比下去。進入其中,看到鬥雞走狗、麻将圍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賭戲盡在此地,難怪好賭之人沒事就往這兒跑。但傳說碧芙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只有賭客,因一切被稱為什麽徒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歹徒,但歹客你就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碧芙樓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贏俱以千金起,想來莺哥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為賭,哪個神經病會揣着千金的銀票去逛街。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莺哥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容垣随後。
乍看莺哥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颠樂颠跑來低眉順眼地撺掇,說場子裏那位錦衣公子是玩兒六博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在碧芙樓玩兒了三年,從沒失過手,若是容垣有意,他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說了半天看容垣沒什麽反應,出于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心态,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只知他老家在樓國新良地區,因長年只玩兒六博,所以人們就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稱呼他為新良博客……
小二又說了半天,容垣還是毫無動靜,好在終于打動一旁的莺歌,那一雙濃黑的眸子輕飄飄眄過來:“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兒得好,何不下場試試,興許真能贏過他?”
容垣低頭看她一眼:“興許?”頓了頓:“沒帶錢。”
小二:“……”
場中新良博客的驕棋吃掉對方三枚黑子,勝負已定,圍觀群衆發出一陣毫無懸念的唏噓,才說了自己沒錢的容垣待輸掉那人起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對面的新良博客愣了愣:“今日十五,十五小可只對三場,三場已滿,恕不能奉陪了。”
容垣玩兒着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聽說你三年沒失過手。我能贏你,我夫人卻不相信,今日應下這戰局,你要多大的賭籌都無妨。”
被人們親切而不失禮貌地尊稱為新良博客的青年露出驚訝神色,目光落在容垣身後,半晌,哧笑了:“閣下好大的口氣,既要小可破這個規矩,今日這一局,也不妨賭得大些。小可壓上小可之妻來賭這一把,閣下也壓上身後的這位夫人,如何?”
莺哥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我知道那是為什麽。
寂靜從六博棋桌開始蔓延,大張大合,樓內一時無聲。容垣指間的白子噠一聲敲在花梨木棋桌上,聲音沒什麽起伏:“換個賭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閣下方才不是斬釘截鐵這一局定能贏過小可?既是如此,暫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容垣手中的棋子無聲裂成四塊,他面無表情将手攤開,像刀口切過的兩道斷痕:“我前一刻還想好好珍惜它,後一刻卻将它捏碎了,可見世上從無絕對之事。既是如此,拿所愛之人冒這樣的險,”頓了頓:“就未免兒戲。”
還沒恢複過來的莺哥猛然擡起頭來,卻正迎上容垣擡手扔過來的長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藍色玉石,那通透的質地流轉的光暈,不曉得開多少座山才能采出這麽一粒。只是剎那的相對,他已轉身:“将這刀拿給老板,找他換三十萬銀票。”前兩句話是對莺哥,後兩句話是對對面的青年:“你若還想用妻子做賭注,随你,但也不能叫你吃虧,這一局,我便壓上三十萬金铢。”
容垣語畢,連緩沖的時間都沒有,碧芙樓已鬧成一片,面對這建樓以來最豪的一場豪賭,大家都不想錯失圍觀機遇。隔得近的本來還打算閑庭信步地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邊刮起一陣狂風,定睛一看原來是隔隔隔隔壁打麻将的小子狂奔而去,危機感頓生,罵了聲娘也開始狂奔,六博棋局連同對棋的容垣和博客兄被裏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碧芙樓徹底亂成一團。再也沒有比混亂人群更好的掩護,我想,這正是逃走的好時候,也許容垣故意給莺哥一個機會容她離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本來可以直接拿那把刀賭博客兄的美人,卻非要她去換什麽銀票,要不就是主動放水,要不就是腦子進水,真是想找點其他的理由來通融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莺哥把握住了這個機會。要在這樣的亂世找到一人同行,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也許容垣終于發現莺哥不是那個對的人,她已經過夠了籠中鳥的生活,她一直想逃。一直。
二樓較一樓空曠許多,慕言找了個位子,正好可以俯視容垣和博客兄的賭局。未幾,碧芙樓的老板捏了沓銀票哆嗦着分開人牆到棋桌旁,弓着腰像捧聖物一樣将換來的銀票捧給容垣。容垣握着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老板抹着額上的冷汗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容垣毫無預兆地放下骰子:“我輸了。”棋面上黑白兩子明明戰得正酣,對面博客兄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許久,咬牙道:“閣下這是,什麽意思?”一旁的老板驚得一跳,趕緊奔過去圓場:“那位公子不想賭就不賭了,您白白贏三十萬銀票,您也是咱們樓裏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不要讓老朽難做啊。”
我想容垣說的不只是這局棋,他給她機會離開,卻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就如我明知再這樣跟着慕言只會越來越舍不得他,一個亡魂,縱容自己對這世間的執念越來越深,離別時會有多痛只有自己明白,就像一場無望的賭局,就像容垣此刻心情。
圍觀人群作鳥獸散,看表情也不是不遺憾,但估計已猜出容垣是某個高官,只好忍了。本以為這場賭局會演出與它賭注相匹配的精彩,想不到會是這樣結束。年輕的國君沉默坐在棋桌前,一粒白子停在指間,瞬間化作雪白齑粉,順着手指緩緩滑落,良久,站起身來,神色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仿佛今日從頭到尾只他一人,心血來潮來到這個地方,心血來潮賭了半局棋,心滿意足地一個人回王宮去。碧芙樓前一派繁華街景,他站在臺階上呆愣許久,背影孤單,卻像從來就這樣孤單,襯着繁華三千也沒有産生多少違和感。一個賣糖葫蘆的從眼前走過,他叫住他,金铢已經掏出來了,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收了回去:“不買了。”
背後驀然響起女子柔柔的笑聲:“為什麽不買了?我想吃。”
容垣身子一僵,保持着把錢往袖子裏揣的姿勢半天沒反應。我也半天沒反應。慕言收起扇子低頭看我,良久,斟酌道:“容垣他情之所至,沒發現莺哥姑娘一直都站在二樓就算了,不要告訴我你也沒發現。她甚至……就站在你旁邊。”
我着實沒有發現。
他輕笑一聲,嘩啦打開扇子:“果然。”
我被他嘲笑的模樣激怒:“我、我也情之所至啊。”
慕言:“……”
我是說真的,可他不相信,以為我在強辯,看着容垣,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他永遠不會明白,其實也不需要他明白。我安慰自己,阿蓁,不要難過,他不明白是好事,這世間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死者有死者的,能夠多看他兩眼就很好了,貪求太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