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密探不是白養着玩兒,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白。結果如人所料,原來錦雀不是錦雀,是莺哥,殺手十三月。他想起自己的侄兒,做事最細致穩重,怎麽會不曉得紙包不住火。
拼着欺君之罪也不願将真正的錦雀送進來,必然是心中至愛。自古以來,聖明的君王們最忌諱和臣下搶兩樣東西,一樣是財富,一樣是女人。如果臣下不幸是斷袖,還不能搶男人。他漫不經心從書卷中擡頭,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侍衛:“今日,孤什麽也沒有聽到。”年輕的侍衛老實地埋了頭:“陛下說得是,屬下今日什麽也沒有禀報。”他點點頭,示意他下去,卻在小侍衛退到門口時又叫住他:“你剛才說,容浔是怎麽除掉她身上做殺手時留下的那些疤痕的?”小侍衛頓了頓,面露不忍:“換皮。”手中的茶水不小心灑上書卷,他低頭看到紅色的批注被水漬潤開,想,那時候,她一定很疼。
這一夜,批完案前累積的文書,已近三更。他沒什麽睡意,沿着裕景園散步,不知怎的逛到她住的昭寧殿。偌大一個東殿杳無人跡,顯得冷清,西殿殿門前種了兩株櫻樹,一個小內監窩在樹下打盹。殿中微有燈影,他緩緩走過去,在五步外停住,驚醒的小內監慌忙要唱喊,被他擡手止住。那個角度,已能透過未關的雕花窗看到屋中情景。紫衣的女子屈膝坐在一盞燃得小小的竹木燈下,手中半舉了只孔雀毛花毽子,對着燈一邊旋轉—邊好奇打量。這樣的毽子,哪個女孩子年少時沒有過幾只,即便不是用孔雀毛紮的,取樂方式總是一樣,沒什麽可稀奇。
可她握着那毽子,仿佛它是多麽罕見又珍貴的東西,靜靜看了半晌,猛地将它抛高,衣袖将燈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時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将腿輕輕一擡,五顏六色的孔雀毛蕩起一個由低到高的弧線,穩穩地直要飛上房梁,她沒什麽表情的側臉忽然揚出一抹笑,乍看竟有些天真。半空中的孔雀毛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頭,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轉身欲背對着以腳後跟接住,可啪的一聲,下墜的毽子竟落歪了。他看她訝然回頭,睜大眼睛緊緊瞪着地上,表情嚴肅得讓人啼笑皆非,瞪了一會兒,動唇喚了侍女。他耳力極好,隐在櫻樹的陰影下,聽她冷聲吩咐:“這個東西,扔了吧。”侍女愣怔道:“扔了?夫人是說,不要了?”她轉身邁進內室:“扔了,不喜歡我的東西,我也不喜歡它。”
殿中竹木燈很快熄滅,耳邊浮現出白日裏聽到的莺哥的過去,她怎樣被養大,怎樣學會殺人,怎樣踩着刀鋒活到二十歲,怎樣得來身上的傷,怎樣被容浔放棄,又是怎樣被當做妹妹的替身送進他的王宮裏。他不大能分辨女子的美貌,卻覺得方才微燈下游走翩飛得似只紫蝶的莺哥,容貌麗得驚人。淡淡囑咐小內監幾句,他轉身沿着原路返回,—路秋風淡漠,海棠花事了,他想,放棄掉她的容浔真傻,可他放棄掉她,将她送進王宮來,卻成全了自己,這真是緣分,他對她不是一見鐘情,從冷憫到喜歡,用了三天時間愛上她,大約會有人覺得三天太短,但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對注定要愛上的那個人而言,一眼都嫌太長,何況三天,何況這麽多眼。他很心疼她。
此後種種,便如早先所見莺哥的那些夢境。容垣問她可知曉什麽是君王之愛,她回答他君王大愛,愛在天下,雨露均撒,澤被蒼生。他卻不能認同,想那怎能算是愛,只不過是君王天生該對百姓盡的職責罷了。那些只懂得所謂大愛的君主,他同他們不一樣。高處不勝寒,他看到她,便想到應該要有人同他做伴,那個位置三個人太擁擠,一個人太孤單,他只想要唯一的那個人,那個人脆弱又堅強,隐忍又莽撞,曾經是個殺手,誤打誤撞嫁給了他。他知道她想離開,千方百計将她留下來,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什麽他都能給。他也知道,她心上結了層厚厚的冰殼,即便給她自由,她也不能快樂,那些嚴酷糾結的過往,讓她連該怎樣真心地哭出來笑出來都不曉得。這個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應該快樂無憂,像個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讓他放在手心裏,攏起手指小心翼翼對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獨漏掉命運。在計劃中她應是與他長相守,他會保護她,就像在亂世裏保護他腳下的每一寸國土,而百年之後他們要躺在同一副棺椁裏,即使在漆黑的陵寝,彼此也不會寂寞。
