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未十足到的舞步臻于完美,她常一個對時一個對時地練習同一個舞步。
世人是因曾經而執着,可一個連曾經也沒有的魅,她是為何而執着?我不曉得她對公儀斐是什麽情感,姐弟之情或是其他,她只想給他最好的東西,假如她可以做到,無論如何都要做到。他卻覺得她只是争強好勝。我想,也許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席間又是茫茫的笙歌,公儀薰仍是立在原地,像是株婷婷的樹,同那些浮華格格不入。山光影入湖色,一條小魚從湖裏蹦起來,直直墜入水中,咚地一聲,手中執了扇青瓷酒盞的公儀斐漫不經心瞟過來一眼,公儀薰從我懷裏接過琴:“回去吧,近來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累了。”
昨夜未曾看到的那段記憶定格在公儀斐納妾的喜堂上。世事有因有果,今日他對她冷漠至此必有前因,雖然曉得這其實不關我什麽事,但就像一只老虎爪子撓在心底,我想知道卿酒酒的那一世他們究竟是如何結局。
可整整三日,公儀薰沒有走出她的院子。
第四日清晨,君玮看我悶悶不樂,着力邀請我出門和他們一起蹴鞠。其實我的球技着實高超,因孩提時代,君玮和我都很不喜歡洗碗,就經常靠蹴鞠一決勝負。
一般都是他洗,假如我輸了就去找師傅哭訴,最後還是他洗。能夠重溫兒時舊夢,我開開心心地踏出院門,突然記起慕言臨別時再三囑咐我務必照顧好自己,有點躊躇對抗性這麽強的活動萬一受傷被他發現怎麽辦呢,抱着腦袋想了半天,茅塞頓開地覺得可以說是夢游的時候不小心撞到的,立刻振作起精神意氣風發地對君玮揮一揮手:“走,去鞠場。”
公儀家別院着實大,繞了許久才到目的地。同衛宮不同,山野裏的鞠場未有短牆框圍,只畫出場地來,樹起兩支碧竹,中結細網,做了個風流眼,對抗的兩隊哪隊能将球踢過風流眼,且不被對方接住就算贏得一籌,最後以籌數多少定勝負。場上兩隊皆是公儀家門客,看來夏狩之後大家都沒下山。
剛開始對方很怕傷害我,只要我站在風流眼附近,就不敢貿然将球踢過來,擔心球不長眼将這個弱女子砸暈。
此後每當對方要踢球了我就自覺跑到風流眼底下站着,一次次取得防守上的重大勝利,簡直就是我方的吉祥物。小時候為了逃避洗碗琢磨出來的解數也在君玮的配合下得到穩定發揮,拐蹑搭蹬之間,揚腳險險踢進三籌。
真搞不懂師門考試時我在底下翻書君玮怎麽就不配合一下,不僅不配合還要告狀,從前他真是太不懂事了。
踢完半場,大家三五成群分坐小休,君玮拉我到場邊棵大樹下歇着,候在旁的小厮趕緊遞來涼荼汗巾。分在敵隊的百裏瑨樂颠颠跑過來要和我們坐一起,君玮拿腳尖沿着樹冠影下來的樹蔭邊緣畫一圈,朝他努努嘴:“站外邊去,不準踏進來。”
百裏瑨擡起袖子擋住毒辣日頭,縮着肩膀委屈道:“為什麽啊?”
君玮揚了揚眉:“你說呢?”
百裏瑨認真想了想,臉慢慢紅了:“是不是我不小心被我們球頭摸了一下腿啊,那是意外是意外,蹴鞠麽,難免……”
我噗一口水噴出來,君玮咬牙:“老子管你被誰摸啊,老子問你為什麽踢兩個球兩個球都砸在阿拂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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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瑨呆了一下,低頭嗫嚅:“運、運氣不好。”
君玮一個爆栗敲過去:“砸了人還敢說別人運氣不好?!”
百裏瑨委屈地揉額頭:“我是說我運氣不好啊,怎麽知道踢球過去會那麽準砸到君姑娘啊,我明明沒有照着她踢……”
君玮挑眉打斷他的話:“講重點!”
百裏瑨小心翼翼看君玮一眼再看我一眼:“所以一休場就趕緊過來想道歉啊……”
君玮不置可否哼了一聲。
我把百裏瑨拉進樹蔭裏:“那你快道。”
百裏瑨紅着臉撓撓頭:“那,那……”
我想想:“唉,道歉之前你先講講你怎麽就被你們球頭摸腿了啊?”
