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良久,他将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一直沒有收到君玮回信,令人擔憂。慕言認為有小黃保護,沒什麽好擔心的,看他這麽樂觀,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黃早被典當進動物園了至今不曉得贖回來沒有。以我對君玮的了解,這件事是不能抱什麽希望的,爾後想到世間好南風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玮這個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點複雜,看來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斷後了。年前他還信誓旦旦說如果沒人娶我他就娶我,命運如此安排,真是讓人沒有話說。但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連他如今在哪裏都不曉得,只能順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玮久久沒有回信,便趁着他去晁都順道将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時機終于來臨。我從來不認為慕言會沒事兒陪着我一個小姑娘游山玩水考察各地風俗民情,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他說出類似離別的話,終于聽到,一邊覺得難過一邊卻松了一口氣。
路過寂寂荒山,路過莽莽平野,路過湯湯大河,路過哀嶺孤村,路過昏鴉枯樹,我能看到時光流逝,就擦着指縫,在每日夕陽西墜之時。掰着指頭數日子,計算着同他的分別之期,卻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一拖再拖預定行程。慕言覺得好笑:“你為什麽總看着我,我臉上有東西?”我大着膽子湊過去:“嗯,有東西,來,我給你瞧瞧。”他配合地低頭,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裏:“那你仔細瞧瞧。”我想他是打趣,但這有什麽關系,反正都要分開了,臉皮厚一點也沒什麽。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睛。”他果然聽話地閉上眼。橄榄炭燃出微藍的火光,窗外陣陣蟲鳴,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做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讓人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這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眼。卻不敢。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劃過他眉梢眼角,鼓出極大勇氣,顫抖地落在他額際,這一剎那的觸感和溫度,我都會記得。終歸是不能主動離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他這張好看的臉,他臉上每一個生動表情,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從此我們分離,但我要将心底的他記一輩子。他微微偏頭,額角緊貼住手指,靜靜睜開眼:“阿拂?”我手一顫,趕緊收回來,炭火無征兆地噼啪一聲,良久,我将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額頭上有個東西,給你拿下來了。”他目光落在我空無一物的手掌上:“哪裏?”我假裝大吃一驚:“咦?怎麽不見了。”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托腮不語。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讓人迷茫,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就好。君玮說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憂郁,因為患得患失。他說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邊我總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是那些記憶中美好的他的樣子,在心底開出珍貴的、最珍貴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歸,紫薇浸月,北方花開,南方花謝。一路急行,來到姜陳邊境。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本以為在故事開頭就會發生,想不到久久沒有發生,最後搞得大家滿心以為再也不會發生,它卻莫名其妙發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
我被綁架了。
下山之時,君師父悉心囑托君玮一路護着我,怕的正是這個。華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傳得神乎其神,說這個東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練了如何如何,女人練了如何如何,老人練了如何如何,小孩練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向往。一大撮人都向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滅的,正因如此,有關華胥引的真實記載少之又少,雖已有數百年歷史,卻至今神秘莫測。本來以為,被扼殺到這種程度的秘術,在民間理應傳不出什麽令人觊觎的聲威,君師父初派君玮跟着我時內心還多少有點抗拒,如今看來,君師父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因是被綁架,手腳自然被縛住,但我着實是解繩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脫困而出,看清楚身處一團錦被之中,擡頭可見帳上金色流蘇,視線之前,則是緊緊閉合的六扇翠屏。床上屏風開六扇,扇面上繪的卻非尋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時而秉燭夜游,時而詩畫唱酬,還有兩幅男子悠然煮茶閑坐撫琴的,看着很眼熟。心裏冒出一個可能性,但随即将它推翻,覺得畫畫之人的水平不能差到這個地步。我想,綁架我的人雖趁慕言外出将我虜至此處,但根據前文推論,多半不會知道所謂神乎其神的上古秘術其實是被封印進一顆珠子裏,埋入了我的身體,并且,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個死人,就算揭開這秘密,想必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軀修習華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來,我是唯一的一人。但還沒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當下形勢,緊閉的屏風就嗒一聲被推開了。趕緊将手腳都縮進被子裏,擡頭往前看,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
推開屏風的是個侍女,此後撩起紗賬立在一旁,與夜色融為一體。比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對面的姑娘,不是面相問題,主要是扮相問題,寬袍廣袖占那麽大空間,想無視都不行。而燈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着實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視線如附骨之疽。良久,孤燭漸盛,漸漸顯出幾案上一只青銅方彜,方彜中盛滿碧色的酒。終于看清這個散發出冰冷視線的姑娘的模樣,一半隐在明明燭光下,一半掩在梁柱陰影裏,氣質疏離歸疏離,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嘴裏被塞了巾帕,說不出什麽話。我做出掙紮模樣,姑娘略略擡手朝侍女比了個手勢,比到一半卻兀然放下,自顧自冷笑了一聲:“真是糊塗了,解開你做什麽,今日你只需帶着這雙耳朵就行了。”話畢端起幾案上滿杯的方彜一飲而盡,踉跄幾步到紗帳前,別開侍女的攙扶,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後狠狠擡起,我不知做何反應,想她總不至于認為華胥引是藏在這張面具裏罷。半晌,她細白手指爬上我額頭處蜿蜒的傷痕,眸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意:“倒是個美人,只是,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碰的道理?”
屋中靜極,我仰頭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氣度卻不可失。對視許久,她唇角漾出一絲冰冷笑意,淡淡地:“裝出這麽一副凜然模樣,自己做的事,卻這麽快就不記得了?”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麽,還想着聽這些臺詞不像是綁架我索要華胥引的,難不成是綁錯了人?但背卻挺得更直,而此時,她的頭正好靠過來,青螺髻上的琉璃發簪擦過我額角,氣息吐在耳畔,涼涼的,極輕:“你喜歡他,趁虛而入地跟在他身旁,處心積慮曲意逢迎,渴望他對你刮目相看,就像個跳梁小醜,真是可笑,你難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許的意中人?”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裏轟一聲炸開,不能置信。本能地在回憶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卻只能記起一片薔薇花海,那是四月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頭看我呆愣模樣,修長手指不經意撫過右側鬓發。我才注意到,那墨如鴉羽的發鬓間簪了朵絹絲結成的……暗色薔薇。