但那一日命運降臨,讓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實并不如想象中那麽長,說什麽百年之後,全是癡妄。
容垣非是足月而生,幼時曾百病纏身,老鄭侯請來當世名醫,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細心調理,約摸能活過十八歲,若是想活得更長久,只有向上天請壽。老鄭侯沒了辦法,想着死馬當活馬醫,幹脆送他去學刀,妄圖以此強身健體。也是機緣巧合,在修習刀術的師父那兒,讓他遇到一向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藥聖百裏越,不知用什麽辦法,竟冶好自小糾纏他的病根。從此,整個鄭王室将百裏越奉為上賓。
自老鄭侯薨逝,他與百裏越八年未見,再見時是莺哥被封為紫月夫人這年年底。忘年至交多年重逢,面色凝重的百裏越第一句話卻是:“陛下近一年來,可曾中過什麽毒?”
到這一步,他才曉得去年除夕夜制服那只發狂的雪豹時所受的毒雖不是什麽大毒,可唯獨對他是致命的。百裏越當年為冶他的病,用了許多毒物煉藥,萬物相生相克,服了那些藥,這一生便絕不能再碰三樣東西——子葵雲英、霜暮菊、冬惑草。傳說九州大陸冬惑草早已絕跡,天下人不知其形為何、性為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藥裏,卻含了不少冬惑草。
禦錦園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樹掩映中露出一個翹角,他望羞那個方向,半晌,緩緩問面前的百裏越:“孤還能活多久?”
“大約再過三個月,陛下會開始嘔血,一年後……”
“一年後?”
“……嘔血而亡。”
他臉色發白,聲音卻仍是平靜:“連先生也沒有辦法了嗎?”
Advertisement
百裏越是藥聖,不是神。冬惑草溶進他體內近一年,要化解已無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從未出過錯的百裏這次能出錯,他并未中什麽夏惑冬惑,只是一場虛驚。可直到三月後,在批閱文書時毫無征兆地嘔出一口血,他才相信這所謂的命運。他性子偏冷,從懂事起喜怒就不形于二色,這一夜卻發了天大的脾氣,将書房砸得幹幹淨淨。但事已至此,所有一切不能不從頭計較。
十日後,借欺君之名,他将莺哥鎖進庭華山思過,次日即拟定訃文昭告天下,稱紫月夫人病逝。百裏越與他對弈,執起一枚白子,道:“到最後那一日,陛下想起今日,必定而悔。”
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待他歸天後,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殉葬,另一條是孤老深宮。假如讓她選擇,依她的性子必定刀自刎在自己床前,她看上去那麽複雜,卻實在是簡單,愛上一個人便是誓死相随,而假如那一夜他見她時妄心不起,她是否就能活得更好一些。他鎖她十年,庭華山與世隔絕,十年之後,她會忘了他,即便青春不在,還可以自由地過她從前想過的生活。而該将鄭國交到何人手中,怎樣交到那人手中,他自有斟酌。
不幾日,宮中傳出紅珠夫人有孕的消息,說是由藥聖百裏越親自診脈,診出是個男嬰。
紅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卻不是他的,他已兩年多不曾見過紅珠,那孩子是她同侍衛私通所得。由百裏越診脈是真的,他親自帶着藥聖前去芳竹苑,紅珠跪在地上吓得發抖,那侍衛被活生生處死在她眼前。傳聞中前兩句全是真的,但診出是個男嬰卻是漫天胡扯,縱然百裏越醫術通天,也絕無可能搞清楚—個未成形的胎兒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醫金口玉言,大家只好深信不疑。而這就足夠了。他只是要讓朝野上下都曉得,他将要有個繼承人,待他身死後,即鄭侯位的将不再是容浔。特別是要讓容浔曉得。
