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銀的月,寂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石浮屠透着禪意的幽冷。』

陳宮的子夜伴随更聲而來,這将是我在人世度過的最後一個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臺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我的白狐裘,趁着随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鲛珠縫入便纏繞于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為自己不至于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我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曲都是為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将自己困于其中,這是人之貪欲,我雖不是為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著存在于心。

幽幽琴音随着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中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剎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聲清越的虎嘯,我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卷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羞地時,擡頭果然見君玮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着腦袋發暈的小黃。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麽。他将頭偏向邊:“你想要做什麽,我都聽蘇儀說了。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頓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着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為什麽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并沒有為難他。”想了想,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麽?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後幹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于暈得差不多,縮着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頭上傳來君玮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玮你扶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我居然,恢複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成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于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複了知覺。

君玮遞給我一面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于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願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玮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麽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紮着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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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皺眉看了我眼,用一句話就将我說服:“在這個幻境裏,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麽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麽荒郊野嶺,跟着君玮,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只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裏。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饑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銀色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并未擡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面的白衣男子說什麽,因是背對,只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只黑玉手镯。

我愣了愣,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玮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麽能知道那人是慕言,只是推着我往裏間走。小二迎上來,殷勤笑道:“下面已沒什麽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于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麽年號?”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莊公二十三年呀。”

莊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只有一位莊公,便是黎莊公。黎莊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為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沖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着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為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幾月可活,夢境裏我仍只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裏慕言無法愛上我,終于衛國還是滅國,終于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

其實,夢境從這裏開始最好了,只要他能愛上我,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屆時留封信給他,讓他去衛國提親,那個正四處尋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會對他很好,讓他很幸福,他不會要想到走出這華胥之境。這樣,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讓君玮湊過來,同他商量:“你下趟樓好不好,幫我守着臨窗戴面具的那個客人,看他什麽時候走,他走時你給我個暗號。”

君玮邊倒茶邊皺眉:“你想幹什麽?”

其實我是想要制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會,參看詩裏詠的戲裏演的,打算等慕言剛剛出門就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力求一舉落到他懷裏,給他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

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君玮,考慮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讓我冒這個險,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君玮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那個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專注地凝視着手中的茶具,我以為他還要繼續說什麽,沒料到等半天,只聽他輕聲道:“好。”

君玮在樓下守候多時,我喝完一盞茶,又喝完一盞荼,再喝完一盞茶,聽到一聲虎嘯,正端着茶杯想這是誰招惹小黃了,驀然反應過來,難不成是所謂的暗號?

急惶惶趕到窗邊,探頭一看果然瞧見梅樹旁欲撐開油紙傘的慕言,一個着急,還沒想好該從哪個角度跳,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離開窗沿直直墜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無反應,我想過很多種落地的方式和姿勢,着實沒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聲小心剛喊出口,身體驀然撞進一個胸膛。白梅的冷香萦于鼻端,頭上響起含笑的聲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傘,就這麽毀了,小姑娘,你可要賠給我們呀。”

停了停又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聽這聲調,果然是公儀斐。

我無暇理會,只是拼命回想剛才邊喝茶邊打了無數遍腹稿的臺詞。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質的開場白,它是怎麽說的來着?可還沒等想好,抱着我的這個人已經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負責任嗎?”

一陣沉默,慕言還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問姑娘,在下是怎麽不想負責任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脫口而出的是那句話,但這也不失一個契機,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胡編亂造:“在我的家鄉,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給這個男子為妻的,不然就只有去自殺了。你剛剛抱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到底啊。”說完偷偷擡眼看了看他臉色。

慕言沒說話,公儀斐呵呵笑了兩聲:“這習俗還挺特別的,不過雨越來越大,你們是就打算站在這裏淋雨?”

當然誰也不想淋雨,還是轉回去在方才那張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來,我一直等着慕言有所反應,直等到他握着酒壺将三只酒杯都斟滿,才聽到一個輕飄飄的嗓音:“君姑娘是衛國人吧,我怎麽從沒聽說過衛國有這樣的規矩?”

我吃了一驚,趕緊擡頭:“你、你記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卻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翹,似想起什麽:“要想不記得,也不太容易……”順道将一盞暖過的酒遞到我手上,“應該有人跟着你呢?人呢?”

我用眼角餘光示意不遠處時不時瞟過來的君玮: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就不認識了。示意完面對慕言問心無愧地搖搖頭:“我沒有同伴,我是一個人來的。”

想了想,大着膽子又加上一句,“是專門來找你的。”

他愕然擡頭:“找我?”

大力地點點頭,一時也顧不得什麽害羞,從頭到尾其實就沒有多少時間。

管它優不優雅矜不矜持,不如就這樣速戰速決,還有三個月,僅有三個月,這樣短的時光,着實經不得什麽細水長流了。

我緊張地握緊手中的杯子:“這兩年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剛才跌下來也是因為看到你太過激動才……”

公儀斐在一旁插嘴:“你這麽着急地找他,是有什麽急事?”

