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臨別時他對我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此後每夜入睡我都将這句話仔細想一遍,牢牢貼在心口,真心祈禱第二日讓我找到哪怕一朵凋零的花盞。』
君玮從前并不這樣別扭,一般我建議他往東他不會往西,此次不見兩月餘,才碰面就給我臉色看,真不知道這一路分別是受到什麽刺激。
這真是一個脆弱的少年。但他終歸是沒有走出院門,剛剛邁出去兩三步就被方才哈哈笑着跑在前面的白衣少年給拖回來,眼看君玮半邊衣領都要被扯下來,我趕緊迎上去,示意已經是談話距離就不用再拖了,這才看清,白衣少年原來時百裏瑨。
比起此時兩人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另一個問題更令人重視,我深吸一口氣……吸到一半發現做不出這高難度動作,揉了揉鼻子,有點尴尬地問:“你們兩個方才你追我趕的,是在幹什麽?”
君玮居高臨下地瞄我一眼,根本不打算搭理我,把頭扭向一邊。還是百裏瑨比較誠懇,掏出根木簪來,不好意思道:“我拿玮玮送我的簪子去送宴會上的歌女,惹他不高興了,來追我要回簪子。”說完謹慎的退後一步飛快瞄了君玮一眼。
我先是被玮玮這個稱呼震住,等反應過來時君玮正臉神色鐵青地要去抓百裏瑨:“你要送人的根本不是我給你的這個簪子吧!打算送那歌女的是我的青玉簪吧!藏哪裏去了?快還我!”
一口口水猛的嗆在喉嚨裏,我止住咳嗽抓住君玮的手臂:“你你你你送了百裏小弟一個簪子?”
百裏瑨在一邊扭捏地點頭,君玮還是沒看見,悶聲道:“是給了一支不過……”
我捂着額頭問他:“因為他把簪子送給其他姑娘就很生氣?”
百裏瑨繼續扭捏地點頭,君玮還是沒看見,悶聲道:“我是很生氣但是……”
我顫抖着手擰着他一點衣袖,感覺高空接二連三那幾把錘子砸在頭頂:“真、真斷了?”
君玮沒再說話,擡頭做一個詢問表情,百裏瑨呆了呆,不好意思地低頭絞着衣角,臉紅到:“恩,斷了。”
眼前似乎已經出現君玮被君師父幾棍子打死的前景,我後退一步,一手扶樹強撐着沒有倒下去,良久掙紮着振作起來,黯然地拍了拍君玮的肩膀:“算了,早知道搞小說創作的男的十個有九個都免不了走上這條路,也不怪你,這是行業病,青梅一場,到時候你要被君師父打死了,大不了我分你一半鲛珠……”
君玮磨牙打斷我的話:“你想到哪裏去了?”
我咦了一聲:“你不是斷袖麽?”
百裏瑨錯過來:“斷袖?”右手裏舉着一根斷掉的青玉簪子看向君玮:“這根簪子斷了,你的袖子也斷了?真是大吉大利,無巧不成書無斷不成雙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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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個簪子滿眼熟,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小時候我送君玮的。百裏瑨還在一邊幹幹地打着哈哈:“我真沒把這根簪子送給那個歌女,既然我答應要幫你把它黏好就一定會黏好,你別不相信人嘛,剛我送那歌女的是你街邊随便買了一打送親戚順便給了我一根的木頭簪子。”
我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誤會了。君玮鐵青的臉色漸漸發紅,目光不經意掃過來看到我,又趕緊轉到一邊去。我湊過去端詳百裏瑨手裏的青玉簪子,端詳了一會兒嘿嘿向他道:“不用黏了,這個其實是石頭來的,仿得青玉,小時候我買了好多拿來送人,宗裏上上下下都送遍了,連掃地的看門的都有,一個銅锱可以買五根。”轉向君玮道:“你要喜歡我回頭再買一根送給你。”說完又有點躊躇,“但是不曉得現在漲價沒有啊……”
君玮身形一僵,握着百裏瑨的肩膀:“你扶一扶我……”
我趕緊湊過去打一把手,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變得這樣虛弱,擔憂道:“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腎虧啊?”