百裏瑨:“……”
君玮:“……”
比賽沒完,衆目睽睽下,分屬敵對陣營的三名選手已勾肩搭背和樂融融,可想下半場我們仨都沒有上場機會。
幸好上半場已玩得盡興,多日搞得自己悶悶不樂的東西也一掃而空,擡頭看天高雲淡,不遠處水藍風輕。我喝一杯涼茶,再喝一杯涼茶,想起孩提時代也有這樣的時候,常常同君玮抱着水壺去宗外的小亭納涼,那時天真不解世事,君玮也是,本來以為他會長成一個才子,結果長成一個浪子。
正有點筋疲力盡恹恹欲睡,身旁一直有一搭和君玮讨論上半場攻防問題的百裏瑨忽然瞪大眼睛:“咦,你們看,那個黃衣小姑娘長得好可愛!”
我被他振奮的語氣吓一跳,手裏的茶水灑出來一半,一邊想什麽可愛的姑娘我沒見過,一邊順着他灼灼的目光望過去,頓時覺得頭嗡了一下。視線盡頭處那風雅到極致的藍,絢金的佛桑花海裏,我一眼就看到他。
慕言。臨別時他對我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此後每夜入睡我都将這句話仔細想一遍,牢牢貼在心口,真心祈禱第二日讓我找到哪怕一朵凋零的花盞,因這樣我就能快些看到他。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确定不是幻覺,而他分花而來,漸行漸近,閑庭信步就這樣走過那些從我心上流轉的思念等待。
我覺得簡直就要控制不住跑過去撲到他懷裏,腳已經不由自主踏出去一步,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沒聽他的話保護好自己一定會被打的,猶豫了一下覺得相見不在此時,再想起此刻灰頭土臉的造型,頓時覺得相見絕對不能在此時,趕緊朝君玮背後縮了縮,企圖讓他整個擋住我。
不知為什麽他的步伐會這樣快,剛踱到君玮背後已聽到漸近的腳步聲。我其實很想這麽近地看他一眼,但又害怕被發現,想着每次重逢總是讓他看到我狼狽的一面,這次絕對不能這麽衰下去了,一定要制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逢,要跑回去換上最好看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涼亭裏風雅地喂個魚撫個琴什麽的,總之要讓他大吃一驚。
腳步聲從面前經過,未有分毫停頓,我一邊松了口氣一邊不曉得為什麽又有點失望,耷拉着腦袋從君玮背後出來,百裏瑨還在小聲感嘆:“啧啧,長得真是好看,其實黃裙子很挑人的,穿黃色也能好看到這個地步,真是天姿國色……”
君玮冷冷掃了他一眼,百裏小弟立刻改口:“再天姿國色我對她也是沒有一點想法的,”摸了摸鼻子又補充道,“一看就知道她和身邊的藍衣公子是一對啊,我就算有什麽想法也沒用……”
捕捉到藍衣公子這四個字,我想起方才看到慕言,他身邊好像的确是跟着一個穿黃裙子的姑娘……立馬瞪了百裏瑨一眼,不高興道:“你有沒有長眼睛啊!”
他茫然道:“啊?”
我忍了忍,沒忍住:“他們哪裏有很配了,明明一點都不配。”
百裏瑨面帶迷茫,做出個詢問的表情。
我握緊拳頭想揍他:“快點說他們一點都不配,你當着我的面說慕言和另外一個姑娘相配是想挨揍哦!”
百裏瑨愣了愣:“慕言?誰啊?”
我瞪着他:“你剛才說的藍衣公子啊,他是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一想慕言都跟我求親了,我都答應他了,就還是勇氣十足地瞪着他說出來,“是我的未婚夫婿。”
“啪”,君玮不知道為什麽一個失手把水壺給掉在地上,飛濺的茶水綻了我一身。他手還停在半空中,神色震驚,張了張口像是要說什麽話,被湊過來的百裏瑨驚訝打斷:“是你的未婚夫婿?那怎麽不上去打個招呼?”
