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好事。
一身紫緞披風的莺哥就站在容垣身後五步,一回頭就能看到的距離,他卻遲遲沒有回頭。像驀然從繁華街市劈出來這一方天地,來往行人皆是背景,時光都悄然停止。還是賣糖葫蘆的小哥率先打破難言靜寂,看看莺哥又看看容垣:“公子是要啊還是不要啊?”莺哥上前兩步挑了串最大的:“要,怎麽不要。”小哥撓撓頭:“那是誰付錢啊?”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看向一旁的容垣:“愣着做什麽,付錢啊。”她眼中有萬般光彩,像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沾上人命,本就是頂尖的美人胚子,特別是那雙眼睛,一颦一笑都是風情。
小哥得了賞錢蹦蹦跳跳跑出我們的視線,北風漸起,容垣終于回過頭,沒什麽表情的英俊的臉,擡手幫她攏起耳旁兩絲亂發,動作一絲不茍,半點失态都無:“去哪兒了?”我想這家夥真是太能裝了。
莺哥眼裏噙着笑:“人太多,懶得擠進去,就在樓上看。為什麽半途認輸,輸那麽多錢,還不如賞給我。”
容垣耳根處泛出一絲紅意,卻仍繃着臉:“不想賭就不賭了,倒是你,要那麽多錢是要做什麽,宮裏的月錢不夠用麽?”
她看他一眼,往右旁無人的巷子裏走去,語聲裏帶了難得的惱意:“原來陛下也知道今日所輸是個大數目,尋常人家裏,丈夫輸了錢,妻子唠叨兩句再平常不過,”回頭瞪他一眼:“何況你還輸了這麽多。”
容垣耳根處紅意更盛,臉也繃得更加冷:“那你是想我贏了把那人的妻子領回宮中與你姐妹相稱?”我無聲地伸手撫額,這家夥還能更裝一點嗎,明明心情激動得耳根都紅了。而且可以看出這是個一激動就亂說話的人,這句話明顯說得不合時宜。
莺哥神色果然冷下去,淡淡地:“陛下若有這個意思,便是她的福分……”話未畢卻被容垣逼到牆角。有日光灑下來,被風吹得破碎,他皺眉擡起她的頭:“那你呢,到我身邊來,你可覺得是福分?”
她看着他,似想在眼角牽出一個笑,像她時常做的那樣,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無懈可擊。他的唇卻及時吻上她欲笑的雙眼:“你可知道,君王之愛是什麽?”
她沒半分猶豫:“雨露均撒,澤陂蒼生。”
他放開她雙眼,看着她強作鎮定卻不能不嫣紅的雙頰,手撫上她鬓發:“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莺哥是否愛上容垣,只知道這樣大好的一個逃跑機會,容垣默許的一個逃跑機會,她自己放棄了。
冬日天高風急,四方城如一只巨大的獸,蟄伏于鄭國最肥沃的一方土地。
年末正好有幾天宜婚嫁的好日子,老丞相嫁女,虎贲将軍續弦,少府卿納第九房妾侍,諸多好事都撞到一起,連同廷尉大人娶妻。這件事簡直沒有懸念,容浔娶妻,要娶的自然是花大力氣保下的錦雀。當然,此時錦雀不是錦雀,是莺哥,十三月,本來身份夠不上做容浔的正室,但政府系統的皆知十三月有個妹妹,不久前入了鄭宮封了如夫人。四方城內喜氣洋洋,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只要身份對等其他所有問題好像都不是問題,至少除了我以外,還真是沒看出有誰在糾結容垣和容浔是親叔侄、莺哥和錦雀是親姐妹、以後彼此見面大家将如何打招呼這個問題。妹妹出嫁,雖然只是從廷尉府的清池居嫁到廷尉府的清影居,姐姐也該前去觀禮。因是親上加親的一門親事,不僅莺哥去,容垣也去。
廳堂高闊,處處結了大紅喜字,容浔一身喜服,修眉鳳目,芝蘭玉樹般侍立于高位之側,敬等容垣入座。朝臣跪于廳道兩旁,容垣一身寶藍朝服,目光在容浔臉上頓了頓,攜着莺哥坐上空待已久的尊位,落座時淡淡地:“成婚後也讓十三月常入宮陪錦雀說說話,她一個人在宮裏,難免發悶。”