百裏瑨撓了撓頭,苦惱道:“不知道,我也沒虧過,對這方面沒有什麽研究啊。”
君玮勉強扶着樹,抽搐着嘴角艱難轉身,一只手還捂着胸口:“我先走了,你們慢聊。”
君玮上次來信只道明兩個人在柸中,以我對他的了解,應該是忘了寫地址,又一直沒有發現這個問題,還等着我去投奔他,但柸中何其廣大,這樣也能相遇,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運氣。
經過和百裏瑨一番長談,才搞清楚兩個人是在陳姜邊境碰到,他受公儀斐之邀來柸中煉藥,君玮正好也回陳國,兩人遂結伴而行,直至前一天晚上,他們還住在山下公儀家的本家苦苦等真我前去投奔,沒想到懷月明節上山來餐飲,在這裏不期而遇。冥冥中自有定數,這次的定數是我可以節約兩張信紙了。
談話過程中小黃一直咬我的衣袖企圖引起注意,等我們終于停止交談齊齊望向它時,它立刻腳一歪側趴在地上露出條紋相間的肚子來,還費力地要擡起左邊的腿将肚子亮得更出來些。
百裏瑨好奇地伸手過去,被它瞪眼一拳打開,趴在地上朝我挪挪,我伸出手捂上它肚子:“長肉了嘛,看來你爹把你照顧得很好啊。”
小黃不能置信地使勁低頭去瞅自己肚子,半晌,幹脆費力地仰躺在地,四只爪子都攤開,示意我再摸一下,百裏瑨在一旁撇嘴:“這個姿勢就算是個大胖子摸上去肚子也是扁扁的啊。”
小黃沒有理他,就着這個動作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表示自己很受傷很受傷,我手再次覆上它肚子,假裝驚嘆:“呀,真的瘦了,回頭就讓廚房給你拿燒雞,你爹怎麽照顧你的啊,真是個不稱職的爹爹,明天我們去打他。”
小黃滿意地滾了兩滾從地上爬起來,跑過來親昵地蹭我的腿,但猛然發現這樣就太活力四射,不像長期被餓肚子的樣子,立刻順着我的腳趴下去,閉眼假裝柔弱無力地躺在我腿邊睡着了。
我正愁着怎麽把這樣的小黃給搬回去,擡頭看到百裏瑨可以塞下一個雞蛋的嘴,順着他的目光回頭,一眼望見公儀薰正白衣飄飄地站在我身後。她醒了。
百裏瑨愣了半天,我心中一咯噔覺得以他藥聖之後神醫之名,一定看出這是個魅,還沒等出口解釋,百裏瑨已經紅着臉揉着衣角怯怯開口:“漂亮姐姐,你叫什麽名字?”
“……”
好歹打發百裏瑨領着小黃去睡覺,月夜之下,滔滔紫薇花叢只剩我們兩個人。公儀薰撩開衣裙,在一張石凳上靜靜坐下,無悲無喜的一雙眼睛微微擡起來:“君姑娘在那段記憶裏,看到了什麽?”
我的記憶,你看到之後,請把那些好的事情講給我聽。這是他對我說過的話。我想半天,不知從何說起,好像一切都是好的,一切又都是不好的,人為什麽要執着于過去記憶,此前不是你,此後不是你,此時才是你,每個人都只是活在當下罷了,若被過去和未來束縛,只是徒增不必要的煩惱痛苦。
我低着頭坐在公儀薰對面,良久,舔了舔嘴角,緩緩道:“他很喜歡你,想方設法逗你開心,還曾為你做了支曲子,叫青花懸想,你為這曲子特地排了支舞,只跳給他一個人看,那時候,你們感情很好。”
那夜她立在他面前垂頭看他,說那是她最開心的一夜,以後想起來也會很快樂。可終究她還是把這一切都忘了,就像滿園的春草付之一炬,根仍紮在地裏,今春卻再開不出美麗的花朵。我告訴她這些事,想這應該就是她所謂好的事情。
公儀薰臉上出現追憶神色,半晌,皺眉低聲道:“青花懸想?我忘了。原來我是會跳舞的麽?”