我看着鞋尖:“……會被揍的。”
百裏瑨忽然噤聲不語,他一定是不相信,我急急跟他解釋:“他要是曉得我不聽話跑步來玩蹴鞠還被撞翻一次壓在地上兩次被球砸到三次一定會揍我的……”
身後慢悠悠響起一個聲音:“哦?那是挺該揍的。”
我面不改色地繼續和百裏瑨說:“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太陽好大頭有點暈唉……”說完很自然地就要往地上倒,一雙手從背後穩穩接住我,耳畔響起熟悉的低笑聲:“你再演啊。”
我睜開一只眼睛瞄瞄,一下撞上慕言噙着笑的目光,條件反射地也笑一笑,看着他唇畔笑意加深,驀然想起目前狀況着實不是笑的時候,立刻老老實實從他懷裏站起來,老老實實耷拉着頭:“我錯了。”
慕言骨節修長的手指緩緩敲着折扇,聲音響在我頭頂:“哦?認錯認得倒快,跟我說說,錯在哪裏了?”
我頭垂得更低:“演技沒有你好……”
慕言沉默半晌:“……認識得還挺深刻。”
我幹笑兩聲磨蹭過去,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試探着握住他袖子:“我剛是亂講的,別生氣啊,我不該跑出來玩蹴鞠,都是君玮的錯啦,我本來今天要在院子裏喂魚撫琴的,他非要把我拉過來。”說完威脅地看了眼君玮,他了解地笑了笑,點頭道:“對,是我把阿拂拉出來的。”
我偏偏頭,發現果然不是光線作用,奇怪地問君玮:“你臉色怎麽那麽白。”邊說邊要走近點過去看看他,卻被慕言一把握住手。
君玮還沒開口,站在一邊那個被百裏瑨稱贊天姿國色的黃衣小姑娘卻天真道:“不管怎麽說,女孩子怎麽能和男人一起蹴鞠呀,這在我們國家,這樣的女孩子以後是沒有男人肯娶的。”
說完自覺失言地吐了吐舌頭,看着我卻又篤定地補充了句:“反正女孩子不要随便和男人一起,雖然我從小在市井長大,也從來不會和男孩子紮堆玩游戲。”
我緊張道:“你和慕言是一個國家的嗎?”
黃衣女子愣愣搖頭:“不是啊,我是唐國人。”
我安心地拍拍胸口,拍完還是有點不放心,擡頭問慕言:“你們國家不會也有這樣的風俗吧?那我經常和君玮他們一起玩,是不是很不好啊?可君玮是我的哥哥呀……”
話沒說完被慕言笑笑打斷:“慕儀也喜歡蹴鞠,看不起其他女孩子那種玩法,常常找我的護衛陪她玩你玩的這個。我們陳國沒有唐國那樣的風俗。”
我頓時松一口氣,前後想想:“既然這樣的話,那我沒錯啊!為什麽要認錯!”
慕言不緊不慢搖着扇子贊許地看着我:“你不妨再得寸進尺點。”
說話間蹴鞠的下半場已經開始,我們仨果然被淘汰出局,趁着衆人目光都集中在鞠場上,我忍笑将身子挨着慕言靠得更近些:“再得寸進尺點,是不是像這樣?”
他怔了一下,随即微微一下,一把将我拉過去貼在他身上,從容得就像摘一束花倒一杯茶,垂眸笑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黃衣小姑娘正好偏頭回來興高采烈道:“慕哥哥”,愣愣看着我們,後面的話半晌沒說出來,大概是她們唐國民風着實閉塞不開放,我朝她比了個鬼臉。她咬了咬嘴唇,哼了一聲又別過頭。
一看就知道是要問慕言關于蹴鞠的問題,百裏瑨覺得覺得她和慕言很般配,讓我很沒有好感,握着慕言的手悄悄問他:“連蹴鞠是什麽都不曉得的姑娘很沒文化對不對?”慕言揉了揉我頭發,搖頭笑道:“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同慕言一起的這個黃衣小姑娘據說叫尹棠,是慕家世交好友之女,在孤竹山下碰到,因她想來山上看佛桑花,便讓她跟着上山。
原本以為佛桑花開盡了才能見到慕言,雖然提前見面,他卻不是來接我的,只是去趙國途中逗留幾日,我覺得有點沮喪,但一想到連這一次見面都是額外賺來的,就覺得還是很值得。
他是要趕赴趙國,其實途中無需專門繞道來柸中一趟,即便是要找公儀斐商議要事,但又不是世上送信的鴿子都死絕了。想到這些,就覺得胸口滿滿的,很開心又很甜蜜。
慕言明顯比往常忙碌許多,早上陪我看了場蹴鞠,用過午飯後便同公儀斐閉門密談,直到晚飯也不見人影,我想着入睡前要去看看他,掐準時間差不多他該回來了,正要出門卻想起一個十分緊要的問題……他是住哪個院子的來着?都這個時辰了再讓丫鬟契去打聽就太不人道,我想了想,悶悶不樂地關了窗戶準備睡覺。
嗒,嗒,嗒,正要熄燈,窗戶卻被輕叩三聲,胸口的鲛珠簡直要從喉嚨冒出來。我趕緊去開窗,未拴緊的窗扇卻吱呀一聲自己就打開,慕言手中抱了幾卷書帛翻窗進來,随意将書冊扔到桌案上,坐到案前花梨木的椅子上沖我招招手:“過來。”
我目瞪口呆走過去坐到他對面,轉頭去看看窗戶,又看看他:“為什麽有門不走走窗戶啊?”
