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突兀地笑了一聲,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帶倒在大紅的錦被中。又是一聲驚雷,震得床前珠簾輕晃,是同孤竹山山門前挂的那幅一樣的琉璃色。他的手撐在她散開的鬓發旁,俯身看着她,毫無血色的雙唇勾出一貫的弧度,緊貼着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從前我總覺得這句話太俗,想在新婚夜說給你更好聽的話,今夜,卻突然覺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說的這些,以為我會相信麽?”
我想她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推倒她,以至于半晌無法反應也無法反抗。想來卿酒酒身手高強,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公儀斐同時打他一頓也是很有可能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場洞房花燭着實将要很精彩。但等了許久,她竟然沒有下手,只是平靜地看着頭頂的床帳。他的唇緊貼着她臉頰,也沒有進一步動作。說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終歸還是将她說的那些話放在了心上,否則不會被傷得這樣。否則就要一路親下去排除萬險地當場把洞房花燭這事給辦了。而所謂萬險,顯然不能包括兩人是親姐弟。這是命運,若未知未聞未有反抗之力,那命運終歸會是命運。
簾影微動,還是她出聲打破寂靜,神色姿态無不鎮定從容,就像他此刻并沒有與她交頸相纏,做出親密無間的模樣,就像是兩人泡了壺涼茶在鄭重談心:“我懂事以來,是在妓院裏長大,從兩歲開始習舞。妓院不比別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飯吃,跳不好就得挨餓。兩三歲還好,除了學跳舞,也幹不了什麽別的事,等到四五歲,就得幫丫頭們做些雜事,跳得不好,不僅吃不了飯,身上的活還要加重。那時經常餓着肚子灑掃打雜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很好,更好,沒有別的出頭之路。我六歲的時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個藝伎,而不用一生靠着賤賣自己過活。你六歲的時候,想的是什麽呢,阿斐?”她的聲音一直很平靜。這是我見到她話最多的一夜。
公儀斐沒有回答,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歲的時候,養父将我買了回去,我才曉得原來我也是有父母的,父親他好好活在這世上,他養得起我,卻為了一些不該我承擔的罪名放棄掉我。養父說,我是公儀家的大小姐,在族老們決定将我投進太灏河時,母親背着他們救下了我,卻因為這個原因被父親冷落,爾後郁郁至死。她将我藏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最終我會淪落到妓院。唯一希望我活在這世間的人早早離開,我們的母親,我這一生都無法見她一面。”她頓了頓:“可雍瑾公主的女兒怎能成為一個藝伎,聽來是不是不可思議,但差一點,若是養父沒有找到我,這樣的事就發生了。你或許是在某家妓院裏遇到我,像買那些花娘一樣,花三千零五金買下我的第一夜,陪你做樂……”
“別說了。”公儀斐從她肩頸處擡起頭來,單手撫額,閉眼輕笑了一聲:“要麽就讓人單純地愛你,要麽就讓人單純地恨你,酒酒,你這樣,真是好沒意思。”
她的衣領有些松垮,淡淡看着他。我不知她這樣到底應該算是胸有成竹還是破釜沉舟,與其說這是個情緒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說這是個壓根沒有情緒的姑娘。良久,她輕聲道:“你還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麽樣你才肯相信呢?”話畢突然從頭上拔下一枚發簪。他慌忙伸手制止,尖銳的簪柄在他手上劃出一道極細的口子,他将她的手按在錦被裏:“滴血認親?你想得對,血液是不會騙人的。”他的唇靠近她耳側:“可萬一是真的怎麽辦。酒酒,我不會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燭光将他離開的身影拉得颀長,她躺在錦被裏,手裏的金簪襯着大紅床褥,顯出一派喜色,但喜房裏已無半點人聲。她眨了眨眼睛,将沾着一點血色的金簪舉起來,半晌,緊緊握在手中。
卿酒酒說她為着權力而來,她在說謊。若僅僅是為權力,可以有其他方式,無須拿一生幸福相賠。可她選擇嫁來公儀家,這真是瘋狂,假如有一種感情能讓人如此瘋狂,那是毀滅和仇恨。大恨和大愛在某種程度都一樣,久而久之會變成信仰,若是那樣,愛和恨其實都失去本身意義。
我第一次覺得,也許他們真的是姐弟。倘若不是,她這樣欺騙他,又是為了什麽呢?