若她是秦紫煙,她一定從來沒有忘記過慕言。
可她傷了他。
我不知該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着,倘若我能早一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從人群裏找出來,今日又會是怎樣。
可三年,那麽多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找到他,臨死也不能見他一面,天意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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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大約不勝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燭火裏,別有一種冷麗之美,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向什麽虛無之處,半晌,微微抿了唇:“那時候,我還是趙宮裏的樂師,在宮宴上遇到他,覆軍殺将破城的将軍,幾次拓地千裏,立下赫赫威名,整個趙宮,包括幾位公主在內,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他的。”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勾起唇角:“可他只帶了我一人回國。”頓了頓,好笑地看着我:“你只知他溫文爾雅、風度卓然,可見過他耐心周旋,溫存缱绻?”我搖了搖頭。她輕笑一聲:“我們在一起所經歷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砥了巨石,卻不能做出任何退縮,就像野地裏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擡頭瞪住它,先低頭的那一個就輸了。這一生父王沒有教導我什麽有用的東西,除了這種越是心慌意亂越是鎮定從容的僞裝。我其實想要問問她,既然喜歡他,怎麽狠得下心傷害他,而他傷得那麽重,又怎麽忍心一眼都不來看他。歸根結底,是我想不通怎麽會有人用傷害來表達愛,就如我想不通怎麽會有人喜歡吃榴蓮。人世間的事,永遠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經驗,而明顯我在這方面涉世未深。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神色變了變,起身嗒一聲将屏風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麽此刻看來是她和慕言日常相處的朦胧圖案,在身側漫成流雲般的巨大陰影,連同絲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嚨,令人不得言語。還抱着一絲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筆直,想得到什麽不一樣的結局,卻聽到房門被輕叩三聲,緩緩開啓。一個聲音響起,如春日裏一縷拂柳微風,伴着一聲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煙。”是暮言。女子略帶哭腔地回應:“我一直在等着你,一直,等着你來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頹然靠住牆壁,那種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滋長,牢牢拽住胸中的鲛珠,突然就感到一種疼。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時,床板忽然翻倒,反應過來時,已重重摔在一個什麽地方,不知從哪裏透出一絲朦胧微光,可依稀辨別這是一條長長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經從繩子裏脫困而出,即便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沒受什麽傷,縱然我沒有痛感,可也怕斷手斷腳。
靠着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廂房裏是何種情景。
可以想象,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着月色推開門扉,似他一貫的風雅悠閑,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不是為的我。我的邏輯很簡單,覺得紫煙傷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應該再喜歡她,我是個死人,其實也沒有什麽資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好吧我都是撒謊,我一點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說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寧願他愛上其他的姑娘,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紫煙。就像容垣當時所想。可他們還是相遇了,看來彼此都舊情難忘。秦紫煙說得不錯,我就像個跳梁小醜,着實可笑。可若這就是所謂成年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關于愛情的事,我不懂。看着自己的手,生命線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還是不懂。心裏覺得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勸說自己。我撿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幹淨,貼着額角戴好。還能如何呢,這就是分離了。我想着他,想着此後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生命結束得這樣早,在孩提時和他相遇,卻懵懂對情事不知,等到明白過來,他已另有所愛。長長的山洞幽深靜谧,像是沒有盡頭,慢慢蹲下,将頭埋進膝蓋裏,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可哭泣許久,也沒覺得好受。事實證明,能夠靠眼淚發洩出來的情緒都不是什麽情緒,而無法用眼淚纾解的,也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用袖子抹幹淚水,我小聲同自己講,阿蓁,從此後就是一個人了,好好的別讓人擔心。喑啞嗓音回響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點勇氣,也忘了是一個人。攀着洞壁站起來,沿着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許多腐骨,驀地害怕,從前沒有感知,離開後才明白慕言在身邊時一直将我保護得很好,都讓我以為自己就是個普通小姑娘,忘記了身為死者本不該有這樣的恐懼。他們都和我一樣,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裏,并無想象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将我困在山洞裏,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為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鲛珠,着實沒辦法再死一次。
山巒如巨獸橫亘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沉默的魅影,腳下淩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零落不堪。狂風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心底,冷如寒冬裏結凍的冰淩。這場無盡的雨。遠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着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盡管已經習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裏邊打算躲一躲這淩厲雨勢。鲛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着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着泥漿嚴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只想縮成一團。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着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裏一場雨長得足夠發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獨忘記雨夜裏獵食的猛獸。險象環生,遍地危機,我卻不自知。等到發現的時候,那只雲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着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只看似斷奶不久的雲豹謹慎地打量我,估計在考量面前這個鑲在灌木叢裏滿身泥濘的家夥是個什麽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衛的,唯有山洞裏撿到的一只匕首。