他拿了根細長的銀針挑案上的燈芯,燭火裏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幽會這種事,你見過有誰走正門的?”
我咬着舌頭:“你是來同、同我幽會的?可、可我不曉得該怎麽幽會,我娘都沒有教過我。”
他肩膀微微顫抖,我着急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土?早曉得就該去跟君玮打聽一下,那些姐姐們同喜歡的人幽會我雖然不知道,但、但是我可以學的。”
燭火亮了些,他起身放了銀針,我才看清這人是在笑,我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他卻還在笑,我一邊惱火地瞪着他一邊想,這就是我的心上人,可他笑起來真好看。等他笑夠了,卻擡手撫上我眉梢,還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地問我:“皺着眉頭做什麽?看見我不開心麽?”
我把頭轉向一邊:“可你笑話我。”
他好笑地坐回去,微微撐着頭:“我怎麽會笑話你,這些事情若是你樣樣都懂,我才要生氣。”
我有點懷疑:“真的?那你今天來是來教我的麽?”
他搖頭笑笑:“長這麽大,我還是頭一回聽教人幽會這個說法。”話罷執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茶:“除了這個,我記得早上你要同我認錯來着,後來被打斷了,怎麽,現在想起來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我起身離開凳子:“我去洗洗睡了……”被他一把抓住:“還沒想起來?”
其實蹴鞠剛完我就反應過來,那時躲到君玮身後,立刻從面前走過未有絲毫停頓的那個人定然不是慕言,他不可能那麽快,而且他和尹棠一起,怎麽也該是兩個人的腳步聲。若是那樣,我一看到他就躲起來一定被他親眼目睹,他生氣的一定是這件事,但要怎麽解釋?怎麽解釋都讓人很不好意思……他果然道:“看見我為什麽要躲起來?”
因正站在他椅子跟前,習慣性地垂頭,一垂頭卻正好碰上他微微仰起的漆黑眼眸,我垂死掙紮道:“才沒有……”
他左手扣着椅子扶手輕輕敲了兩下,含笑道:“那我來猜猜看。”做出沉思的樣子來,眼睛卻望着我:“是因為和我重逢竟然沒有戴着最好看的首飾,穿着最好看的衣裳,好叫我眼前一亮?”
我震驚道:“你怎麽……”話到一半反應過來就這麽承認太丢臉了,趕緊道,“才沒有!”