容浔擡頭,目光對上莺哥端嚴的妝容,愣了愣。不知此刻他心中作何感想,也許根本沒有感想,就像重新面對從前抛棄的一只貓狗。這是莺哥入宮後兩人初次重逢,卻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她十指芊芊接過侍女遞過的茶盞,微微翻開的掌心裏,再看不到一個刀繭,垂頭吹起浮于水上的茶末,聲音放得柔柔的:“曦和成天在跟前晃悠,哪裏會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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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垣微微側目:“口是心非。”
施了胭脂的臉頰浮上一層惱意,被杯子擋住一半,眸子眄過去,狠狠瞪他一眼。
兩步開外的容浔狹長眼眸閃過難辨神色,細看時,已微微垂了頭。不知那難辨的是什麽,若不是我觀察入微也發現不了。在場各位沒誰覺得不妥,可能都沒有看到,總不能要求大家都像我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研究容浔面部表情,雖然大多數姑娘都想這麽做,能做得出這種事的還真沒有幾個。容浔似乎是天生偏愛紫色,其實他更襯這種比血還豔上幾分的大紅。
錦雀尚未進容家的門,這個人卻已做得好似真正的一家人,再擡頭時神情一如最初,看起來專注,背後暗含多少冷漠疏離。他望住她,緩緩地:“前幾日月娘大病了一場,是以未去宮中探望夫人,離吉時還早,夫人若無事,可去清池居,同月娘她說些體己話。”
她從容放下茶盞,目光掃過他大紅喜服,展顏一笑,已不是過去任他幾句話就能傷得體無完膚:“陛下今日有些傷寒,旁人拿捏不住準頭,還是我在一旁随侍着才放心。過幾日除夕家宴,自有說體己話的時候。”
他眼中亮起一絲寒芒,唇角卻牽出誠懇的笑:“也好。”一旁的容垣微微皺眉,将茶盞推給莺哥:“讓他們換一杯,燙。”
做國君的不易,不易在既不能讓手下沒有想法,也不能讓手下太有想法,前者是庸君,後者是昏君,最後都是被篡位的命。除此之外,稍微有點智商的國君,還要忍受底下人對自己全面剖析,連今晚睡哪個女人都夠手下和手下的手下們分析半天,搞不好你睡都睡完了他們還沒分析完,這一點也挺讨厭。前面特地提到容浔娶妻這一日是個大吉日,虎贲将軍也娶,少府卿也娶,為了不讓底下人想太多,容垣既來捧了容浔的場子,就不能不再去捧捧虎贲将軍的,捧捧少府卿的。莺哥倒是不用去,被留在廷尉府主持大局,即便想早點抽身也是不能,這行為已從普通的社會行為上升為政治行為,稍不留神就能捅出婁子,保守做法是忍了。就像十六歲那年唐國二公子前來求婚,想不到是個戀童癖,看他對着我五歲的畫像口水滴答的模樣,雖然很想踩他兩腳再使勁碾兩下,考慮到邦交問題,我默默地忍了。
照錦雀不管不顧的性子,本以為婚事中途會變得難搞,比如喜堂上她突然一把扯掉蓋頭撲上去抱住莺哥的腿痛哭什麽的,出乎意料的是,什麽都沒有發生。托了吉日的福,一切都很順利,新郎風流俊朗,新娘柔婉恬靜,一對新人兩只手在莺哥面前緊緊交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唢吶聲聲。座上的鄭侯夫人将笑意斂在眼底,在朝臣們偶爾響起的恭賀聲中微微綻開,像一朵飲足陽光的冬日葵,你猜不出什麽時候是真正的盛開,什麽時候不是,就像她十一歲之後在刀鋒血雨裏漸漸學會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容浔的目光牢牢定在這張妝容端嚴的面龐上,似乎想看出點什麽,我循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和旁人所見也沒什麽不同。
只要不出廷尉府,要找到獨處機會就沒有難度。遠方重雲朵朵,化做細雪飄落大地,擦過枯木古藤,發出朔朔清響,林中白梅盛開,一團一團擠在枝頭,寒風裏瑟瑟發抖。莺哥一身紫衣,婷婷立在白梅下,潑墨青絲長可及地,額間碧玉沾了細雪,微抿住唇角回頭,連我這種見慣美人的都有點把持不住,急忙看向慕言,盯了他半盞茶,想看出有沒有什麽迷戀神色,但有點不好判斷。腳步聲漸行漸近,空曠梅林裏莺哥的聲音緩緩響起:“大人邀錦雀來此,不知何故?”