她微藍的眼瞳裏靜水無波,淡淡看過來,我點頭道:“你跳的很好,那是你自己編的舞,你把它忘記了。如今你還想學麽?”我握住她的手,“若你想學,我可以教你。”
那夜的舞步我全記得,那是擔得起名動天下的一支舞,我想象着如今的公儀薰在公儀斐面前跳出這支舞。
此後究竟發生了什麽會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是不曉得,但倘若青花懸想再現于世,還是現于公儀斐面前,他會如何?想象會出現兩種結局,一是公儀斐良心發現,打算對公儀薰好點,二是公儀斐良心還是沒有發現,那……就只有多跳幾遍了。
第二日,田光明媚,早早要去公儀薰的院子教她跳舞,其實我不怎麽會跳,師父沒有教過。他收我入門已是六十五歲高齡,怎麽忍心讓一個年屆七十的老人家載歌載舞教導禮樂直到,是會扭到腰的,這就是我琴棋書畫樣樣懂一點唯獨不會唱歌跳舞的原因。
天色着實很早,山上微涼,踏着習習涼風拐至一處小亭,見君玮就在亭中,像昨天晚上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地同我招手,小黃正伏在他腳下打瞌睡。我左右看看,沒看到百裏瑨,覺得時辰還早,磨蹭着走過去。
桌上擺了把扶桑花,用墨綠的絲球紮成一束。君玮掩着嘴角咳了一聲:“清晨無事摘得,你要喜歡的話,送給你。”
我提心吊膽地接過花,覺得他突然對我這麽好,要不是路上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就是即将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接下來他居然又掏出個紅潤的蘋果給我,我驚訝地張大嘴巴,一邊心驚膽顫地想即将要聽到的得是多麽對不起我的一件事啊,不變結果蘋果下意識地咬一口豎起耳朵聽他說話。
他神色看上去比我還驚訝,愣了一會兒開口:“算了,說正事吧。最近陳國和趙國出大動靜,你可曉得?”
我再咬一口蘋果,搖搖頭。他單手扣着石桌桌沿,低聲道:“大于三個月前,陳世子蘇譽被正寵着的樂師刺殺一事,你大約有所聽聞。說起這樂師,倒還有幾分來歷,趙太後與蘇譽生母乃是同胞的姐妹,算起來是蘇譽的姨母。
今年二月,趙太後四十壽辰,蘇譽前去祝壽,在趙宮裏同這樂師一見鐘情,帶回陳國,寵愛有加,卻不想兩月後差點被這樂師刺死。爾後蘇譽為情所傷,遠走天涯,而陳國乃至諸侯國間也漸起一種傳聞,說那樂師是趙國豢養,入宮前還被趙王特別訓練……”
我舉手插話進去:“所謂特別訓練,是指教她禮樂之事。再給她安排個宮廷樂師的身份,借此迷惑蘇譽?”
