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莺哥不告而別。盡管醫館裏的老大夫表現得很驚訝,但這事其實在意料之中,兩天前方能下地時她便急着離開,只是身體比較虛弱,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被風給吹倒了。看着莺哥踉跄倒下時我就想,她只會休養到有足夠的力氣走出醫館大門,再不會多待一天。她想找到那個答案,一刻也等不得。果然,不到兩天,她便留下藥錢獨自上路了。

我拿不準是否還要繼續跟着莺哥,因真假月夫人之事已差不多解開,除了容垣到底死沒死以外着實沒有其他疑惑,可若是這樁事就這樣結束,大約也意味着我同慕言的分別之期就快到來。我不知道該怎樣來挽回,我想同他待得更長久一些,或許他會不放心我一個小姑娘獨自行路,會至少陪着我一起找到小黃和君玮?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要不要,給君玮寫個信讓他有多遠躲多遠一輩子都不要被我們找到呢?

無論如何,還是打算先去探一下慕言的口風。

一路分花拂柳,可慕言不在島中,才想起半個時辰前看到有只通體雪白的傳信鴿落在他窗前,料想應是出門會客了。我邊往外走一邊忍不住琢磨,十三月這事,倘若容垣的确死了,那如傳聞所說是病逝的幾率會有多高?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傳說,好像花花世上只能有一種死法,但王宮這地方集結了全國最好的醫師,能自然地因病而死着實難能可貴。若果真如慕言所說,平侯容浔即位是逼宮逼到手的而非景侯主動讓賢,那半年後景侯的病逝說不定也大有文章。我想起來,前朝宗室微弱,國祚不昌,諸侯并立,晉西國公子相宜木弑兄弑父而承爵位,為齊侯揭露,會盟天下諸侯共伐晉西,不出兩月,晉兩大敗,國土四分五裂,最大的一塊并入了齊國。若我是男子,會這樣能打探旁人私隐的華胥引,衛國又還沒有滅亡,說不定也能在這片廣袤大陸上重現晉西之禍,說不定衛國不會亡,還能福祚綿延個幾年。曾經我想力挽狂瀾,沒有碰到對的時間。這揮之不去的想法讓我有點隍惑,良久,終于明白為什麽以生者之軀修習華胥引的前輩們沒一個得到好下場,這秘術本身就是—種貪欲,最能迷惑人心,初始便埋下貪婪之花的種子,若學不會克制,終有一日會被心中開出的巨大花盞淹沒。就算我是個死人,都控制不住幻想着,擁有它,我其實可以得到什麽,可歸根結底,如今回頭看鄭國那場宮變,真相除了對還屹立在這塊風雨飄搖的大陸上的諸侯國有價值,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步出醫館,可見遠山層疊,其實不曉得該上哪兒去找慕言,茫然片刻,決定沿街溜達。

沒有小黃作陪,略感寂寞,但如果有小黃作陪,那找到慕言它豈不是要妨礙我們獨處,想想算了。遠方有暮雲合璧,落日熔金,風裏傳來漁舟唱晚,小城一派寧靜。走走停停,逛進一個古玩齋。我對所謂古玩其實不存在太大感情,應該說是對一切作古的東西都不存在感情,可此時眼睛瞟過一處,雙腿卻再不能動彈,那是一只通體瑩潤的、在微暗的暮色中仿佛發着光的、精致的透雕白玉簪。站在櫃臺前果看半晌,覺得這樣不過瘾,搖醒一旁打瞌睡的老掌櫃把簪子取出來,放在手心裏又呆看半晌。

老掌櫃笑眯眯地:“這簪子有兩百年歷史了,上好的玉,上好的雕工,昨日才收進來,姑娘一眼相中它也是緣分了,若真喜歡,三百金铢,老朽為姑娘包起來。”

我倒抽一口氣,半天都沒有緩過來,不要說三百金铢,就算他說只要一個銅锱我也買不起。可這簪子是這樣适合慕言,讓人愛不釋手。和慕言分離已經是注定的一件事,而再相逢卻遙遙無期,前二十年他已經遇到許多姑娘,可我沒有趕上,後二十年,再後來的二十年他還會遇到多少姑娘,光是想想都想不下去,我也不過是衆多他所遇到的姑娘之一罷了,總有一天他會将我忘記,還不會主動再想起。我将頭埋在手心裏,良久,擡頭問一臉擔憂的老掌櫃:“我可以用什麽東西來換你的這支簪子嗎?”