接下來的一段記憶走馬觀花,卻讓我看到公儀家敗落的先兆。先代家主過早辭世,将偌大家業留給時年十二歲的公儀斐,由兩位叔叔輔佐。兩位叔叔各執一派勢力,要不是憚于公儀斐繼位時已與守護神千河定下血盟,得到召喚它的能力,否則,早就将這沒爹沒娘的侄子轟下了家主之位。好在這一代的陳王子息薄弱,僅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且這唯一的一個女兒和公儀斐年歲相差還頗大,是以,原本必得迎娶王室公主的公儀斐好歹得到婚姻自由,可以随意結親。公儀家一向神秘行事,世人看來大不倫的同宗結親在他們而言也是尋常,且能夠族類通婚大多族內通婚。兩位叔叔各有一個閨女,本來打着一套如意算盤,欲将女兒嫁給身為家主的侄兒做正妻,借此鞏固自己的權利。豈料人算不如天算,他們忘了天下之大,姑娘之多,這不是一道二選一的單選題,這是一道……海選題。于是,當兩位叔叔為了将各自的閨女嫁給侄兒争得頭破血流之時,他們的侄兒雲淡風輕地将永安卿氏的大小姐卿酒酒娶進了公儀家大門。這冰雕似的白衣女子為着複仇而來。他們争奪的那些權力是建立在公儀家的累世基業之上,但倘若公儀家毀了,該當如何,那時的他們大約并沒有如此深想過。
除了新婚那夜公儀斐睡在書房,翌日便令侍女在新房中另置一張軟榻,就像徹底忘記曾經發生什麽事,夜夜留宿在這張軟榻之上。她當他是弟弟,他卻從未叫她一聲姐姐,仿若她真是他的妻子,要讓他珍惜讨好,看在眼裏,籠在手上,放在心間。盡管日日見面,也時時差小厮送來東西,蘆葦做的蚱蜢,金紙裁的燕子,這些小小的卻耗費心思的小玩意,她從來不置一詞,他卻送得樂此不疲。坊間傳聞公儀公子收了性子,花街柳巷再也尋不着他的身影,青樓姑娘們大多嘆息。卿酒酒皺着眉頭看他:“你從前如何,今後便如何,喜歡哪家的歌姬,也可請回來讓她陪你幾日,不必委屈自己。”他笑容冷在嘴角,複又低頭笑開:“你可真是大方。”
卿酒酒想要做什麽,多多少少讓人猜到。而這故事令我在意的除了她和公儀斐以外,還有他們二叔的女兒公儀珊。印象中那女子慣穿紅衣,有一張薔薇花一樣的臉,像夏日正午的大太陽一樣火熱豔麗。我看到的過去是這般模樣,可七年後的現實卻是卿酒酒死了,公儀珊做了公儀斐的正妻。本想着既有這樣的因果,大約是她自幼愛慕公儀斐。但看完這段記憶,才曉得事實這樣的出人意表,此時公儀珊所愛之人竟是三叔手下的一個幕仲,兩人暗地裏許下私情,海誓山盟,甚至相約私奔。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可這人卻在唐國的一次任務中,因三叔之女公儀晗的疏漏遇刺身亡,徒留下已有兩個月身孕的公儀珊。
兩日後,從卿家帶過來的侍女畫未将這事完完整整禀報給卿酒酒時,她正閑閑坐在水塘的涼亭裏喂魚,聞言淡淡擡頭:“知道那幕仲與珊小姐這事的人,嘴巴不牢的,你曉得該怎麽處置了?”畫未抿着笑點頭:“珊小姐沖動狠辣,遇到這樣的事,依她的性子,晗小姐怕是要倒黴了,二老爺和三老爺長年争來争去,卻沒什麽大的仇怨,小打小鬧總也成不了氣候,今次,正是個讓他們結下血海深仇的好時機呢。此時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天意,倒是無須小姐親自布這起始的一局棋了,也省了很多心力。”頓了頓又道:“可小姐您這樣,未免費的心思太多,花的代價太大,不若您平日淩厲果決的行事風格。”她揮手将一把魚食盡數抛下,修長手指撫上一旁的亭柱,輕飄飄道:“世有能人,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可若是這大廈已被白蟻從內裏一點一點駐空,你說,還有誰能阻止他轟然倒塌的宿命?”她看着牢固的亭柱,另一只手慢慢附上去,視線定在雕工精致的亭檐上,緩緩道:“屆時,只要這樣輕輕一推,便能讓它萬劫不複。”