蘇譽好樂天下皆知,這人在樂理上造詣也極高,傳聞他早年所著的一本琴譜流落民間,不知怎的被拆分成上下兩冊,由唐國和樓國的兩位公主收藏,兩位公主都想集全這琴譜,彼此欲以高價收買,當我還是衛國公主時,叫價已達一座城池。
但我真是搞不懂這兩位公主怎麽想的,既然能開出一座城池的高價,不如私下讓蘇譽再給寫一本,我敢打賭。蘇世子為了維持自己賢德的形象,不要說一座城池,哪怕只是一塊城磚他也不會要,歸根結底還是這兩位公主的臉皮不夠厚。
君玮點頭同意我的說法,想了想補充道:“一切都是傳聞,正所謂投其所好,蘇譽喜歡什麽樣的人,身為他表弟的趙王怕是最清楚不過,所以天下看來,這傳聞也是有幾分根基。這樁事傳開之後,諸侯國間另一種傳聞又接踵而至,說陳國得知趙王派刺客刺殺他們世子的消息十分震驚,已備糧千斛,打算同趙國即日開戰。趙王畢竟是年輕,朝堂上的臣子也是血氣方剛,視戰争如史詩浪漫,還準備借此機會建功立業,朝會之上大多主戰。自四月以來,趙陳兩國關系一直挺緊張的,尤其是六月陳國二公子蘇榭因宮變伏誅後,蘇譽獨攬大權,諸侯國間更是漸起一種聲音,認為蘇譽走的是攘外必先安內這路子,此後必然借被刺之名踏平趙國,陳國已隐隐有稱霸一方的跡象,不少諸侯國私下裏暗自走動,看樣子是打算結成聯盟,倘若陳國有什麽風吹草動。諸侯國聯合抗陳也不是不可能。”
手裏蘋果只剩下核,小黃已經醒來,眨巴眼睛望着我手裏的蘋果核發呆,我推了推君玮:“還有沒有?給小黃拿一個。”
君玮皺眉:“沒了,剛給你那個本來就是想讓你拿給它的,結果你自己吃了。”說完擡頭,“你怎麽看?”
我望望蘋果核,望望扒拉着我裙角的小黃,哭喪臉道:“怎麽看,再給它買一個呗。”
君玮嘴角抽了抽:“我問你關于陳國和趙國的事,你怎麽看?”
所謂國事于我而言不過生前事,但那個葉蓁已經死了,在其位謀其職,如今我已不是衛國公主,也就很少關心政治。好在曾經當公主時密切關注過一段時間,底子還是不錯,聽君玮這麽一說,覺得目前狀況真是一塌糊塗。
仔細想了想,從他送的那束佛桑花裏抽出一支來,拔掉花冠用花莖在地上比劃半天,畫出趙陳關系圖以及相關地圖以供參考。
君玮在我拔掉花冠的時候想說什麽,忍住了。搗鼓半天,我把結論說給君玮聽:“趙國像是被人陷害的,以它的國力,沒理由主動去挑釁陳國啊,況且兩國之間還有這種姻親關系。就像小黃再餓,它能把你我給吃了麽?這頓是飽了,以後再餓誰賺錢給它買燒雞啊?”
想想看好像君玮從前也沒賺錢給小黃買過燒雞吃,改口道,“不對,可以把你給吃了。”被君玮狠狠瞪了眼。
我蹲在地上繼續研究面前的關系圖,君玮也湊過來,我用佛桑花枝指給他看:“這必定是趙陳之外另一個國家的計謀,将刺客放在趙宮借刀殺人,倘若殺死蘇譽那真是皆大歡喜,陳國數十年內都不會出現像蘇譽這樣年輕有為的繼承者,再不足為懼;若蘇譽僥幸沒死,按照他的性格,即便知道此舉非趙國而為,搞不好會假裝不曉得借着這個契機吞并趙國。
布下此局的那個人這兩點都考慮得清楚,你所說自四月以來各國關于趙陳兩國的謠言,照我看正是布局者有意散播,一切都照着他所想發展,他就等着趙陳兩國大戰,諸侯聯盟抗陳,他好撿個大便宜。
就算蘇譽看穿這計策拒不出兵,可現在不是陳國出兵不出兵的問題,照你的形容,趙國一批莽夫,搞不好信了那些謠言,再被煽動一下,倒會主動出兵。
這事可真是險象環生,不管是誰先出兵吧,只要趙陳一拉開戰局,蘇譽就已經輸了一半,這可真是個啞巴虧。”
君玮手指輕點地上标出來的陳國國都吳城,若有所思道:“依你看,這個背後布局的國家會是哪個?”