他表情疑惑,半天,答非所問地:“這簪子同姑娘有淵源?”

我搖搖頭:“沒淵源,只是我想得到它,把它送給,送給一個朋友,但又沒錢,我想也許他也會喜歡這支管子,會一輩子……”說到這裏呆了呆,覺得慕言應該不會一輩子用同一根簪子,很不情願地改口:“反正他戴着它的時候,應該就會記得我吧。”

老掌櫃瞧了我許久:“那姑娘打算用什麽來換這支簪子呢?”

我想了想:“你們這裏收老虎不?四條腿,活的。”

“……”

最後我用一幅畫買下了這支白玉簪,老掌櫃還倒給了一百金铢,收畫時笑道:“若不是知道不可能,老朽幾乎要以為姑娘這畫是文昌公主的真跡了。”我愣了愣:“你真博學啊,不過,若是真跡,你看能值多少?”老掌櫃摸着胡子繼續笑眯眯:“不下萬金。”我克制住了自己沖去對面博古架再搬幾件古玩的沖動。但再想想,如今世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知道面前這幅隋遠城的山水價值萬金,而若我果真還活着,那畫又怎能值得萬金。葉蓁死了,葉蓁的畫筆便也死了,即使我還在畫,畫出來的也不過贗品罷了。

走出古玩齋時,街上已是萬家燈火,碰到出門買酒的醫館老大夫,從他處得知慕言進了谪仙樓。我以為是座酒樓,想正巧趕上晚飯,揣着簪子樂颠颠路打聽過去,走到門口,才發是座青樓。我一時不知作何感想,畢竟從來沒想過慕言會逛青樓,但總算比較鎮定,通過賄賂來到高臺上一處涼亭,看到一張七弦琴後坐了個姿容清麗的姑娘,而慕言正頗有閑情逸致地擺弄一套木魚石的茶具。亭子正中放了只小巧的紅泥爐,爐子裏炭火微藍,想來燃的應是橄榄炭,我想到了一個名字,覺得臉色一定立刻白了下去,秦紫煙。想到這裏原本興師問罪的憤然頃刻煙消雲散,若那女子果真是秦紫煙,我這時候過去能幹什麽呢?想象我一過去,慕言就非要跟我介紹她:“這是紫煙,來年我們便要成婚,屆時請你吃酒。”我能想出的最克制的反應是沖過去掐死他和他同歸于盡。擡腳準備沿路返回,擡頭卻發現亭中兩人的目光齊齊聚在我身上,這是谪仙樓後院獨出的一座高臺,也就是說,四周沒有任何可隐蔽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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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擡頭瞪了慕言一眼,還是準備沿路返回,剛走出兩步,聽到他聲音在背後慢悠悠響起:“連星姑娘烘焙的新茶,我正說煮一壺,既然來了,喝—杯再回去。”我不曉得該不該過去,半天,還是磨磨蹭蹭走了過去,找了個離他們最遠的位置坐下來,慕言看我一眼,低頭繼續專注于手中茶具,他擺弄什麽都很有一套。此刻暮色蒼茫,涼事的四個翹角各挂一只燈籠,前方谪仙樓裏蕩起輕浮歌聲,有實在的金銀,就能有實在的享樂,這真是世間最簡單的一個地萬。

