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裏發出幽暗的光。上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他問我願不願意,怎麽會不願意呢。可我,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着。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着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麽辦呢?我該怎麽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着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為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郁花香,也嘗不到酒樓裏被人稱贊的那些珍馐美味。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擡頭用雙手蒙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着床帏,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裏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願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麽?”一切都完了。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着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将掩着我眉目的銀箔揭下。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游離于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麽想我?

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只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後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吓得昏死過去,而這只殘存着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時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裏,阻擋了我最後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于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玮小說裏常見的狠話。良久,鬓發被拂開。窗棂的噼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着我。”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并不像是什麽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争,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着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将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擡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為什麽要害怕?”

怎麽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回,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裏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将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着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醜八怪。”

他将我從陰影裏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後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裏将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麽覺得自己是個醜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說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擡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醜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将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麽,只隐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了解的東西。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着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着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麽?”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餘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只勾雲紋的玉佩被系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傑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麽?”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麽,找遍全身,将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裏要來的那只玉雕小老虎,有背地裏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只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Advertisement

他好奇地看着我:“這是……”

我将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你,你随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麽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裏,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只白玉簪:“你畫那幅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尴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着,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麽什麽名匠做的,老板一定要三百金铢……”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征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頰邊溫熱的吐息。我呆呆看着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麽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着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溫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峰回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着我的額頭,伸手抹幹不斷湧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着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發:“哦?又有什麽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麽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為後來我明白堅強只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後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麽樣的路,做什麽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麽來證明呢,我還活着這件事,又該怎麽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将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向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發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滿我眼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