我繼續指給他看:“與陳國相鄰只有衛姜鄭趙四國,治國之道講究遠交近攻,最害怕陳國強大的必定是與之相鄰的四國,衛國已亡,趙國是陳國姻親,一向唯陳國馬首是瞻,國力也弱,照此而言,誰是布局者閉上眼睛也猜得出,不是鄭國,便是姜國。”
我想了想,把手裏的枝條插在昊城的那個小點上,“可倘若一開始蘇譽便看穿這計策,将計就計才帶了那樂師回國,不管是鄭國還是姜國,他們所謂嚴密的局,便只是蘇譽的局中局而已。蘇譽借他們布下的局稍加動作便除了自己的弟弟,倘若你是蘇譽,處在這樣一個處處是機鋒的局裏,會怎麽做?”
半晌沒有得到回答,我才想起對面坐的是一個言情小說家而不是一個軍事小說家。雖然是在問君玮,但其實自己也有點躍躍欲試,倘若我是蘇譽,此時前有豺狼後有虎豹,陳國四維諸侯環伺,估計是從來沒有過的萬衆齊心團結一致,而趙國一幫魯莽小兒又摩拳擦掌,我該怎麽做。
小亭外佛桑花蓋随風飄舞,似金色浪濤連綿起伏,君玮起身坐在石凳上:“你推測的那些,全是對的。和你分開之後,我和父親一直探查此事,布局的是姜國,主使是姜國的丞相裴懿,倒是個能臣,這樣的一個局布得狠辣又精妙,想必蘇譽也知道,卻一直忍而不發,所有人都以為此次蘇世子是被逼到盡頭了,卻沒想到。”
他回頭看向我,“兩國內外讓陳國與趙國一戰的呼聲空前高漲,蘇譽卻在這個時候挑了批貢禮施施然去了晁都,拿此事上書給久不聞政事的天子。那折表書被封在紅木匣子裏,我偷偷看到過,說的是他曾如何對趙王像親兄弟,趙王卻始終把他視作眼中釘,幾次加害,月前被刺雖不能确定是趙王指使,但也絕非不可能。只不過他看姨母年紀大了,趙國和陳國在上一輩是友好鄰邦,再加上大家都是天子之臣,除非失道,否則不宜互相攻伐。這次這事就算了,看是不是把行刺的女刺客說成是個罪臣之女,為報私仇,希望天子能大事化小。”
我由衷贊嘆:“這着棋可走得妙,王室式微已久,天子很久沒被人尊敬過了。此次蘇譽拿這麽一件大事來征求他的意見,他一定很感動吧,多半全部照着蘇譽說的做了,想必那些等着撿便宜的諸侯都傻眼了。趙王但凡還有幾分腦子,理當會順着這個臺階爬下去,此前欲先行開戰也是擔心陳國來攻打自己,日日都忐忑。”
君玮點頭:“不只如此,天子感佩蘇譽德行高尚,即便差點被刺身死,也是以怨報德,又這樣的尊王祟禮,特賜蘇譽顯卿之名,是比公爵還高的爵位,待他即位後,地位當高于天下諸侯。姜國那位能臣丞相快氣死了,卻沒別的辦法,其實算起來他也沒什麽損失。”
我站起來扔掉手裏的佛桑花枝,想了想道:“即便衛國當日不亡,還能勉力支撐,倘若有一日被陳國看上,也難逃覆亡的命運。”
君玮輕聲道:“陳國有蘇譽,衛國亦有葉蓁。”
他第一次這麽稱贊我,吓了我一跳,不好意思道:“不成啊,我不是他的對手,父王不讓我插手朝政的,我都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君玮仔細看了我一會兒,頭偏向一邊:“若他看到你,一定會喜歡上你。”
我說:“啊?”