但還有一個問題亟待解決,我偏頭問坐在瑤琴背後的姑娘:“你真叫連星?”姑娘沒開口,接話的是慕言:“連星姑娘前日方從趙都黔城來隋遠,要在這兒逗留兩個月,拜在花魁梨雲娘門下習舞。”我瞟他一眼:“你們以前認識?”他正提壺以第一泡茶水涮冼茶具,挨個兒點過蓋碗、茶海、聞香杯、茶杯,手法漂亮,如行雲流水:“不認識,怎麽?”我繃緊臉:“撒謊!”他總算擡頭:“哦?我怎麽撒謊了?”我盯着他的臉,覺得這張臉着實好看,可怎麽能騙人呢:“你說她才來了兩天,你也是第一次來隋遠城,怎麽就和她一起了?”坐在近旁的連星似笑非笑開口:“奴家從前确未見過慕公子,今日能同公子一敘,也不過緣分所致,和公子很有些,”說着笑眄了慕言一眼:“投緣罷了。”慕言贊同地點了點頭:“就是這樣。”說完仍在那兒洗他的茶具,洗完突然想起似的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有五個字可以形容此刻感覺,我要氣死了。他笑笑,轉頭吩咐那個連星:“拿些吃的過來,看來她是肚子餓了。”我磨磨牙齒,起身就走:“你才餓了,你們全家都餓了。”結果起得太猛,不小心踩到裙角,差點摔在泥爐子上,被他一把撐住:“這又是要幹什麽?”我抿住嘴唇,把眼淚逼回去:“去散步!”他将我放好:“吃了晚飯再去。”我推開他:“不行,我習慣要吃晚飯前散步的。”

他皺眉:“什麽時候開始有這個習慣的?我怎麽不知道?”我咬咬牙:“今天開始有的。”

“……”

走過老遠,背後傳來連星的輕笑:“小姑娘好像氣得不輕。”都怪我耳力太好,但同時又很想聽聽慕言的反應,豎起耳朵,卻只聽到輕飄飄一句:“随她。”眼淚立刻就冒出來,我想,媽的,這個人他太讨厭了。

夜空亮起繁星,像開在漆黑天幕的花盞,我蹲在醫館後一個茅草亭中思考一些人生大事,湖風拂過,覺得有點冷,将手往袖子裏縮了縮。所謂知易行難,真是亘古不變的道理,好比我一直希望自己看開,而且不斷暗示自己其實已經看開,事到臨頭發現看開看不開只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實在變化多端,仰頭望無邊星空,仿佛能看到黑色流雲,我嘆了口氣。嘆到一半,背後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慕言,我趕緊閉口,假裝沒有發現他,也絕不開口理他。他笑了一聲,自顧自在我身旁坐下來:“方才得了個有趣的消息,想不想聽?”我将頭偏向一邊:“不想聽。”他把一個食盒放下來:“我還以為你會有興趣,”頓了頓:“是關于景侯容垣的。”我将頭偏回來:“哦,那就姑且聽聽吧。”

我以為會聽到容垣的下落,但只是有點吃驚地得知容垣抱恙禪位後,身邊竟一直秘密地跟着藥聖百裏越,慕言握着扇子饒有興味,唇邊一絲淡笑:“百裏越是最後留在景侯身邊的人,容垣是生是死,東山行宮裏那場大火又是怎麽回事,想必問問他就能曉得了。”

一些東西驀然飄過腦際,我靈機一動道:“莫非莺哥來隋遠城就是為了找百裏越?百裏越他,人在此處?”雖然知道君師父和百裏越有交情,但也聽說這位藥聖向來行蹤不定,倒是會找好地方避世隐居。

慕言含笑點頭:“猜得不錯,不只如此,平侯容浔之所以出現在我們坐的那艘船上,應該也是為了來隋遠城尋找百裏越。”

我有點驚訝:“他找百裏越做什麽?難道景侯果真沒死,連他也不知容垣下落?”

慕言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這倒沒有聽說,據我打探到的消息,說的是平侯宮中那位備受寵愛的月夫人莫名卒了,下葬之時平侯聽信巫祝之言,說月夫人壽數未盡,還有救,于是遍天下地尋找名醫,十幾日前,打探到百裏越隐在隋遠城。”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有心,以王侯之尊親自來求醫,對錦雀倒是滿滿當當的情意。”話落地突然反應過來這個态度簡直就像在心平氣和同慕言談心,趕緊抿住嘴唇,我還在生氣,和他談什麽心,不管他說什麽,就都沒再答一句話。

他微微皺眉:“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麽了?”但我還是沒有理他。

良久,他嘆一口氣:“肚子餓了就鬧別扭?晚飯吃了麽?”結果他從始至終就覺得我是肚子餓了在鬧別扭,我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狠狠瞪他一眼:“老子不餓!不吃!”

他開食盒的手頓了一下:“什麽?”