此時什麽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玮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只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只勇猛的雲豹終于矯捷地撲過來,而我不知從哪裏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它的脖子迎了上去。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麽嚴重的傷痕,我不怕痛,這就沒有關系。不能眼睜睜看着它将我一口一口吃掉,執着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只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殺掉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願紮進雲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着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只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恐懼終于沿着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玮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麽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後,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只是裝出來在他面前逞強而已。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麽?你在怕什麽?”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制,終于,在這寂寥雨夜裏失聲痛哭。淚水漫進指縫,我想着他:“慕言,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
隐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力地從泥水裏爬起來,想着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只未成年雲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只成年猛虎,只能寄希望于老天長睡不起了。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幸态度。不知鲛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麽後果。君師父說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後世上将産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于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态系統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着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其實,怎麽樣都好了,我沒什麽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着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贻害蒼生。雖然有點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沖刷得幹幹淨淨的匕首,顫抖地對準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發現,就将匕首狠狠紮進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鲛珠。
緊張地等待着,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泥窪裏,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随落雨而至的淩亂腳步聲定在身後。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裏,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出幽藍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雅到極致。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将我攬進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複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吓死我了。”這是他。明明什麽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只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裏萬梅齊放的盛景。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身體被更緊地摟住,卻小心避開左肩處被雲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裏,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卻不能。眼淚湧上來,抽噎地哭泣着,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面具,一點一點揩拭掉雨水和淚痕。可這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啞聲道:“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着,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裏。
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鬓發,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麽?”我點點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淩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不知道你哪裏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嗯?”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點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只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麽希望會是愛。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夙撐着傘等候在那裏。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衛們都跟着,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但我真是好奇這和偷窺狂有什麽區別。
執夙收好傘欲将我從慕言懷裏接過,正猶豫着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借着燈籠的一點暗淡光影,擡頭時看清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蒼白的臉色。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裏一潭凍結的深水。我試着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雨水順着他頰邊發絲滴落,一陣狂風吹得執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于熄滅。我在黑暗裏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沒有什麽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想了想問他:“我很重吧,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經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調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說。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溫熱。我想到那是什麽,臉騰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地板喑啞的呻吟。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後隐隐顯出一只浴桶,有蒸騰水汽将青銅燭臺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慕言将我放在地上,借着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現只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夙一件一件囑咐。而後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裏?”他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