他還在繼續:“他一定将你囚在陳宮之中,花開花落,歲月匆匆,彼此愛恨交織,糾纏折磨,你一定會過得很慘。”
我說:“啊?”
他瞥了我一眼:“這有什麽好奇怪,古往今來這類故事大多是這樣,最後要不是你把他折磨死就是他把你折磨死,死後才知道彼此的重要,總之不會是什麽好結果。”他嘆了口氣,轉頭認真看着我,“我從前總是害怕你去找蘇譽報仇,覺得是他滅了衛國,你很恨他的,但其實阿蓁,你很欣賞蘇譽對吧。”
我完全沒搞懂君玮今天是要幹什麽。後退一步謹慎道:“你不要亂說啊,我對慕言很堅貞的。”
他神色黯了黯:“因你最終是要刺陳,我才對陳國的事……如若我告訴你,慕言他……”
我緊張道:“慕言他怎麽了?”
他牢牢看着我,記憶中君玮真是很難得有這種嚴肅模樣,半晌,他搖了搖頭:“沒什麽,他很好,你從小就喜歡他。到死都喜歡他。”
我坐在他對面,他幹脆轉身背對着我,中間隔着一張冰冷石桌,他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可若有一天你發現沒有辦法和他在一起,也不要難過,阿蓁,我,我總是在這裏的。”
我呆了呆:“你想說什麽呀?”
君玮肩膀顫了顫,我等得要打瞌睡他也沒再說話,腳邊小黃不停拽我裙角,不遠處佛桑花叢裏有彩蝶飛舞,看出它是想邀我過去撲蝴蝶。
想想君玮大概是靈感突然來了,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進行創作,也就沒有打擾他,拖着小黃蹑手蹑腳地離開了涼亭。
慕言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身畔浮雲擾擾,看着道旁花開正盛的佛桑,我沮喪萬分地蹲在地上想,這些花已經持續姹紫嫣紅了二十多天,花期如此漫長而堅強,幾時才謝得了啊。
小黃圍着我邊轉圈邊撲蝴蝶,連續轉了幾百個圈子,自己把自己給繞暈了,好半天才歪歪扭扭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它玩得已經很盡興,我才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務是去教公儀薰跳舞,趕緊拖着它去亭子裏找君玮。
離小亭十來步遠,看到君玮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坐姿,而他身後方才我坐的地方正坐着白衣少年百裏瑨。正打算上前打個招呼,看到百裏瑨臉色很是尴尬,君玮的聲音清澈,略有些隐忍:“那些話你總當我是信口開河,可我說的那些,沒有哪句不是真的,我喜歡你這麽久了,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百裏瑨呆呆坐在那裏,茫然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君玮聞聲猛地回頭,估計回得太急,不小心手肘撞到石桌桌沿,痛得話都說不出來。百裏瑨趕緊上前一步:“你、你別激動啊,我、我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成不成?”
君玮忍痛道:“你……”
百裏瑨含恨地看向他:“你長得這麽好看,可為什麽不是女孩子啊!”說完一溜煙跑了。君玮在背後茫然地伸長手臂,還保持着要抓住他的姿勢。
我鎮定地伏在花叢裏拍拍小黃的腦袋:“你爹爹果然斷袖了,還一直試圖瞞着娘親,不過我們不能歧視他,他既然斷袖了,就不太好做你的爹爹了,但是沒有關系,娘親已經幫你找了一個新爹爹,新爹爹長得很好看,劍也使得好,還很會賺錢哦,你高興吧?”