我正想氣勢洶洶地再重複一遍,嘴裏突然被塞進一只個頭頂大的餃子,他眯着眼睛看我:“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我被餃子嗆住,心有餘力不足,手忙腳亂要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他涼涼地:“敢吐出來試試。”我本來想試試就試試,結果背後突然什麽鳥呱地叫了一聲,驚得一下子把半口餃子全吞了下去,要張嘴說話,竹筷裏又一只皮薄肉厚的餃子湊到嘴邊:“街上給你買的翡翠水晶蝦仁餃,喏,再吃一個。”雖然剛才出了醜,但氣勢上絕不能被比下去,我恨恨将頭偏向一邊:“不吃,說了不吃就不吃,你煩人不煩人!”

竹筷在空中停了半晌,他收起筷子,聲音漠然:“好,我拿給旁人吃。”

我還在想剛才那句話是不是說得太過了,聽到他的反應又覺得氣得不行,本想克制住,實在克制不住,覺得眼眶都紅了,想裝出冷漠表情,沒有那麽好的演技,只能勉強壓抑住哭腔:“拿給旁人吃吧,拿給那個連星吃,她一定很感激你,吃完了餃子會給你彈好聽的曲子,反正我什麽都不會,勉強彈個琴還都會要人的命。”我有點說不下去,袖子裏就是給他買的簪子,花了那麽大力氣買的簪子,他卻和別的姑娘花前月下眉來眼去。他還以為我生氣就是肚子餓了。他不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知道肚子餓是什麽感覺。

慕言定定看着我,目光前所未有,若有所思得仿佛深潭落了月色,半晌,突然輕聲道:“阿拂你……”

我打斷他的話:“我長得不好看,又老是惹麻煩,反正十三月的事已經解決了,你明天就走,去找那個連星,別再跟着我。”話說出來自己都吓一跳,不禁抖了抖。我怎麽會想趕他走,而且我也沒有惹過什麽麻煩,話趕話說出這樣的話,刺得自己心肝脾肺髒一陣一陣地疼,仿佛他也會跟着不好受,我本來應該什麽疼都感受不到的。

他反而笑起來,不緊不慢地打開扇子:“既然趕我走,那就把欠我的工錢先結清。”

我覺得糊塗:“什麽時候欠你工錢了?”

他撐着頭,似笑非笑看着我:“璧山重逢後我做了你十來天的護衛,不會這麽快就記不住了吧?”

我惱火得不行:“我又沒有說要雇你,是你自己跟上來的啊!”

他沒說話,搖了搖扇子。

我覺得可氣,最主要的是沒想到他這樣可氣,記起今天用畫換簪子再賄賂老鸨還剩下九十多個金铢,一邊從袖子裏摸錢袋一邊繼續生氣。還沒等我掏出錢袋,他扇子一合,涼涼地:“一天一百金铢,就算半個月吧,那就是一千五百金铢,把工錢結清了,我明天就上路,再不會煩着你。”

我掏錢袋的手停在袖籠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怎麽這麽貴?”

他閑閑地看我一眼,閑閑地重新搖扇子,閑閑開口:“我這個人,和一般的護衛比起來也沒有什麽別的特色,就是一個字,貴。”

我覺得,我要被他氣哭了。

這一晚是以我把錢袋扔在慕言腦袋上告終。

但第二天早上就發現應該去找慕言道歉。回頭想想,他會覺得我不講道理也很自然,他從不知道我喜歡他,就好比官府裏某某跟着頭兒出公差,該走路的時候非要騎馬,還非要騎同匹馬,又唧唧歪歪說不出所以然,這個頭兒除了覺得他有神經病以外可能也不會産生什麽別的想法。我從前祈求不過是慕言一個回頭,抱着這樣微薄的希望盼得都忘了時光,終于他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絲毫不能讓人滿足,想要的反而更多了。一直不願意去想,終于能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才發現這樣太可可怕。我對慕言的感情其實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純粹,這樣下去一定會完蛋,說不定真是應該考慮一下,我仰頭閉上眼睛,考慮一下主動離開他了。