盡管聽說執夙在包紮傷口方面素質過硬,也只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随便找了個借口搪塞,她将信将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裏泡過一回也只是有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幹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姜湯。我等着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幹什麽,想了半天,後來覺得,他來幹什麽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來灌我姜湯的。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姜湯的。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麽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姜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後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随父親出征。”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将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幾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床頭聽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裏。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屍體遍布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将我藏在一個山洞裏。我在洞裏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争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争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屍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裏,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撐着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後來呢?”
他擡眼看我,映着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麽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後來呢?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只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麽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麽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看到我驚詫模樣,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心把玩那只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麽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着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他擡頭看着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想到秦紫煙,想到他,最後能出口的句子只有四個字:“可,萬一呢?”他的那些周密算計,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心的還是,萬一呢?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我籲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複那兩個字,萬一,良久,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麽萬一。就像解數術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确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結果也不可能産生什麽萬分之一的失誤……”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術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着額頭:“那你告訴我,阿拂,為什麽人會害怕呢?”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他含笑看着我:“那你是說我今夜這樣害怕,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知道話題怎麽突然就轉到這裏,腦袋沒反應過來,半晌,愣愣地:“你說你從來不會害怕的……”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掙開來,可他還在繼續說:“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丢在客棧裏。進入到那條密道,發現裏面全是瘴氣,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發抖,人為什麽會害怕呢,你說得對,阿拂,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你這麽笨,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麽辦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可自從死掉之後,明明再也沒做過夢的。閉上眼睛,很久不敢睜開。四圍靜寂,只聽到窗外雨聲漸微。不是經常聽說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為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麽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現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手在發抖,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一定只能在夢中才會發生,假如我當真的話,夢醒時還怎麽能有勇氣和慕言大方說分手呢。可還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這麽久,盼了這麽久。
窗棂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備地睜開眼,看到一只渾身濕透的麻雀闖進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将眼風一點一點掃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一點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麽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着舌頭結結巴巴地問:“什、什麽回答?”
他将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裏,臉上是一貫神情,微微含着笑,看進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定響起:“你說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将我拽出被子來一點,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着我,難得嚴肅的,一字一頓的:“你想我對你抱有什麽樣的感情?阿拂,我從前說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我承諾給你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一生只會娶你一人,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裏漸漸升起,朦胧整個鬥室。其實都是幻覺。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他嘴角挂着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着我。冷風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棂處灌進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