十日後,分家傳來消息,三叔的女兒公儀晗墜馬而死。
這一夜,公儀斐未回本家,大行喪禮的分家也不見人影。月色幽涼,卿酒酒在城裏最大的青樓找到他。前院浮聲切切,唱盡人世繁華,後院蓮葉田田,荼靡一塘荷香。獨門獨院的花魁居前,小丫鬟攔住她的去路:“公儀公子和我們家小姐已歇下了,姑娘即便有什麽事,也請明日再來罷。”
她臉上不動聲色,身後的畫未抿着笑上前:“煩請姑娘通報一聲,就說公儀夫人已等在門外,今夜無論如何須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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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詫異看她一眼,不耐道:“公儀公子吩咐過了,誰也不見,夫人請回吧。”
畫未一張娃娃臉上仍是帶笑,手上的蟬金絲卻已比上小丫鬟喉間,未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吓得尖叫一聲,身後的胡桃木門應聲而開。一身白衣的清冷美人立在半開的門扉後,面上有些不勝酒意的嫣紅,卻靜靜瞧着她:“公儀公子好不容易睡下,月涼夜深,姑娘何苦來擾人清夢呢。”
她連看她一眼都懶得,擡步跨進院門,白衣女子愣了愣,就要跟上去相攔,被一旁的畫未擋住。院中一聲輕笑,垂花門前,那對主仆口中已然睡下的公儀斐立在一棵高大桐樹下,從梧桐擋住的半幅陰影下走出,像是滿腹疑惑:“你來做什麽?”
她停住腳步,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晗妹大喪,身為兄長,守靈夜不去靈堂陪她最後一程,卻在這裏風流快活,成什麽體統,若是被三叔知曉,他會如何想?”
他仍是笑着:“你專程跑來這裏找我,就是為了這個?”不等她回答已轉身步入垂花門,漫不經心吩咐:“笙笙,送客。”
被喚作笙笙的白衣女子眼角浮起一抹冷淡笑意,正欲上前,再次被畫未擋住。
她轉頭略瞟她一眼,目光從她素色白衣及地黑發上掠過,淡淡道:“遠看這身形打扮倒是同我有幾分相似,阿斐,你喜歡我,已經喜歡到如此地步了?”白衣女子神色一頓,臉色瞬間慘白。
公儀斐從垂花門內踱出,神色冷淡看着她。月影浮動,流光徘徊,她一步一步走近,隔着三步遠的距離微微皺眉:“喝了很多酒?今夜你太任性了。從前你不是這麽沒分寸的人。今夜是什麽時候,由得你這樣胡來?”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得貼近,眼角眉梢又是那種秋水桃花似的笑:“你不是正希望我如此麽?”
她微微擡了眼眸,默不作聲瞧着他。他右手擡起來,半晌,落在她腰間,克制不住似的緊緊摟住他。她由他抱着,由他将頭埋進她肩窩。他在她耳邊輕笑,嗓音卻被凍住似的森寒:“很多時候,看到你這無動于衷的模樣,都想一把掐死你算了。你說得沒錯,我喜歡你喜歡到這個地步,是不是怪惡心的?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也許你說的才是對的,是血緣将我們綁到一起,讓我自苦又自拔不能,你看到我這樣,是不是挺開心的?”