但尚未完全理清頭緒,房門被人一把推開。我呆呆看着門口面無表情的慕言,條件反射道:“早……”沒把這個招呼打完,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怎麽,牙齒咬了舌頭……印象中慕言一直風雅又悠閑,很少見到他一臉嚴肅,同時還做了不經人同意就推門這種失禮的事。一幅卷軸在書桌上攤開,我探頭一看,再次咬了自己的舌頭,正是昨天在占玩齋畫的那幅畫。

擡眼望出窗外,竹籬上纏繞的槭葉茑蘿開出麗色的花,滅光微熹,生機勃勃。慕言坐在桌案旁,手臂漫不經心搭着桌沿,目光莫測,映在我身上就有點迷惑,良久,笑了一聲,低頭看着書案上那幅山水圖,輕聲道:“畫得不錯,不過往後,不要再畫了。”

我覺得奇怪:“你怎麽拿到這幅畫的?”

他不置可否:“你倒是賺了不少錢,這隋遠城能有多大,你怎麽就突然這麽有錢了,随便打探打探,總是能打探得到。”

我沒再說話,想起還在和他賭氣,覺得要把表情調整一下,又想到剛剛決定和他道歉,就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了。

他卻是不放心似的,手指敲着桌沿,一臉嚴肅地又重複一次:“阿拂,記住,以後不能再畫了。”

我有點懵懂:“為什麽?”

他沒回答我,轉移話題地繼續瞧着手上的山水圖:“聽老板說這個值四百金铢,那就先抵給我吧,這麽算起來,你還欠我一千金铢。唔,要繼續努力。”

我啞口無言,半晌:“你不能這麽不講道理。”

他唇角帶笑揶揄我:“跟小孩子講什麽道理,你不是從來不講道理。”不等我反應,已經拿筆蘸了墨:“畫是好畫,可惜沒什麽題詞,想要個什麽樣的題詞?”

日光斜斜照進來,我看着光暈中的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繁星漫天,我被毒蛇咬了,不知如何自救,又懵懂,他将我抱起來,衣間有清冷梅香,子夜悠長。

他低低催促我:“阿拂?”

我靜靜看着他:“對花對酒,落梅成愁,十裏長亭水悠悠。”

本來以為這樣就算和好了,這樣和好其實也很不錯,結果剛等慕言題完字老大夫就找過來,身後還跟了個小姑娘,自稱是谪仙樓服侍連星姑娘的丫鬟,奉姑娘之命請他過府一敘。慕言收起畫随着小丫鬟出門,走到門口突然回頭:“我去去就回來。”

我本來是想忍一忍就算了,使勁兒地忍,再一次沒有忍住:“你去去就不要回來!”小丫鬟在一旁捂着嘴偷樂。他卻像遇到什麽可笑的事情:“又在鬧什麽脾氣,我是去辦正事,從前不是很——”他想了想,用了乖巧這個詞:“這兩日怎麽動不動就發火?”

我想原來他已經開始嫌棄我了,果然剛才想的早點離開他是對的,心裏卻止不住委屈,悶悶将頭轉向一邊。而他在門口停留了會兒,再沒說什麽,果斷地就跟着那小丫鬟走了。我喜歡上的這個人,他其實一點都不在乎我,我以前覺得可以一直在他身邊待下去,只要能看着他就覺得很歡喜,因為他不喜歡我,也不在我面前喜歡其他人,可現在這樣,現在這樣,我看着自己的手,這樣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在桌上趴了一會兒,覺得真是個傷感時刻,努力回想一些高興的事情讓自己不要那麽難受,半個時辰之後總算好過一點。

慕言有慕言的生活,我有我的,他的生活在別處,而我的應該是和君玮一處,想着就覺得是不是該去找君玮他們了,一擡眼卻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很久,半天才能和來人正常打招呼:“莺哥姑娘,別來無恙。”從她走後我就沒想過會再相遇這個司題,不知道她主動找上門來是為了什麽,只是看着同初見的那個紫衣女子很不同,那時她眼中有光,此刻卻什麽都沒有。

她恍若未聞地看着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緩緩道:“我聽說聖人不妄言,找見到了一個聖人,他告訴我一些事,我卻不能相信那些是真的。他說,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用你的幻術可以看到世人不能看到的東西,我想知道的你都能幫我看到,他讓我來找你。”

窗外有陽光刺進來,我想到什麽,但不知她此刻所求是不是我心中所想,頓了一會兒,撐頭問她:“你想要知道什麽呢?”