腳步聲停下,大紅喜服的男子撐了把素色的油紙傘,定定立在朔朔飄落的細雪中:“莺哥……”
紫衣女子濃麗眉目間醞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認錯人了?”唇間抿出一絲笑來,固執道:“錦雀,錦繡良緣的錦,楊雀銜環的雀,鄭侯的第九位如夫人。大人口中的莺哥,死在四月前,生在四月前,我不是莺哥,大人今日娶的姑娘,才叫莺哥。”
遠方山岚寂靜,細雪飒飒,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動了動,卻未說話,良久,從懷中取出一只奇形怪狀的瓷杯,杯上的白釉上得瑩潤剔透,沿着杯壁卻裂開好幾道紋路,看得出來是打碎後被重新修補。他看着她,眸色深沉,似一攤化不開的濃墨:“我在清池居看到這個,聽說,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
她伸手取過:“哦?讓我看看。”手一松,杯子啪一聲跌落在地,正扣在腳下一塊方石上,摔得一塌糊塗。
他看着她:“你恨我。”
她不顧君夫人的儀态,蹲下身研究這一地碎片,半晌,突兀地笑了一聲:“這杯子,我從趙國百裏加急帶回來,想送給你,就怕趕不上你的生辰,原本手上有道傷,大夫讓先好好治,治好再回去也不遲,怎麽會不遲,那時可真傻,想着你一年只有這麽一個生辰,沒想到我回去得那麽早,還是遲了。我将你看得太高,高得一定要好好珍重仔細對待,其實,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珍重愛惜,在你眼中,我只是個工具啊。”她擡手撫上濕潤鬓發,笑意半真半假:“我信守承諾為你完成了這最後的一件事,讓你今日能如願娶到錦雀,我不欠你了。執念太深就易傷。你說,是不是?”
素色油紙傘微微顫抖,梅林靜寂空曠,只能聽到細雪敲打傘面,像誰光着腳踩在秋日的枯葉上。半晌,他伸出手想将她拉起來,她卻自己站起。
他的聲音在傘下低低響起:“是我負了你。”
她點頭:“是你負了我。你和錦雀,你們負了我。”
油紙傘滑落在地,他沒有彎腰拾起,眼底浮出柔軟情愫,我想我不會看錯,但願我沒有看錯,那樣的神色,就像她十五歲那個黎明,在那片搖曳的竹林裏他陪着她練刀,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懼怕打雷,會暈血,他常含笑看她,臉上是真心的溫柔。“我負了你,恨着我,也是好的。”
有些女人向往嫁殺手為妻,因想法浪漫不着邊際,自以為殺手好酷,嫁給殺手也好酷,嫁過去才發現好殘酷。打死一個殺手容易,打動一個殺手太難。他們的人生是在懸崖上走鋼絲,危機感強烈安全感沒有,對外界的态度也基本朝抗拒發展,偶爾還會反社會。我知道怎樣讓一個殺手動容,就是把你的命給她。這結論絕對有強大的邏輯基礎,你想,這些人看慣生死沉浮,最能了解面對死亡時人性的自私怯懦,只要有命在,什麽都不重要了,哪怕是個摳門摳得不行的守財奴,你問他要錢還是要命他也是回答能不能又要錢又要命,不會說我要錢我只要錢你一刀殺了我吧。因為懂得,所以愛好。辦事情就要投其所好,倘若你能把命都給她,不要說一個殺手,一個刺客,就算是個刺身它都能頃刻感動成繞指柔。我不知容垣是否明白,但不管明不明白,當除夕那夜王宮裏頭巨大的成年雪豹發狂沖向莺哥時,他不是率先閃到一邊,而是迎着雪豹将正要作出反應的莺哥一把拉過去護在了身後。