他眼睛裏卻仿似落下萬千的星光,良久,将我拉進懷裏:“沒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要緊,還有很多時間,你可以慢慢打扮給我看。”
我趴在他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搖頭:“你沒有見過我最好看的模樣,我十七歲那時候,臉上沒有這道疤,連父親都說我是他最好看的一個女兒,你要是那時候見到我多好,你要是……”可再也不可能了。
這些事情總是讓人一想起來就傷心,我抹着眼角緊緊摟住他脖子,說出一見面就想說給他聽的話:“我很想你。”
他沒有說話,卻更緊地抱住我,呼吸就在耳畔,這是我盼望了多久的時刻。
擡眼看到昏黃的燭火,就像茫茫孤夜裏搖曳的唯一一點希望,牆壁上投下融為一體的兩個影子,仿若時光在這一刻停止,再也不會有離別和悲傷。
後半夜山中下了場大雨,早上起來空氣格外清新,慕言特地過來陪我用早飯,順便帶了只燒雞給小黃,小黃高興得直搖尾巴,對這個新爹爹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看來短期內是不會出現什麽親子問題。
拾掇完畢,兩人剛出院門,看到黃衣小姑娘尹棠兩腿生風急步而來,跑到我們跟前扶着腰喘了兩口氣,彎起眼睛天真地看着慕言:“慕哥哥,今天你陪小棠賞會兒花可好?孤竹山山路崎岖,小棠一個人出去,找不着回來的路可怎麽辦呢。”
我奇道:“怎可能找不着回來的路,為賞佛桑花公儀斐特地修了條青石小徑,你沿着那條路走到盡頭再返回來就可以了。”
尹棠咬了咬嘴唇,看上去還想說什麽卻一時無話可說。
我一邊推着慕言讓他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一邊親切地自告奮勇:“你慕哥哥他早上有正事的,你君姐姐我正好沒事,要是尹姑娘不嫌棄,就由君姐姐來帶你賞花吧~”
眼看着慕言點個頭就要離開,尹棠着急地瞪我一眼:“那我嫌棄你行不行,那我不想走那條路行不行?”
說話間慕言已被我推出老遠,慢悠悠打量我一遍,不置可否笑笑順勢走了。
我轉過身來認真地看着尹棠,點頭道:“可以啊,反正我就是随便說。”話罷也準備擡腳開溜。
尹棠躊躇一下狠狠跺腳:“你,你回來!”
我腳步沒停揮了揮手:“你跟上來。”
我的确是想散個步,我也的确不喜歡這個叫尹棠的小姑娘,她成天用異樣目光注視慕言,我沒揍她一頓就已經很可以了,此時此刻還能保持涵養,因為不曉得真揍上去是不是打得贏。此時是個好時機,我準備還是采取文明人的做。邊賞賞花邊和她講道理。
一路繁花古木,夜雨後花木嬌豔的更嬌豔,挺拔的更挺拔,籠在皚皚晨霧裏似朦胧仙境。我還在醞釀第一句話該怎麽說,跟在身後的尹棠卻已開口,手從黃衣裏微微露出,撷着一朵剛摘落枝頭的重瓣佛桑:“你聽說過佛桑花的事沒有?”
我擡頭道:“嗯?”她微垂了眼眸,盯着指間花:“說的是一個世家少爺與奉墨的丫鬟相愛,卻被他父親發現了,少爺被支出家門辦事,少爺走的晚上,小丫鬟被投進後院一口枯井裏,他們騙少爺小丫鬟病死了,沒幾年,少爺娶了交情深厚的世家小姐為妻,新婚的那夜,後院被填平的古井卻長出巨大花樹,開出妖異的花朵來,這花就是佛桑。你有沒有聽過風拂花樹的聲音,就像是女孩子在哭。”
我停下腳步:“你想說什麽?”
她看我眼,別過頭去,嗓音竭力鎮定,還暗含着種與生俱來的天真:“你一足會覺得我很讨厭,但不管你讨不讨厭我都要說,就像佛桑花的故事一樣,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是不能見容于世的,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悲劇發生。”
她抿了抿唇,擡眼看着我,“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你和慕哥哥也是不會例外的。你配不上慕哥哥。”
石徑旁有溪流淙淙,盤旋的虬枝将頭頂一方天幕遮起來,晨光零散而入。
我其實也曉得自己配不上慕言。不是身份的差距,是生死的差距。說到底我只是一具依靠鲛珠生存的行屍,違背星辰法則的存在,而他還好好活着。
可心裏知道是一回事,被人當面指摘就分外難忍,但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不動聲色。我鎮定地看回去,淡淡道:“他說他喜歡我,只要他喜歡我,我們就是相配的。”
尹棠有點激動:“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有多麽出色。”她臉色漲得通紅,“那樣出色的慕哥哥,一定要有一位同樣出色的公主才能配得上他。
那樣的公主全天下只有一位,該是我的姐姐瓊嬅。”
我吃驚地望着她:“你的姐姐是……唐國的瓊嬅公主?那你是……”
她也吃了一驚,像是才反應過來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咬着嘴唇半晌,突然把頭一揚:“想必你也猜出來了,我是唐國最小的公主毓棠。”
她停了停道,“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并不想用身份壓着你。王姐從小就喜歡慕哥哥,我是市井長大的公主,從前并不知慕哥哥如何,還很不以為然,覺得她的思慕可笑,但月前唐國有難時慕哥哥他……”
話說到此處突然臉一紅,她惱火地看着我,“同你說這些幹什麽。你只要知道,為了慕哥哥好,他是應該選擇同誰成親,你和我們不同,不知道身處高位,所謂婚姻代表着什麽,你什麽都幫不到他,他們家也不會答應他娶你的,你這樣的姑娘全天下有多少呢,可唐國的瓊嬅公主,天下只有一位。無論如何都是要分開的結局,為什麽還要繼續下去?你也想要得到佛桑花的下場嗎?”