百裏越斟酌道:“這本是你們鄭國的事,同我毫不相幹,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将王位傳給容浔了,怎麽又安排這麽一出逼着他來篡位奪宮?”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長命百歲,又倘若紫月能誕下孤的子嗣,你以為,容浔會忍到幾時來反孤?容浔有治國之才,卻野心勃勃,養着他,如同養一頭猛虎,孤以為有足夠時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徽皺,嫌燙地輕哼了一聲,将茶盞重放回石桌:“孤将王位傳給他,難不成,還要将紫月也送回給他,”他耍了心機,他知道容浔對莺哥有情,十年後的事他已不能見到,可他知道,只要容浔今日反他逼宮,和莺哥便再無可能。百裏越訝然:“你不想讓紫月夫人殉葬,想讓她活下去,就該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另嫁他人。”他淡淡看着天邊:“誰都可以,容浔不行。”
最後一次見到莺哥,是星夜裏一處荒涼街市。聽到她闖下庭華山的消息,他心中擔憂,不知她有沒有受傷,稱病取消了好幾日朝會,領着護衛匆匆出宮。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于見到她,這個女孩子傷痕累累站在自己面前,提着刀,臉色蒼白,裙角處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
他想,他應該不顧一切将她揉進懷中,可,怎麽能呢。她傷心欲絕地質問他:“我怎麽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裏能懂得人心的可貴。”他看到她微亂的發鬓,淚水從蒙着雙眼的手底溢出,順着臉頰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齒印。他想說些什麽,喉頭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傷心,就是最能對付自己的利器。可他還是将她送了同去。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莺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着她的面喚出。“莺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不多久,容浔果然逼宮。這一場宮變發生得快速又安靜,因他原本就沒想過抵抗。就如傳聞所言,容浔壓抑着怒色将随身佩劍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啞問他:“我将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麽将她打碎了?”而他微微擡頭,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懷中。”容浔的劍顫了顫,貼着他頸項劃出一道細微血口,他卻渾不在意:“這許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滿意的事,一件是兩年前将紫月送給孤,另一件,就是今日逼宮。”冷清雙眼浮出揶揄之色:“但孤知道,你這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将紫月送進了孤的王宮。”容浔看着他,良久,整個人都像是頹敗下來,半晌,苦澀道:“她走時,是什麽樣,可受過什麽苦?”他淡淡同他:“即便痛苦,她這一生,又有什麽是忍不得的。”
此後,容垣禪位,容浔即位。禪位後容垣避往東山行宮修養,正是五月,櫻花凋零。一切都被寫入史書,屬于鄭景侯的時代就這樣過去,徒留給世人兩頁薄紙。
次年,櫻花開遍整個東山時,百裏越口中的最後一日終于來臨,我能知道,是因随着手指起伏,琴弦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掉,說明奏出的這場幕景已行将結束。
眼前是冒着騰騰熱氣的碧色溫泉,溫泉後種了大片櫻林。冬惑草似乎沒有如何折磨容垣,至少他看上去氣色不錯,只是身形消瘦。但我很快就否定這種想法,這是最後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尋常的神采,想來是回光返照。落日餘光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籠得溫泉後的櫻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後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去拿兩本書,我想泡會兒溫泉。”