容垣的刀術大鄭第一,民間形容鄭侯刀法之快如風馳電掣,根本看不清招式,寒光一閃刀已回鞘,被砍的人至少要等他轉身離開才反應得出目已是被砍了……按理說這樣快的刀法,斬殺一兩頭雪豹不在話下,尴尬就尴尬在此時除夕家宴,容垣并未佩刀,身體的反應再敏捷,懷中抱了一個人,就大大降低閃躲速度。原本雪豹捕獵的動作就很迅猛,發狂之後更是将這種迅猛發揮到極致,揚起的利爪狠狠擦過容垣毫無防備的左肩,在席的七位夫人同聲尖叫,與此同時,趁着雪豹爪子往回收那微微一頓,沖上來的侍衛終于将刀子順利刺中這畜生的後膛。雪豹痛得哀叫一聲,撲上去口咬掉那侍衛的半只胳膊。所幸其他的侍衛們反應不差,眨眼已嚴嚴實實排成一堵人牆,護在受傷的容垣身後。可哪曉得雪豹中刀後愈加狂性大發,迎上去的侍衛或死或傷轉瞬就倒下好幾個。
莺哥臉色發白,劈手搶過近旁侍衛手中鋼刀,容垣皺緊眉頭,側身以巧力奪過她才到手不久的長刀,反手将她一把推到趕來幫忙的容浔懷中。
宮燈十裏,繁花萬重,冬日裏難得的佳景,卻在頃刻間将燈染了劍影花惹了血腥,年輕的鄭候在冷冷月色下從容持刀,身法快似隕星墜落,刀光所過處揚起噴薄血霧,奮力掙紮的雪豹轟然倒塌,頭顱以一顆斷離枝頭的繡球花,落地時還滾了幾滾。
庭中一時寂靜,莺哥的唇顫了顫,一把推開容浔,拖着繁複長裙三步并做兩步踉跄至提刀的容垣身側,手伸出來要撫上他受傷的肩背,卻像受了極大驚吓。烏黑血跡漫過月白常服,他神色如常,微微皺眉看着她,不悅道:“刀搶得那麽快做什麽。”頓了頓:“這種時候,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後就可以了。”她卻不能言語,臉色愈加蒼白,唇顫得厲害,緊緊抱住他的手臂,仿佛他一切堅強模樣都是逞強,下一就:倒下離她而去。
“毒,那雪豹的爪子,有毒。”
事實證明容垣果然是逞強,且将這股意志徹頭徹尾貫徹下去,直到老醫正匆匆趕來才露出馬腳,昏倒那一刻被莺哥緊緊扣住十指,長刀落地。她扶着他滑倒的身子跪在赤紅的雪地裏,神色茫然望着他肩部越染越厚的血漬,望着他緊閉的雙眼和漸呈青灰的面色。半晌,紫白的嘴唇哆嗦着湊過去,貼住他—激動就泛紅的耳尖,輕輕地說:“你死了,我就來陪你。”近旁容浔猛地擡頭,目光和緊緊摟住容垣的莺哥相對,順着那個視角看過去,紫衣女子杏子般的眼睛裏一片漆黑,月光照進去,一絲亮色也無。
容垣的确中了毒,雖然我相信有很多人希望他就此一死了之,但畢竟不是什麽見血封喉的劇毒,盡管規格比耗子藥要高出很多,在搶救及時的情況下,也不能發揮出比毒死一只耗子更大的效果。莺哥在清涼殿不眠不休守了三夜,容垣終于醒來,盡管臉色還是虛弱的蒼白,漆黑的眸子裏卻透出異樣顏彩。他披衣靠在床沿定定看着端了藥湯的莺哥:“那時候,你說的什麽?”