聽完她這一番話,其實說得很有道理,我本來是想趁着鳥語花香大家心情不錯将她說通,沒想到最後是她妄圖将我說通。
做久了君拂,都快忘記東陸王室普遍扭曲的婚姻觀,大家一直覺得若一場婚姻不能換取什麽,那這樣的婚姻算是什麽。
我雖然不反對為了國家利益而進行的王室聯姻,就如當年沈岸同宋凝,但卻私心裏覺得,一個負責任的國君,是不需要依靠犧牲誰的婚姻來換取國家利益的,所謂和親,真是最要不得的政治手段。
公主王子們生出來的價值難道僅僅是讓他們在這方面有所成就?顯然,國家對他們的要求比這要高得多,大家着實可以換個方向努力。
但這些話即使說出來也沒法說服眼前這位毓棠公主,我想,她其實不是要和我講什麽大道理,她只是喜歡慕言罷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非要借着門戶登對的名義,非要借着她姐姐的名義。
她瞪着我:“為什麽不回答,你在想什麽?”
我笑了笑:“我在想,我這樣的姑娘着實很多,沒什麽特別,唐國的瓊嬅公主着實也只有一位。可東陸,卻不是只有一位公主。”
我早知道這樣一說必然将她惹火,她果然發火,牙齒咬得嘎嘣響,半天,冷笑道:“除了年前殉國的文昌公主葉蓁,東陸這許多公主,還有誰比得上王姐的足智多謀?你若是聽說過瓊嬅公主的名號,就該知道整個唐國都将王姐視為明珠,若是因你而令王姐受到屈辱,便是令唐國的國體受辱,唐國絕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唐陳兩國交惡,一場惡戰避無可避。而你不但不能幫到慕哥哥,反而使他陷入此等窘境,就不會心懷愧疚麽?”
我覺得不可思議,眼前的姑娘一襲黃衣黃裙,的确天姿國色,即便發火聲音裏也帶着不可矯飾的天真,說出的話卻不像是一國公主,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麽。我轉身站得直直地看着她:“你姐姐貴為公主,可知道什麽才是公主,生我者父母宗親,養我者天下萬民。以天下萬民性命為代價的戰争,豈是可以說發動就發動的?子民為之獻出生命也要保護的應是腳下的寸寸國土,而不是一個愚蠢公主的愛情。我還從未見過這樣幼稚的戰争,也從未見過這樣令母國蒙羞的公主。”
她愣愣看着我,半天,幾乎都要哭了:“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我,我要去找慕哥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願意為了你和我們唐國交惡,他其實怎麽可能喜歡你,他連自己真正的身份都沒有告訴過你吧,我都知道!”
突然覺得喉嚨裏有什麽東西湧出來,随着說出“住口”兩個字,那些東西一下子浸出口腔,我看着噴在地上的血痕有點發愣,卻止不住喉嚨裏那些東西翻騰得越來越劇烈,張口又是一大攤血。對面的毓棠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我抹了抹嘴唇,狠狠道:“沒見過吐血啊。不準告訴慕言。”話剛說完,突然沒了意識。
對我而言,一切只是睜眼閉眼之間,失去意識的那刻我就搞清楚發生什麽事。臨下山時君師父告訴過我,續命的鲛珠每過十個月會有三日蟄伏,三日裏所有法力都收束起來,屆時我和真正的死人沒兩樣,要當心不注意被人給埋了。
算起來自這顆鲛珠縫入胸中正好十個月,我卻忘記這件事,意識剛恢複過來時萬分驚恐地想,要真被埋了該怎麽辦,他們可千萬別把棺材給釘死啊。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戰戰兢兢睜眼一看,竟是躺在慕言懷中。我都要被吓傻了,看到他緊閉的眼,微蹙的眉,冰冷的側臉,蒼白的唇,這模樣倒像他也是個死人。
好半天,我顫抖着手去推他,聽到自己的嗓子啞得要說不出話,高風掠過枯葉似的抖:“慕言,你怎麽了?”