小童子噠噠朝書房跑。他和衣邁進池水,靠着池壁時,從浸濕的衣袖裏取出一枚小巧的骨骰。
莺哥送給他的那枚骨骰,原以為被捏碎了,化在那座荒涼街幣的夜風裏,在這個傍晚,卻靜靜躺在他手中。他認真地看着它,漆黑眼眸似湯湯春水,缱绻溫柔,良久,将它緊緊握住,閉上眼睛笑了笑。近旁不知什麽鳥兀地哀叫一聲,溫泉後的櫻林裏猛地撩起山火,火勢如猛虎急速蔓延,頃刻漫天,林木噼啪作響,紅色的櫻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只只涅盤的紅蝶。火光映得容垣的臉別樣俊美,可滔滔熱浪裏,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
莺哥撲過去時,容垣的身體正沿着池壁一點一點滑入水中,她渾身都在發抖,要抱住他不讓他掉下去,卻忘了這山、這火、這櫻花、這池水,包括容垣,皆是我拿七弦琴奏出的虛幻幕景。身後火勢洶湧猛烈,仿佛要将半山紅櫻燃成劫灰。她雙手遍遍穿過他的身體,再如何輕柔的動作,卻連一個擁抱都已是不能,可還是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他,徒勞無功地眼見着他一點一點滑人池水。如墨的眉、緊閉的眼、高挺的鼻梁、薄涼的唇,漸漸都隐在水下,池水歸于靜谧,只剩漫天山火,而她靜靜看着眼前平靜的池水,半晌,顫抖着肩膀,像一頭孤寂的小獸,痛苦地哭出聲來。
幕景憑空消逝,容垣他确實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莺哥多多少少猜到,卻一直不願相信。回頭看這一段風月,似場凋零繁花,容垣的一生太短,執着地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她,便是他口中的君王之愛。在這樣的亂世裏,看夠了庸臣昏主,東陸大地上有多少王宮,王宮裏埋葬多少紅顏女子的青春枯骨,卻讓我看到這樣一段情,從黑暗的宮室裏長出來,像茫茫夜色裏開出唯一一朵花,縱然被命運的鐵蹄狠狠踐踏,也頑強地長出自己的根芽。
莺哥在幕景消逝時便昏了過去,慕言将她扶到一旁矮榻上,轉身居高臨下看着我。弦上的血珠将楓木琴染得通紅,我翻過手來看自己的手指,才發現指尖沾了斑斑血跡。就像那一日從城牆跳下,感覺生命一寸一寸流逝,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沒有鲛珠給予的壽命,這只是一具殘敗的屍體。
慕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不出什麽情緒:“這一大攤血,怎麽弄的?”
這麽仰着頭看他有點吃力,我動動唇,示意他蹲下來。
他跪坐下來與我平視,手指沾了點兒琴上的血漬,放在鼻端聞了聞,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是你的,還是莺哥的?”
我搖搖頭,認真道:“是雞血。”看他沒有反應,補充道:“啓動這個儀式需要祭天,所以,我們殺了一只雞。”
他眉心皺起來:“別胡鬧,說實話。還是你希望我把你們兩個一起送去大夫那裏?”
我掙紮道:“真的是雞啊……”
他瞪着我:“你們家養的雞,血會是跟人血一個味道?”
我嚴肅道:“因為,這是一只不同尋常的雞……”話沒說完,被他一把奪過手腕,袖子撈起來,手臂上包得嚴嚴實實的紗布暴露在天光之下,我擡頭鎮定看他:“其實,這就是所謂的部位減肥法了,把這個紗布緊緊纏在想瘦的地方,通過刺激穴位……”他打斷我的話:“你再胡扯試試看。”
我低頭嗫嚅:“因為看你好像有點擔心,想說你其實不用擔心,這沒什麽,我血很多,而且傷口也不疼,我不想去大夫哪裏,我自己就包紮得很好。”
他撫着額頭看我半晌,嘆了口氣:“你真是,氣得我頭疼。”
身體已經能移動,我調整了一下坐姿,小聲反駁:“哪裏有那麽容易就頭疼,說得好像從來沒生過氣一樣。”
他皮笑肉不笑:“我确實從來沒生過氣,只是偶爾動怒,讓我動怒的人基本都沒得到好下場,你是不是也想惹我動怒看看?”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伸出兩只手放到他額頭兩側,他愣道:“幹什麽?”
“不要氣了,生氣多容易老啊,來,我給你按一下,還疼不?”