他左手與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緊,她卻沒有掙紮,空着的那只手微微擡起來,終于還是放下去。可能她自己都不曉得該去握住些什麽。嘴唇動了動,也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他的唇貼住她耳畔,像是習慣她的沉默,輕聲道:“你想要公儀家亂起來,越亂越好,我不去晗妹的葬禮,就讓三叔對我心存芥蒂,這不是正好麽?晗妹是怎麽死的,接下來,你又想做什麽?沒關系,酒酒,就算你惹得我這樣不快活,可你想要做什麽,我都會陪着你。你是來報仇的,倘若你說的是真的,我欠了你這麽多。”那些語聲就像是情人呢喃。
她僵了僵,卻只是垂下眼,由着他的唇印上她耳廓:“你醉了,阿斐。”他慢慢放開她,漆黑天幕裏挂了輪皎皎的孤月,他看着她,半晌,點頭笑道:“你說得沒錯,我醉了。”三日後,公儀晗下葬。這女孩子才十七歲,便被迫結束自己短暫的一生,是公儀珊殺了她。真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殺人放火。
半月後,柸中進入八月酷暑。公儀斐向來風雅,後花園比起一般大貴人家添置了不少河灘野趣,其中有一項便是園東的自雨亭,以水車将塘中池水引入涼亭檐頂,池水從檐頂噴洩而下,沿着四角滴瀝飄灑,即便是酷暑夏日,殿中也是凜若高秋。
君玮曾經以一個小說家的立場諄諄教導我,認為風雅之處必當發生什麽風雅之事,不然就對不起設計師。這真是童言無忌一語成谶。我不知那些事是否風雅,看似只是平常幸福,卻珍稀得就像是虛幻夢境。
卿酒酒似乎尤其怕熱,大約是囿于年幼在妓院長大的心理陰影,從不着輕紗被子之類涼薄衣物,天氣熱得厲害,便帶着畫未端了棋盤去自雨亭避暑,時時能碰到搬了藤床躺在此看書的公儀斐。但我私心裏覺得,第一次是偶遇,爾後次次相遇,多半是公儀斐在這裏等着她。因在此處兩人才有些一般夫妻的模樣,能心平氣和地說說話,偶爾還能聊聊年少趣事,讨論兩句棋譜。她神情終是冷淡,他也渾不在意,仿佛那時說過想要掐死她的那些狠話,只是醉後戲言罷了。但聽着水車軋軋運轉,檐頭水聲淅瀝,偶爾也能看到他垂眸時的黯然,但這池水隔斷的一方涼亭,着實能令人忘掉許多憂慮,就像是另一世。她偶爾會怔怔看着他,當他将眼眸從書上擡起時,會裝作不經意瞥過遠處的高牆綠蔭。
但公儀斐終歸是不能打動她。我曾經覺得莺哥心冷,只是我沒有見識,比起卿酒酒來,說莺歌富有一顆廣博的愛心都有點對不起她,必須是大愛無疆。這是個執着的姑娘,沒有誰能阻擋她的決定。我早說過,愛恨若成信仰,便失去本身意義。信仰令人入魔,當心中開出黑色的花,那些糾結的花盞遮擋住一切光明,那便是末日,這樣的人會毀掉自己。最後的最後,她終歸是毀掉了自己。
當瞄到畫未按照卿酒酒的吩咐私下準備的迷藥時,我覺得有點不忍心看下去,想了半天,覺得自己應該堅強。上一刻公儀斐還對着她溫柔地笑,下一刻她便能将摻了迷藥的酒杯端給他,哄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大約那些真心的溫柔笑意對她來說全無意義,只是複仇的工具,但我知道她會失去什麽。
日漸黃昏,西光回照,四角水霧飄散。公儀斐已伏在藤床熟睡,臉旁攤了本手抄本《雲洲八記》。亭外水車上刮板一拍一合,小時半天的畫未繞過假山急步行來,徑自到得亭中,看了眼熟睡的公儀斐,砥着卿酒酒耳邊低聲道:“已模仿拿幕仲的字跡在珊小姐房中留了條子,估摸再過半盞香,她便會來。”
她點了點頭,伸手撿起那本《雲洲八記》,手指不經意觸到他淡色的唇,書啪一聲掉在地上。
畫未輕輕叫了聲:“小姐?”
她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沉默着起身走出涼亭,半晌,淡淡道:“二老爺與三老爺的兩位嬸嬸,邀的是她們幾時來此處飲茶賞月?”