話剛落地手便被握住,我懵懂擡頭,正看到他緩緩睜眼,昏黃燭光下,那總是含笑的眸子靜水無波:“你是終于醒了?還是,”他頓了頓,“我又在做夢?”
我有半刻搞不清狀況,但看着他一向清明此刻卻困惑的眼,突然就明白那些話是什麽意思,我費力想朝他笑一笑,卻笑不出來。
我是個死人,死人無所謂死別的痛苦,但活着的人不同。都是我忘記這件重要的事,沒有提前告訴他好讓他安心,這樣猝不及防,他一定以為我死了。
胸口一窒,我呆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我伸手抹眼淚,手還沒夠上去,淚水已經啪嗒掉下來,正落在他唇邊。
他愣了一下,眼神逐漸深邃,手指撫上我淚水婆娑的眼,良久,久得像一顆種子生根發芽:“阿拂,你醒了。”嗓音是我從未聽過的低沉暗啞。
我抱住他試圖給我擦眼淚的手,咬着唇問他:“我吓到你了對不對?”
他任我趴在胸口,擡起另一只手繼續給我擦眼淚,嚴實的床帏裏一握幽暗燭光。他修長手指一點一點撫過我眼角,指間似有白梅低回的冷香。
明明停在我眼角的手指都在發抖,語聲卻鎮定又從容:“我知道,你會醒過來,你舍不得我。”話罷卻怔了怔,狀似無意地收回發抖的手,狀似無意地将它們隐入衣袖。
我假裝沒有看到,趴到他胸口,就像所有聽到這些話的矜持小姐一樣小聲反駁:“你亂講。”但心裏卻暗暗贊同,他說得對,我舍不得他。他頓了頓,輕聲到:“是麽?我去問了君玮,問他你有什麽願望,他說你想嫁給我,你從小就想嫁給我。”
我頓時一陣緊張,全身都僵掉了,像一塊筆直的長木頭。半晌,僵硬的下巴被擡起來,對上他隐約含笑的眸子:“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嗯?”
雖然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也只是一陣,而後便是濃濃的委屈,那些久遠的至死不渝的思慕,他終于問起我,本來已經止住眼淚,又再一次紅了眼眶。
我咬着嘴唇,哽咽道:“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雁回山上,你救了個被蛇咬傷的小姑娘,她送了幅畫給你,用木棒畫在地上,”我指了指自己,“那個小姑娘,是我。”
剛說出這幾個字,就感覺眼眶一熱,我趕緊擡手蓋住眼睛,吸了好一會兒氣才将眼淚憋回去,費力地想把這句話說完整:“從那時候我就喜歡你,找了你三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找你,可我找不到你。”
大片水澤從指間溢出,是那些塵封的悲傷破土而出,再也無法抑制。從雁回山的初見到臨死的最後一刻,三年漫長尋找,回憶裏全是美好模樣,可求而不得的委屈和絕望只有自己曉得,明明我是那麽用心那麽認真地在找他。
我捂着眼睛将頭埋進他胸口:“那些來求親的人,父親想把我嫁給他們,我沒有答應,我要找到你啊。送給你的那幅畫,我請人将它刻在了洞裏的石床上,我想,如果你哪一天重新回到那個山洞,看到那幅畫,就會知道那個小姑娘在等你。”
眼淚穿過指縫,一定将他的衣襟打濕了,我吸了吸鼻子從他胸膛上爬起來,收拾好那些被回憶觸及的傷感情緒,用袖子抹幹眼睛,努力咧出一個笑來:“還好,最後我還是找到你了。”
他止住了笑容,靜靜看了我許久,看得我都開始緊張,卻只是沉默着拾手取掉了我挽發的絲帶。頭發就這樣散下來。我忐忑地回想剛才是不是有哪句話說得不對,還沒想明白,已經被拉下來變成側躺在瓷枕上和他面面相對的姿勢,身後被墊了厚厚的錦被,我身上的确涼,其實倒并不覺得冷。
他左手撐着頭,右手放在我耳後,像是很感興趣地玩弄那一處頭發,半晌,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