“……”
不知莺哥此後何去何從,但無論她做什麽樣的選擇,已不是我們所能左右。想到她來找我時眼中毫無光彩的頹然和那些決絕的話,心中就有些發沉。恰在此時,一只小小的灰鴿子撲進剛推開的木窗棂,直撞進我手心。
這是君師父的傳信鴿。我愣了愣。想不到這麽快又有生意。
展開素箋一看,忍不住對慕言揚了揚信紙:“你說容浔正遍天下尋找能救活錦雀的名醫果然不錯,這次居然找到了我師父。”
他正在收拾血跡斑斑的楓木琴,聞言擡頭:“哦?華胥引竟還有這等功用,能生死人肉白骨?”
我躊躇道:“生死人肉白骨倒說不上,只是換換命罷了。”想想又補充道:“其他的人可救不活,只能救活因選擇華胥幻境而在現實中失掉性命的人。前提是,還得有一個同她血脈相連的至親之人願意以命換命。”
他若有所思:“所以,你師父來信讓你用莺哥姑娘的命去換錦雀姑娘的命?”
我将信箋收好,搖搖頭:“師父他壓根兒不知道錦雀還有個姐姐活在世上,只是讓我去走個過場,說是鄭王都找到他跟前來了,實在不好意思推脫。”
說完到處找筆墨:“得給他回個信,明天就要出發去找小黃和君玮了,哪裏有時間。錦雀本就一心求死,救活了又怎樣,既然強求無益,何必苦苦強求,救活的那個人也未必會感激他什麽。”
說到這裏正找到矮榻附近,擦過莺哥身體時驀地被一把握住手。我驚訝垂頭“你醒了?”
她閉着眼睛,沒有放開我,半晌,道:“君姑娘若是能救舍妹,還請勉力一救。”
我看着她:“你發什麽傻?除非用你的命去換她的命,否則根本沒可能把她救活。倘若你果真想這樣痛快就放棄性命,那不如把這條命給我,我來為你織一個幻境,讓你和容垣在幻境中長相厮守。”
她終于睜開眼睛,眸子濃黑,卻無半點神采,大約這就是所謂的哀莫大于心死,恍眼看上去倒比我更像個死人。
良久,她像是終于反應過來我的話,側頭疑惑地看着我,眼睛裏一片空茫:“那又有什麽用?都不是真的。”我才想起來,她這個人一向較真,寧願明明白白痛苦,也不願糊裏糊塗幸福,這段故事裏,活得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而我無言以對。
她轉回頭看着房梁,聲音毫無起伏:“今年我二十六歲,覺得這一生很好、很長,沒什麽可留戀了。”頓了頓,又道:“只還有一個願望,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
七月,蓼花紅,木槿朝榮。
兜兜轉轉回到鄭國。
施術之所定在四方城城東為舉行祭禮而建的土臺上。我想莺哥大約不願見到容浔,以秘術一旦施行不能有任何生人打擾為名,将方圓五裏清了場,只留慕言在土臺下喝茶。
錦雀的棺椁在酉時初刻被擡上祭臺。已近一月,尋常應是白骨的軀體卻未有半點腐壞,只是臉色有點蒼白,可看出容浔确實花了心思。酉時末,莺哥最後一個到場,紗帽揭開,看到及腰的發,毫無表情的一張臉。我将含了血珠的茶水遞給她:“現在還可以反悔的。”她卻一口就喝下去。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茶杯,還是想要說服她:“這件事我真是沒有把握。”将幾案上豎列的兩張瑤琴指給她看:“我得同時彈奏你們兩人的華胥調,一個音也不能錯,還得摧動鲛珠牽引你的精神游絲……”她打斷我的話:“若失敗了,會否對君姑娘造成什麽反噬?”我搖搖頭:“那倒不會,就是你多半活不了,你妹妹也救不活。”她瞥了眼棺中的錦雀,目光淡淡的:“這也沒什麽,君姑娘,開始罷。”
站在土臺上,四方城東西南北十二條街道盡收眼底,夕陽掩映下,房屋鱗次栉比,似鍍了層金光,偶有幾戶升起袅袅炊煙,平凡世上也有平凡幸福。
琴音泠泠,土臺上驟起狂風,躺在石祭臺上的莺哥緩緩閉了雙眼,綴在長裙上的紫紗随風飄飛,像一棵瑰麗的樹,越長越大,漸漸将她籠起來。再見了,十三月。我閉上眼,正欲凝神催動鲛珠,破空聲來,睜眼時枚古劍堪堪定上身前七弦琴。弦絲盡斷,狂風立止。我怔了怔,擡眼塑向前方的石祭臺,看到紫衣男子挺得筆直的背影,柳絮紛揚,慢悠悠落下來,似裁剪了鵝毛碎。我抱着斷掉的琴幾步急走過去。男子正俯身揭開籠在莺哥臉上的輕紗,修長手指顫抖地撫上她的眉,聲音卻低沉平靜:“她是睡着了嗎?”