她唇動了動:“我想知道我夫君,”話未完聲已哽咽,只是很快壓住了:“想知道他為什麽放開我,如今,他又在哪裏。”

除了編織幻境,華胥引是有這樣的功能,在第三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看到他的某些過去。但必須要有這個人特別心愛的一個東西為媒,以我的血為引,這樣做出一張專門的瑤琴,彈奏一麽曲子倒是無所謂。不過即使這麽大費周折,看到的過去也不過是那個人的神思和媒介有聯系時的過去罷了。就好比我想看到慕言的過去,選了他的琴來做媒,放在我的血裏浸兩個時辰在一個閉合的空間裏用這張琴随便彈點兒什麽,這空間中就能出現當時他和這張琴相遇、相知、相伴、相随……的情景,但除了這些也不能知道得更多。而且這樣做極費精神,又不像華胥幻境能夠幫助鲛珠修煉,這行為只是單純消耗鲛珠法力而已,做一次消耗的法力……換算成我的壽命差不多就是一年多兩年。

偶爾八卦可以長精神,為了八卦連折壽都不管了是長精神病。終歸我不是聖人,不能體諒她心中所苦,只覺得世人皆苦我也苦,這件事着實不好幫忙,打算用恐吓的辦法勸退,組織了會兒語言,對她道:“你想要我用幻術幫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幫你,我的幻術能做到的,就是你把你的身體獻祭給我,我用你的骨頭打出—把古琴,以這把古琴奏出重現你夫君過去的幕景。如你所知,幕景中我能看到一切,但你卻不能看到了,假如你的夫君還活在這世上,我可以把用你骨頭做成的這把琴送給他,假如他不在這世上了,我就将你送去同他合葬,如果這樣你也願意,那我幫你。”

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濃黑的眸子裏全無神色,有誰願意用性命去換一個不能知道結果的結果。我起身道:“就不送姑娘了,我……”

話來說完,被她輕輕打斷:“我願意。”

我擡起頭:“你說什麽?”

她手撫着額頭,嗓音冷冷的強作平靜,還是聽得出來有壓抑的顫抖:“最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啊,就像是一棵樹,拼命把自己從土裏拔出來,想去找另一棵樹,可怎麽也找不到,又不曉得怎麽再将自己種回去,能夠感覺樹根已經開始枯萎,慢慢枯竭直到葉子,說不定就要死了。你不知道這種一點一點枯死的感受。我從前也不知道。”她頓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假如真能做成一張琴,那就太好了,總比就這樣幹枯而死的好,還能和他在一起,也不用再這樣,再這樣什麽都不知道地到處找他。”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莺哥說這麽長一段話,比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要輕松,都要沉重。

我沉默地看着她,半晌,道:“我和你開玩笑的,你的頭發很長,很漂亮,我不要你的骨頭,把頭發給我就行了,用它來做弦,也能制一張我想要的琴。”

我不是同情她,只是想到假如有一天我同慕言走散,而臨死之前我要再見他一面,今日我積下一點善德,希望來日也有人能幫幫我。想到這裏時候,完全沒有記起前一刻還在為他不在乎而傷心難過。

所需是一間密室,一張無弦琴,一只盆,一把刀。兩個時辰後,我将莺哥的頭發從盛了半碗血的小盆子裏撈出來,像撈一把挂面,攤開在手中又似一匹用來裁剪嫁衣的紅緞子。血珠細密地附在發絲上,任憑又捏又撓也未落下半分,很容易就搓成七股琴弦,安在楓木做的琴架子上。紅色的弦絲在燈影下泛出冰冷光澤,我聞不到任何味道,但想象這四面都圍上黑布的鬥室中應是每一寸空氣都充滿血腥。不過什麽叫密室,不是把門和窗戶關死再圍一塊黑布就可以,充其量只能說是個小黑屋。我和莺哥商量不能這麽下,因要密室的主要原因在于我不能被打擾,一旦起弦,中途被打斷就前功盡棄,重來談何容易,除非把所有器具重新準備一次,而問題在于,即使我可以馬上再放半碗血,也要給莺哥一點時間讓她長頭發。況且這畢竟不同于華胥幻境,不能織出游離于塵世的虛空,只要進到屋子,任何人都能看到我所奏出的幕景。你想在這樣一個黃昏,城中醫館某處荒涼屋子傳出詭異琴聲,推門一看屋裏居然在下雪,半空還或坐或站一大堆人讨論今天天氣如何年底朝廷是不是會發雙薪……這也就罷了,隔壁居然還是個賣棺材的,真是好難不把人吓死。