畫未抿了抿唇,輕聲道:“一切都按小姐的意思。兩位夫人都接了帖子,小姐戌時初刻去垂月門等着她們便是。”
檐上跌落的水星澆濕她半幅衣袖,她回頭隔着水幕望向藤床上一身白衣的公儀斐,終是閉了眼,良久,抛下一句話轉身而去:“這件事,一定要辦好。”
畫未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把這件事辦得很好,很漂亮。
當卿酒酒以飲茶賞月之名領着兩位嬸嬸踏進自雨亭時,四角垂下的帏帳裏,隐約可見一對男女交頸相卧。
畫未演技如同慕言親傳,七分疑惑三分驚訝地揭開帏帳,啊地驚叫一聲,像是真正發自肺腑。卿酒酒未挪動半寸,兩位嬸嬸已激動地小跑兩步上前觀瞻。
撩起來的輕紗幔帳後,床上情景慘不忍睹,薄被下公儀珊鬓發散亂,半身赤裸,牢牢貼在衣衫淩亂的公儀斐胸前,姿态暧昧如同剛剛一場歡好,兩人都緊緊閉着眼睛,看起來正在熟睡中。
我覺得這應當只是做戲,看起來卻如此真實,可見畫未做了不少功課,否則一個黃花閨女,怎麽就知道兩人歡好是要脫衣服而不是穿更多的衣服?我死前就不知道這些,真辛苦了這個女子。
受到這樣的刺激,兩位老夫人站着已是困難,眼看着就要昏過去的那位應該是公儀珊的娘親。可能是看到鬥室狹小,着實沒有多餘的丫鬟來扶自己才勉強堅持沒有昏過去。
公儀珊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悠悠醒轉,在我捂住耳朵之前毫無懸念地一聲尖叫,攬着薄被緊緊縮到床腳,眼中俱是迷茫驚慌。
公儀斐在這聲中氣十足的尖叫中微皺了眉頭,緩緩睜眼,捂着額角坐起身來。最後一絲夕光也從天邊斂去,他微微擡頭,目光掠過床角衣衫不整抱着被子發抖的公儀珊,掠過床前臉色鐵青的兩位嬸嬸,掠過居高臨下看着他的卿酒酒,曲膝做出思考的模樣,半晌,突兀一聲輕笑:“兩位嬸嬸先帶珊妹妹離開吧,今日之事,阿斐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話畢笑意冷在嘴角,漆黑眼睛定定望住一言不發的妻子,“讓我和酒酒談談。”
畫未在石桌上點起一支高燭,公儀珊胡亂裹衣,有三嬸嬸摻着抽抽噎噎離開了自雨亭。她娘親臉色一直很難看,其實他們做夢都想女兒爬上公儀斐的床,這樣的手段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如今終于夢想成真,本來是件要載歌載舞的喜事,只是被那麽多人撞見,要多麽厚臉皮才能覺得不丢臉啊?可見世人不是沒有廉恥心,只是發揮不穩定。
燭光将這一方小亭暈成佛桑花的淡金色,公儀斐仍保持曲膝閑坐的模樣,本是他将所有人都趕走,獨将她留下,卻托腮望着跳動的燭火,一副無話可說的模樣。
亭外水車聲慢,檐頂溪流淙淙,吹開四角薄霧,卿酒酒在被吹開的薄霧裏坐下來,擡手給自己斟了杯冷茶。
沉默半晌的公儀斐突兀開口,目光甚至沒有轉到她臉上,相識懶得多看一眼:“我以為事到如今,你總不至于再計算我。我對你的那些好,你終歸是看到了的。”
不等她答話,若有所思一笑,眼裏卻無一絲笑模樣,冷冷看着她,“可對于那些不在意的人,誰會去擔心他們究竟會怎麽樣呢。你從來不害怕我,對吧,酒酒?”
水車吱呀叫了一聲,她執杯的動作頓住,良久,緩步到藤床前,微微俯身看着他,語聲清冷至極:“你恨我傷了你心?”
細瓷般的右手從衣袖淺淺露出,撫上散開的衣襟,徑自貼住他赤裸胸膛:“沒有人告訴你麽,阿斐,每個人的心,都要靠自己來保護。”
他不可置否,微微偏頭,兩人靜靜對視,誰也沒有退讓,就保持着那樣呼吸可聞得距離。他唇邊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說得對酒酒。”目光移到她雙眸,移到她貼在他胸前的手,“那麽這一次,你安排這樣的事,是想要我怎麽樣呢?”
她松手垂眸:“我們不可能有子嗣,族老遲早要逼你納妾,你需要一個孩子。”
他了然點頭:“若我只有你一個妻子,一年之後你無所出,說不定族老們會逼我休了你,世人皆知公儀家對子嗣的看重,即使是卿家,你若是因這個原因而被休歸家,他們也無話可說。你是這麽想的,對吧?”
他好笑似的嘆口氣:“到底是我需要一個孩子,還是你需要我有一個孩子?”