我施了個禮,将紫紗重新蓋好,邊角都紮嚴實,又将袖子拉下來點,好蓋住她冰涼的手:“兩位夫人只能活一位,陛下想救月夫人,我便為陛下找來尚在人間的紫月夫人以命換命,紫月夫人不死,月夫人不能活。兩位夫人到底保哪一位,陛下不妨再想想。”
我等着他回答,卻未等到任何回答,因話畢時輕紗微動,莺哥已漸漸醒轉,本以為她會再昏迷一些時候,那雙杏子般的眼眸卻緩緩睜開了。半晌,濃黑的眸子裏突然升起千般華彩,她看着面前這個端整的紫衣男子,驀然撲進他懷中,聲音裏帶着小女孩的天真:“我們終于能在一起了。”他愣了一下,擡手将她緊緊摟住,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他懷中:“我們終于能在一起了,容垣。”他臉色瞬間煞白。
一點一點将她拉離自己的環抱,他靜靜看着她:“我是誰?”
她眼角漸漸有些紅,眼睛裏也漫出一層水霧,目不轉睛盯着他的臉,半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頭埋進他肩膀,哽咽道:“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相信,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麽辦呢?”
容浔的手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良久,沙啞道:“月娘……”
我淡淡道:“別在意,她這樣多半是瘋了。換命之術最忌中途打擾,怕正是因此……若陛下仍想救月夫人,紫月夫人她這樣,也是無礙的,只是要勞煩陛下再送我一張七弦琴了。”
他卻并未搭理我的話,半晌,蒼白容色浮出一絲苦笑:“即便是瘋了,終歸,最後是我得到了她。”
我看着他:“若是她清醒,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
柳絮漫天,似在祭臺上下一場輕軟無終的雪,他将她抱在懷中,向石階走去:“那就讓她永遠不要清醒。”她的紗帽落在地上,風卷過來,似一只斷翼的蝶。
在土臺上站了好一會兒,我有點混亂,不知怎樣做才算是好,現在好像也不錯,大家都求仁得仁。容垣想要的是莺哥活下去,她活下去了。容浔想要和莺哥在起,他們在一起了。莺哥想要容垣,在她的意識裏,也确實得到了。就像是一場華胥幻境,美好虛妄,各有所得。
走下土臺,看到慕言正一派悠閑地煮他的功夫茶,我生氣遭:“剛才你為什麽不攔住容浔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是我叫他來的,我為什麽要攔住他?”
我瞪大眼睛。
他将煮好的茶遞給我:“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的機會,你說對麽,阿拂。”
我不知道對不對,只知道有多少入迷失在這虛妄的華胥幻境,自以為懂得愛的美好,要抓住這美好不容它錯過,其實都是軟弱。人最寶貴的是什麽?不是愛,是為愛活下去的勇氣。可我遇到的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懂得。
不幾日,我們離開四方城,聽說錦雀被厚葬,這一月的良辰吉日,莺哥将同容浔大婚。得知這消息時并沒有什麽特別感想。而在第九日早上,卻聽說大婚當夜莺哥失蹤,容浔将整個四方城翻過來也沒找到。慕言問我:“你覺得她應該是去哪兒了?”
其時我正在給君玮寫信,确定他所處的最終方位,争取早日順利找到他和小黃,聽到慕言提問,三心二意回答:“可能是突然清醒,去完成她的最後一個願望了吧。”
“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我記得那時她是這麽說的,這是她最後一個願望。
慕言沉默半晌,過來随手幫我磨了會兒墨。
當夜,一向風度翩翩的慕言難得模樣頹唐地出現在我房中。夜風吹得窗棂格格作響,我一邊伸手關窗戶一邊驚訝問他:“搞成這樣,你去哪兒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紫紗,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在容垣的陵寝中撿到的。”
我頓住給他倒水的手,良久:“莺哥她,是在容垣的墓中?”