她低頭端起藥碗小心抿一口,勺子送到他嘴邊,“先喝藥,不燙了。”
他微微垂眼,“不喝。”
她面上浮起一層惱意,勺子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默默看他半天,慢吞吞從袖子裏取出一枚骰子:“喏,這個,給你。”
他看她一眼,舉起骰子在燈下細細端詳:“玲珑骰子安紅豆……”良久,收起骰子,一貫冷淡的眉眼睛含笑意:“你送我骰子做什麽?”
她擡頭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他從容搖頭:“我不知道。”
她撲上去握住他的臉,鼻尖抵着鼻尖:“你不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擡頭看她:“還沒人敢對我這樣,這可是欺君,等我好起來……”
她偏頭笑着看他,頰邊泛起紅雲,像千萬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頭:“等你好起來,要怎麽?”
他沒說話,靜靜地看着她。
她滑下去伏在他膝頭,安心似的嘆息:“我等你好起來,快點好起來。”
玲珑骰子安紅豆,相思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而後一切,正如慕言所說,莺哥與容垣相守三年,寵冠鄭宮,更在第二年春時被封為正夫人。我不知這世間是否有真情永恒,或許正如慕言所說,一段情,只有在它最美麗時摧毀才能水恒,如那時的沈岸和宋凝。鄭史未曾記載的那一頁,是大鄭宮裏塵封的秘密。容垣昭告天下紫月夫人病逝,從知曉莺哥身份那一刻我們就知道另有隐情,卻沒想到隐情只是一個國君的自尊。
景侯十年,莺哥入宮時李代桃僵之事被揭穿,容垣震怒。莺哥被罰在庭華山思過十年,十年不得下山。
庭華山挨着趙鄭接壤處,位于重山密林,是鄭國聖山,傳說因是王室崇奉的一位女神所化,男子不得攀爬,即便是女子,也必得經王室許可,違者族誅。這一年,莺哥二十三歲,她騙他三年,他便将她僅剩的十年青春埋葬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深山。侍衛們将她從溶月宮中綁出來,她想再見他面也是不能。被困在庭華山的前兩個月,她日日想的都是如何破掉山中的陣法下山,終于遍體鱗傷地闖出那片山林,日夜兼程趕赴王宮,聽到的卻是自己病逝的消息,以及他的第六位夫人,如夫人紅珠有孕了。
她身上帶傷,耽誤行程,才走到一半就被趕來的侍衛攔住。街市荒涼,天上一鈎新月,幾個殘星,本該遠在千裏的容垣擡手掀起轎簾,月光照下來,現出隐臺風雪的一張臉。
刀尖點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像風中飄零的落花,身後一串長長血印。她擡頭看他,眼中一層細密的水霧,嗓音啞啞的:“那時候你告訴我,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忘記了麽?”
他将她的手拿開,她急切地握住他的袖子:“還有我送給你的骰子,你不是日日帶在身邊麽,你……”
他打斷她的話,從袖子裏取出一枚象牙制的骨骰,指腹微一用力,雪白粉末如沙一般滑落:“你說的,是這個?”