小黃傷感地将頭埋在我懷中。
我補充道:“賺錢就可以給你買好多好多燒雞吃。”
小黃撒着歡兒繼續跑去捉蝴蝶了。
我把那些舞步都教給公儀薰,意識是多麽神奇的東西,即便重生了身體,忘卻了從前記憶,更即便我跳得這樣慘不忍睹,連路過送點心的小厮都不忍心再看第二遍,公儀薰竟不動聲色地将每個被我跳得大為走形的動作次第複原,身姿曼妙如同泥地裏新生的小樹,漸漸長大,枝條刺破蒼穹,開出無與倫比的美麗青花。
我驚嘆道:“你九節鞭使得這樣好,舞也跳得這樣好,雖然沒有過去的記憶,但你不覺得,這樣的你就是那時的你麽,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
她停下舞步,手指微高過額際,是朵花蕾的模樣,也沒有收回,只是淡淡看着做出那樣柔軟姿态的右手,輕聲道:“子恪也說過這樣的話,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話畢收起手指像握住什麽東西,“我不知道誰需要我,這世間似乎沒有誰真的需要我。”
我趴在琴案上:“公儀斐是需要你的,你是他的姐姐。”
她似乎愣了愣,微垂了眼睫,語聲極平淡:“他不需要我,所有人都當我不知道,但我其實是曉得的,阿斐他,他和他妻子都很讨厭我。于他而言,我不過是個累贅。許多事他不同我計較,因為他覺得我腦子有毛病。”
她頓了頓,續道,“所以我想,如果生前的記憶裏有誰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她平靜地說出這些話,聽得人心裏難受,自己卻沒什麽表情。
七日後是夏狩。據說公儀家自立門便将這習俗延續下來,為的是讓後世子孫不忘立門艱辛,以免日日泡在脂粉堆裏忘了曾在馬背上建立的功勳。
我覺得這事做得很沒道理,歸根結底要銘記祖先的光榮也不是靠欺負幾只低等動物,動物又沒得罪你,動物也是有娘的。
幸好公儀斐散漫慣了,公儀家的優秀傳統能廢的被他廢完了,唯一保留的這項夏狩也失了莊嚴隆重,變成狩獵這日大家出來烤烤肉喝喝酒,順便分享一下近日新學的才藝,沒想到很受歡迎,尤其是受到渴望在男門客面前展現才華的女門客的歡迎。
一切只因愛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相親是永恒的主題的輔題。
可想這場合是多麽合适。八年前卿酒酒在卿家的朝陽臺上舞動天下,今日将會是一個輪回,天下無須再記起那跳着青花懸想的白衣女子的窈窕麗影,但公儀斐要再記起。
世外夏日炎炎,山中晨日已染涼薄秋意。野宴就設在後山一畦小湖旁,空地裏支起條大案,案側置了長凳,四圍有脈脈竹色。
我差不多已和君玮對好臺詞,無論如何需要個契機,總不能宴正酣時公儀薰騰地站起來莫名其妙就手舞足蹈,得要多麽強大的想象力才能領悟你是興之所至歌舞助興而不是醉酒發神經啊……
我們設想的場景是這樣的,屆時酒至半酣,看起來老實的君玮借着微醺酒意大着膽子拱手向公儀斐:“聽聞公儀氏長女舞技卓絕,玮孺慕久矣,今日有幸晤得薰小姐,實玮之幸,盼小姐賜玮一曲,若得小姐一舞慰玮所思,玮感激涕零。”
話說得這樣謙卑,公儀斐一定不好意思不答應,壓抑着不快點頭:“君公子哪裏話,薰姐便去準備準備吧。”當然我們已經萬事俱備,不用準備就可以登場,但還是矜持地再下去準備一回。
排練臺詞的時候君玮發表意見:“為什麽要說這麽多書面語啊?”我耐心教導他:“有時候,我們需要用些文雅的語言來掩飾些禽獸的想法,好叫他人不能拒絕。”君玮不解:“我有什麽禽獸想法啊?”
我覺得很憤怒:“我怎麽知道你有什麽禽獸想法啊!”