他從我手中取過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更确切地說,是在容垣的棺椁中。”
我愣了愣,半晌,道:“怪不得他們都找不到她。”
他笑笑:“沒有人敢去動景侯的陵寝,他們永遠都不會找到她了。”頓了頓,又輕飄飄添了句:“除了我。”
我贊同地點頭:“對,除了你。”指着他的袖子:“但你好像受了傷。”
他面不改色将手縮回去:“沒有的事。”
我拉過他的手把袖子挽上去給他塗藥,發現他僵了一下,擡頭瞟他一眼,有點讪讪地:“我有時候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撐着額頭看我,唇角含笑:“不,這樣剛剛好。”
番外 訣別曲
“尋尋覓覓半生,最好的東西卻在尋找中遺失,誰會像我傻到這個境地。月娘,我用半生無知,為你譜這支訣別曲。”
他又聽到她的聲音,溫軟的決絕的,響在耳邊:“殺了我,容浔。殺了我,我就自由了。”話尾處一聲嘆息,想冰淩中跳動的一簇火焰,不動聲色灼傷人心。
他捂住胸口,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疼。同樣的夢已做了無數次,卻還是不能習慣。
有秘術士告訴他逃避噩夢的方法,但他沒有用過,這是他知道的唯一再見她的方式。在一位她死去的那三年,他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她,而今她帶着嫁衣失蹤三月,在他堅信她還活在這世上的時日,她卻夜夜入夢。
他其實已想到那個可能,只是拒絕相信。若她果真已不在人世,她的魂魄夜夜歸來,就算是要折磨他,也是應該讓他看到她的模樣,而不是只給他一個虛無缥缈的聲音。
每一個關于她的夢境,都不曾真正看到她的身影,那是他用來說服自己她還活着的唯一理由。說服自己相信這些不詳的夢只是太想她,而不是真正有什麽不詳之事已經發生。
可今夜,卻不同。
令人窒息的夢境中,他聽到那個聲音,本以為會像從前無數個夜晚,就那樣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熬醒,但這一次不知為何,卻并未醒來。
他看着自己的手,一條長長的刀痕,掌管命運的掌紋被攔腰斬斷,姻緣線顯出模糊的深痕。
一朵戎面花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他手心,雲霧後誰唱起一支歌謠:“山上雪皚皚,雲間月皎潔,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他愕然擡頭,看到雪白的戎面花從天而降,搖曳不休,似落在野地的一場荒雨。而墜落的花雨中,那個紫色的身影正緩步行來,臂彎處搭了條曳地的朱色羅紗,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緋紅的唇。地上的戎面花自遠方的遠方,一朵朵變得朱砂般豔麗,轉眼她就來到身邊。
他知道這是夢境,卻忍不住想要握住她,可她像沒有看到,他的手穿過她的身體,他驚愕的回頭,她的背影已那麽遙遠。
腳下的戎面花像是鋪就一條紅毯,霧色濃重的遠處,她走過的地方,懸在半空的宮燈一盞一站點亮。他終于看到行道的盡頭,昭寧殿三個鎏金大字在宮燈的暗色中發出一點幽幽的光,殿前兩株櫻樹繁花滿枝,開出火一般濃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門徐徐開啓,顯出院中高挂的大紅燈籠,和無處不在的大紅喜字。
她想起來這一夜,應是她嫁給容垣。那時她的重要,他并不明白,拱手将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懷中,那些類似疼痛的情緒,他以為只是不習慣。
對莺哥那樣的情感太難描述,她是他親手打造的一把刀,是最親近的人。在沒有誰像她那樣,一切都是他所教導,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願長成她所期望的模樣。
看着她褪去女子的情色女天真,一日日變成冷血無情的殺手,有時他會還念她從前單純膽小的模樣,但是若是非要二者選一,他寧願看到她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的情意他不是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