她不能置信地望向他,眼中水霧愈盛,卻在彙成珠子前硬逼回去,嘴唇動了動,良久,才發出聲音:“其實,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錦雀了對不對?找到這樣的理由囚禁我,”突兀地笑了一聲:“是厭倦我了對不對?”她擡手蒙上自己雙眼,像是不在乎地懊惱,雙頰卻逸出淚痕:“我怎麽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裏能懂得人心的可貴。”四下無聲,她慢吞吞放下手,連鼻頭都泛紅,眼角還是濕潤,眼睛卻執拗地睜得大大的:“聽說紅珠夫人有孕了,恭喜。”骨骰毀掉的細粉被風吹得揚起來,在暗夜裏織出一幅薄紗,容垣的手一頓,擡頭看着她,深如古潭的一雙眸子悠悠的,如暮春天際寒星。
兩人情誼還在的時候,容垣常指點莺哥刀法,姐姐曾是容浔的護衛,妹妹會刀術也沒什麽奇怪,但指點歸指點,從未真正和莺哥打一場。唯一的這一場卻是決裂之後的這個夜晚。千萬朵櫻花散落在他淩然刀光下,随風飄飛,他将她反剪了雙手推給侍衛們,良久,淡淡地:“未将夫人順利送到,便提頭來見孤。”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庭華山終年寂靜,哪怕人間處處烽煙,唯有此處被世人遺忘,春時莺啼婉轉,夏日綠樹成蔭,秋時紅葉依依,冬日細雪不止。莺哥再未主動提及容垣,也沒再嘗試破陣出山。三年聞鄭國可謂風雲變幻,卻沒有一絲消息傳人山中。三年後,照看莺哥的老嬷嬷病重将逝,病榻前握住莺哥的手,渾濁雙眼流下兩行清淚:“陛下命老婢照看夫人十年,如今,老婢卻是要負陛下囑托了,夫人對陛下有怨,可兩年前陛下便病逝歸天,對已死之人,什麽樣的恨,都該化為塵土了,陛下,陛下望夫人能好好活下去,這番話本應十年後再轉告夫人,老婢命薄,陪不了夫人那麽久了。夫人思過三年,其實本無過錯,但這三年千日,世間萬般,夫人該是,都看開了罷。”
夜風過窗吹熄燈燭,半晌,莺哥的聲音空蕩蕩響起,教在風裏:“你剛才,說的什麽?容垣他,怎麽了?”
事實證明莺哥并沒有看開,若是看開就該常伴青燈終老庭華山,而不是奮力破陣誓為當年事追個結局。可見這個老嬷嬷并不了解她,她一生都活得清醒,習慣這樣的活法,不知道糊塗是福,人不該和自己較勁。可出山也沒有盤纏,從沒聽說過誰思過還帶着一大堆金銀財寶,即便是那些錦衣華服玉飾金釵,是容垣送的,就不能拿出去随便當了,只好重操舊業,一邊殺人賺盤纏一邊尋找容垣。這世間有多少人有殺人的心卻無殺人的本事,好在有的是錢。我同莺哥第一次見面,她說她不相信容垣已經死了,看來是真的不想相信。這就是她的夢,夢到此處又重頭來過,将所有過往再次回放,沉在這樣的虛幻中不能自拔,反反複複沒有止境。我終于明白她想要什麽,她想要容垣,即便他将她鎖在深山,她還是想要他。若他沒死,于她而言不過一個負心人,三年、五年、七年,總有一天能夠忘懷,可人人都說他死了,留下一團又一團迷霧,而在死亡之後,最後的決裂化作夢幻泡影,連那些刻意說來讓彼此難受的狠心話都失了怨毒帶了哀傷,就像回憶一棵被砍伐的樹,只記得它黃葉滿枝的璀璨勝景,拒絕想起冬日裏枯萎的頹敗模樣。可越是害怕越不能害怕,因身後再沒有一個人能握住自己的手。她說她不相信他死了,說得削金斷玉斬釘截鐵,心中卻在恐懼掙紮,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人心欲望,人在脆弱時,最難敵的就是心中欲望,她遲遲不能醒過來,因敵人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慕言有搭沒一搭地敲着扇子:“如何帶她出去,可想出法子了?”