一切就如我們所想,只是原定在一旁和曲的本該是我,事到臨頭變成了公儀斐。試調時他不鹹不淡問了句:“什麽曲子?”
我擡頭答青花懸想。他愣了愣,随即展顏,輕聲一笑:“這曲子斐倒會呢,不若讓斐代勞吧。”那樣的笑意融融,眼裏卻無半點笑意。
樂聲似泉水淌過林間晨風,公儀薰塗了墨綠脂蔻的指尖自淺色的水袖中露出,白絲軟鞋踩着琴音,就像那唯獨的一枝青花要攀着身體長出,卻被揚起的紗衣輕而易舉綁縛,那些動作有着禪意的美,比那夜她跳給公儀斐的還要令人驚嘆佩服。
光線問題,看不清高位上和曲的公儀斐神色如何,難得的是沒錯了曲音,而沿席落坐的門客無不屏氣凝神,偶有兩聲情不自禁地輕嘆,都被琴音掩過。看來在座的不愧知識分子,藝術鑒賞水平普遍不低,全場只有小黃一個在打瞌睡。
一曲舞罷,四下靜寂無聲。公儀薰雪白臉龐染出緋色,似冰天雪地間胭脂化水,那高高在上注視公儀斐的模樣,像是沒什麽可在乎,手指卻在身後緊緊捏住袖角。她想要他一個稱贊,是在等着他的稱贊,這心情我能理解。
侍女自公儀斐面前将琴抱走,他擡頭對上她的目光,不動聲色淡淡一笑:“這舞倒很別致,從前沒見薰姐跳過呢。”
我正覺奇怪,一向不多話的公儀薰已清潔冷冷地問出口:“怎麽會沒見過,他們說這是從前你做給我的曲子,我編給你的舞。”
本來就靜寂的林地更加靜寂,若真是姐弟,兩人如此對話着實不妥,公儀斐斂了笑意微皺眉頭,一旁的公儀珊騰地站起身來:“你!”
公儀薰微微偏頭,聲音不緩不急:“難道不是麽?”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一個童聲自席間糯糯響起:“才不是姑姑編的舞,是娘親教爹爹彈的曲子,是娘親為爹爹跳的這個舞,昨兒娘親還跳給我們看過,姑姑胡說。”
說話的小男孩是公儀珊的兒子,因過去的事我只了解一半,也不曉得這是不是公儀斐的親骨肉。
公儀薰怔在原地,我也怔在原地,不懂明明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舞,為什麽公儀珊也會跳。
愣神之間看到公儀斐抱着那張琴離席過來,那是我帶來的琴,他大約是來還給我。
回過神來的公儀薰蹙緊眉頭:“怎麽是我胡說,那是我……”
話未完被公儀斐皺眉打斷,聲音壓得極低:“夠了,你是我姐姐,珊妹既是我妻子,便是你妹妹,有什麽可同她争的,你事事比她強又能如何,也該差不多點了,拿出做姐姐的樣子來,成天同自己弟妹吵鬧有什麽意思。”
公儀薰臉上的那點緋色瞬間褪至雪白,神色仍是鎮定,握着袖角的手卻倏然拽緊。他同她擦肩而過,她一把拽住他衣袖,他卻未有半點停頓,月白的錦緞自她手中滑落,她其實并未用力。
杯盤狼藉的條案之間響起極輕蔑的聲笑,公儀珊攬過身旁的錦衣小童,眼光冷冷投向公儀薰頓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公儀斐似乎對一切暗藏的機鋒都渾然不覺,含笑遞琴給我:“這琴倒是把好琴,君姑娘可要收好了。”
事情到這一步真是未曾料想。這一支青花懸想,公儀薰跳得很好,從來沒有過的好。可公儀斐對她說,夠了。
他定不知道她是怎樣來練的這支舞。魅的精神先于身體出現,兩者磨合寡淡,精神無法精确控制身體,協調能力天生欠缺,為了讓那些意到形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