她轉眼看向亭外,就像一座凝望湖堤的雕塑:“那有什麽區別,要麽一開始就阻止我,要麽就離我遠遠地,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準備準備将公儀珊納入房中吧,即便她第一胎不是你的骨血,你若想要,自然會有自己的子嗣。”
他唇邊那絲嘲諷笑意似湘水退去,神情冷的駭人,定定看她好一會兒:“你從來未曾明白過,你想要什麽,我總會答應你,不是你說服了我,只是我想讓你心滿意足。”
他低頭整理起衣冠,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本《雲洲八記》,“縱然你的心是石頭做的,無論我做什麽都改變不了你的決定,可是愛這種東西,不是說給就給得出,說收就收得回。你想要什麽,我還是會答應你,但從此以後,酒酒,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端坐一旁的卿酒酒垂眸執杯,看上去一副鎮定模樣,水到唇邊時,卻不穩地灑下兩滴,茶漬浸在衣襟上,似模糊淚痕,但終究還是将一杯冷茶飲盡。走到這一步,兩個人終歸是完了。
納妾真是男人永恒的問題,君玮曾經做過一個假設,覺得很難想象後世若有一個朝代以法律禁止納妾會出現什麽後果。我覺得這實在沒什麽好說,後果必然是大家沒事兒都去逛青樓了。其實是件好事,搞不好社會因此更加美好和諧,至少正房偏房争家産或正房毒死偏房的兒子或者偏房擠掉正房扶正這種事就會少有發生。但公儀斐這個妾納得确實比較冤,可能他也是全大晁唯一一個被正房逼着納妾的人,一邊覺得應該同情他一下一邊不知道怎麽回事又有點羨慕。
公儀珊畢竟是分家的小姐,即使是嫁人做妾也很有排場。新入府的姬妾按規矩需向主母敬茶,一身紅衣的公儀珊仰着薔薇花一般美麗的臉龐,微翹着嘴角看向花梨木椅上的卿酒酒:“姐姐,喝茶。”
茶盞遞上去時不知怎地驀然打翻了,啪一聲碎在地上,卿酒酒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從未在人前有過半分失态,此時卻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指,什麽從容應對似乎全抛諸腦際,一旁的公儀斐冷眼掃過碎成一攤的白瓷,伸手将公儀珊扶起。
我想卿酒酒可否後悔,但這想象無法驗證,當我的意識随着她被封起來的記憶欲走越遠,眼看就要到公儀斐人生的第二次洞房,院子裏卻突兀地傳來一陣哈哈大笑。
以幻之瞳窺視魅的記憶,需要雙方都處在一個極平穩的精神狀态,也就是說不能受任何的打擾,這哈哈的一陣笑卻把我們兩個都吓了一跳,喜堂上龍鳳高燭瞬間破碎,似投入水中的影像被一粒石子打亂,徒留粼粼波紋。眼前景色散落成點點光斑,看來公儀薰要醒了,那些記憶再也不可能被窺見。
我睜開眼睛,看到半躺在軟榻上尚未醒來的白衣女子,氣急敗壞撩開碧紗櫥。不遠處哈哈笑着跑在前面的少年堪堪頓住腳步,而我看到立在院門口颀長身影,已沖到喉嚨口的罵人話哧溜一聲滑下肚。
月光下白袍的青年身姿俊挺,就站在進門的紫薇花樹下,借着朦胧光暈,能看到臉上怔忪表情。一株一株花數虬枝盤旋,盛開在他頭頂,他唇邊蔓開笑意,看着我伸出手:“阿拂。”
許久不見,我張開手臂飛快地跑過去,跑過這條長長地青石小徑,就像跑過這一段分別得漫長時光,好不容易跑到目的地,眼裏含淚緊緊抱住他腳下的老虎。小黃将頭埋在我肩窩裏蹭了蹭,蹭的我不由得擡高脖子,看到表情複雜的君玮,奇怪問他:“你張開手臂是要做什麽?”
他頓了頓,嘴角有點抽搐:“沒什麽,酒席上空氣太悶,我出來擁抱一下大自然。”
我想了想,只給他看一處綠色植物特別多的地方:“那你不如去哪裏擁抱,那裏空氣比較好。”
君玮淡然地看我一眼,捂着胸口、默默地、慢慢地,轉身走出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