我們正在發愁,房門卻被輕輕叩了兩聲,從敲門風格就能判斷是誰,我磨磨蹭蹭地去開門,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問題其實可以解決了,加快腳步一把拉開門闩,慕言就站在門口,目光放在我身後,打量了一圈收回來看着我:“這是在做什麽?”我瞟了他眼,咬着唇角別開臉:“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要不要?”他坦然搖頭:“不要。”我噎了噎,急得瞪他:“主動和你冰釋前嫌了你還不要,必須要!”他嘆口氣:“好吧,我要。”

有慕言守着,小黑屋就不是尋常小黑屋,升華成密室了,我很放心。

起弦之時,看到莺哥震了一下,發絲做成的琴弦寄托了容垣關于她的大部分神識,那些過往她不僅可以看到,還會知道容垣心中是如何想,當然,奏出這暮景的我也能知道。

半空中,漸漸出現的是鄭宮裏昭寧西殿那一夜新婚,殿外梨花飄雪,瘦櫻依約,從前我們看到故事的一面,卻不知另一面,直到這一刻,它終于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露出要逐漸明朗的模樣,而所能看到的容垣的故事,一切始于他第一眼見到莺哥。

第一眼見到莺哥,容垣并不知道喜床旁彎腰逗弄雪豹的紫衣女子不是他要娶的姑娘。這沒什麽可說,他對錦雀的印象其實寡淡,獵場上也沒怎麽細看,只記得她将受傷的小雪豹遞給自己時手在發抖。修長細白的手,沒有刀劍磨出的硬繭,不會是處心積慮的刺客。遑論莺哥和錦雀長了一副面孔,就算樣貌完全不同他也未必分辨得出。之所以要娶錦雀,不過是隐世王太後聽信巫祝的進言,認為圍獵那日他會遇到個命中注定要有所牽扯的姑娘。而直到新婚這一夜,隔着半個昭寧西殿,他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将要成為他如夫人的女子。她有一雙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燭光下眼波蕩漾得溫軟,卻隐隐帶着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淩做的酥山,澆在外頭的桂花酸梅湯讓整道菜看上去熱氣騰騰,刨開來卻是冰凍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鎮定模樣,身體僵硬着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卻沒有半分掙紮,強裝得溫柔順從,卻不知真正自得溫柔順從不是鎮定接受,是将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現給眼前的人曉得。身為一國之君,他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也不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由表及裏産生巨大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唇時,也是大大地睜着雙眼。那是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着他時尤其地黑。然後,他看見這雙眼睛裏慢慢浮起一層水霧。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她哭了。這很好。他有一剎那覺得自己喜歡看到她這個模樣,就像失掉油彩遮掩的戲子的臉,那些悲歡離合真切地表露出來。她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緊繃卻故作從容,模樣很可憐。他打算放過她。但赦免侍寝的話剛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在這種事情上,他從沒居過下風,本能想起身拿回主動權,顧及到壓在身上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力氣小了很多,可也足夠颠倒位置将她壓在身下。但事實是,他沒有起得來,卻能感受到緊緊貼住自己的這個身體在怎樣顫抖,他想,她一定很緊張,緊張得沒有發現自己一個弱質女流竟爆發出這麽大的力氣。她的頭發真長,手上沒有刀繭,也沒有其他什麽繭,連他後宮裏那出身正統貴族的七位夫人也比不得。可除非新生的幼兒,誰還能有這樣毫無瑕疵渾然天成的一雙手,何況,聽說她在容浔府上時,很喜歡做家務。她的頭發拂得他耳畔微癢,聽到她在他耳邊說:“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他想,這姑娘真是脆弱又堅強,隐忍又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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