他問得正是時候,我剛要發表想法,半空突然傳來滾滾驚雷,像是九天之上天河泛濫,轉眼便落起傾盆大雨,雨水尋着雷聲間隙劈開濃密雲層傾瀉直下,破天的水幕層層籠住夜幕裏的四方城。遠方傳來不知名咆哮,緊閉的城門豁然大開,比城門還高的巨浪迎着城牆徑直撲進來,像一頭猛獸,貪心地張開血盆大口。還以為這次這個夢會比較平和,沒想到危險的一刻還是來臨。洪水對我無用,我又不用呼吸,只要胸中鲛珠不受損就沒問題,可慕言不一樣,他是個活人。我腦中一片空白,洪水來勢如此兇猛,容不得人做出反應齊頭的浪花就打過來。為什麽要将他帶入莺哥的夢境,若他果真死了……渾濁水浪瞬間淹沒頭頂,我想緊緊抱住他,可什麽都看不到。身子被往後一拖,一口水趁機撲進喉嚨,鲛珠在胸膛裏怦怦直跳,就像一顆真正的心髒,活的心髒。我想,這一定是慕言,除了他再沒別的可能,伸手想攀住他,手伸出去時被緊緊握住,臉頰貼到什麽溫軟物什,伸出還空着的那只手撫摸,摸到水中他高挺鼻梁柔軟嘴唇。這的确是他,他在我身邊。
慕言會水,即便帶着我這個拖油瓶,凫水也凫得很好,可巨浪一層一層打過來,最好的水手也吃不消,何況他只是個業餘的。這無聲的世界裏,漸漸适應也勉強能視物,久久不能換氣,想必給慕言造成巨大負擔,我伸手捧住他的臉,隔着水幕也能看到他瞬間詫異的神色,這是我一直想描繪的眉眼,一直想親上去的雙唇。嘴唇印上去時不知他如何表情,隔得那樣近又怎能看清表情。我是要在水中為他渡氣,卻不知該如何撬開他牙關,這些事情師父沒有教過我,君玮那些小說裏也從沒有寫過,能夠使用的只有舌頭,但要一邊貼住他嘴唇防止河水嗆進去一邊用舌頭頂開他牙齒就有點困難。我們保持嘴唇貼合的姿勢,漂泊的水浪晃得人一陣一陣恍惚,他一手攬住我的腰,身體貼得更近,微微松開齒關,這正是好機會,我緊緊抓住他肩膀,将嘴唇貼得更緊,胸中生氣順着緊貼的雙唇逸到他口中,他雙眼驀然睜大,這樣多的生氣其實已經足夠,可我舍不得離開,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水裏其實也有好處,大家都屏住呼吸,隔得這樣近相互親吻,他也不會發現我是個死人。雖然其實這根本就不是個吻,但我可以假裝它是。我愛上的這個人着實強大,但在這樣的時刻也需要我來保護,我會将他保護得好好的,不受半點傷害,盡管他陷入此種險境也是我害的……
水勢漸漸小下去時我們抓到一塊浮木,慕言将我抱上去,放眼四望,真是一片夢裏水鄉。
這樣也不是辦法,根本看不到莺哥在哪裏,即使想出帶她出夢的法子也無法實施。但轉念一想,這是她的夢,夢中一切都是她潛意識裏創造,她是這夢裏的一切,就如同我所創造的華胥之境,雖然看不見,但處處都該有她的意識……我想我終于明白,垂頭看向浮木下的洪水,說出早該說出的話:“容垣沒有死,他在等你,我知道他在哪裏,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瓢潑落雨驀然停止,我指着前方的一團光,正是從這夢境中走出的結夢梁,緩緩道:“從那裏出去,你能找到他。”
醫館中,莺哥終于模糊醒來,卻神情恍惚,看了我們兩眼,一句話也未說。她不會記得夢中發生了什麽。因我和慕言一身濕衣,得先回房換套衣服,只得将老大夫從床上挖起來先行照看。東方微熹,隔着庭院四圍的矮籬笆,可看到遠方千裏稻花。慕言笑了一聲:“什麽從那裏出去你就能找到他,我還以為你從不說謊從不騙人。”
我小聲争辯:“這又不是騙人,若是在夢中,窮盡一生她也不能找到他,在現實裏,不管容垣是死是活,總有一天她能弄個明白。她活得清醒,不善自欺,也不願別的什麽來欺騙自己,哪怕只是個夢境。”
他打斷我:“那你呢?”
我搖搖頭往前走:“我從不做夢。”死人是不會做夢的,我連睡覺都不用,還做什麽夢。
他頓了頓,沒再繼續那個話題,卻換了個更要命的:“方才在水中,你是在做什麽?”
我頓時頭皮發麻,轉頭強裝鎮定看着他:“幫你渡氣,你看,既然我會華胥引,總還是應該有這麽一些別的異能……”
他含笑看我,卻沒再說別的什麽,只是點點頭:“去換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