慕言不聲不響,只是把玩着手中瓷杯。我頓了一會兒,微微擡頭,勇敢地看着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你要不要呢?”

公儀斐噗一聲噴出一口酒,一半都灑在我的衣袖上。

慕言放下杯子,默默無語地看了會兒桌子正中央的那簇梅花。雖曉得不該期待,這事九成九沒什麽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期待。

好一會兒,他終于發話,卻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方向:“你父母知道麽?”

我反應片刻,鄭重地點點頭。

他笑起來:“知道你想要嫁給個雜貨鋪老板?”

我愣了愣:“啊?”

公儀斐又是一口酒噴出來,慕言雲淡風輕地掃了他眼,回頭對我道:“嫁給我會吃很多苦,這樣你也願意?”

我想了想,終于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約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想要我,但又怕傷害我,才編出這麽一個借口,想讓我知難而退,可他不知道,若他真的只是一個雜貨鋪老板,若……我想,我的臉上一定綻出一朵特別大的笑容:“如果是雜貨鋪老板那就太好了。”

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養着你的。”

第一次感到這種手指肌膚相觸的細膩和溫柔,以前就算是緊緊交握,更多的也只是內心的感動。白梅上一滴晶瑩水珠滑落到手背,臉好像也有些濕意,我擡手抹了抹臉,這屋子,不會是在漏雨吧?

終于,慕言還是點頭同意我一路跟着,看得出來他其實更想把我送回衛國,但影衛不在,沒法送我,又不好不管,因不管的話最後我還是會想方設法跟着,又不好對我動粗,真是拿我毫無辦法。

随行好幾日,才搞懂他們此行是專程趕赴颍川。據說颍川鑄劍世家的家主荊老爺子以半生心力鑄成一口好劍,廣邀天下英雄,欲為此劍尋一位主人,他們正是為此而去。要說當世最有名的鑄劍世家,應是柸中的公儀家。

雖此時公儀家已被毀六年之久,但慕言早就從卿酒酒手中得到了他們家世代相傳的鑄劍圖,搞不懂怎麽還會對荊家鑄的這把劍感興趣。

我拐彎抹角朝公儀斐打聽,原來荊老爺子鑄成的這把鑄縷劍,自玄鐵投爐之時即伴以人血生祭,初成便具兇狠之相,是難得一見的神兵利器,照他的說法只要是個劍客就沒法不感興趣。

我想了一下,覺得也是這個道理。這方面劍客和嫖客的思維可能都差不多,只是一個渴望收藏名劍,一個渴望收藏美女,收不到至少要摸上把,摸不到至少要看上眼,如果連看都看不到,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劍客或者嫖客。

不久,來到一座依山小鎮,據說山的另一面便是颍川。可能纏得慕言太緊了點,十二個對時恨不得睡覺都跟着他,讓他覺得很煩,雖然沒有刻意躲我,卻也不複雁回山初見時的溫和。

我認識到問題所在,卻不知該如何解決,已經要沒有時間,我只是想快點和他培養起感情。傍晚趁着慕言同公儀斐出門辦事,一直遙遙跟在我們後面的君玮終于逮到機會現身,牽着小黃恨鐵不成鋼地教訓我:“像你這樣成天跟在他身後說喜歡啊愛啊的,能頂個什麽用,光說說誰不會說?愛這種東西,不是靠說出來的,是靠做出來的啊!”

我愣了半天:“做、做出來的?你是讓我今天晚上……”

他也愣了半天,臉刷地紅了:“……我說的是單純的字面意思,你別想太多……”

君玮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不愧是寫小說的,從前真是小看了他。該怎麽來打動慕言,我絞盡腦汁想半天,最後決定給他做一頓飯。本來只是靈光乍現,但打定主意之後突然感到振奮。

我從來沒有為慕言做過飯,就算後來嫁給他,也是聚少離多,為了各自的事汲汲營營,不曾有這樣的機會。

書中描寫妻子為丈夫洗手做羹湯的句子,那是世間難求的平凡幸福,從前看它淡如日暮時西山煙雲,如今卻覺得珍貴。雖然我的萊一向做得不好,好在有君玮幫忙,而且這大約是唯一件他可以有自信不會越幫越忙的事。

想好菜譜,同掌櫃借來客棧的廚房,卻發現缺少兩味衛地萊色特需的作料。

在掌櫃指點下路奔去可能還沒打烊的雜貨鋪,君玮不放心,仍牽了小黃在我身後不緊不慢跟着。

這麽一座民風淳樸的小鎮,真不知道他不放心什麽。雖然天色已漸黑,心中卻是一派明媚,途經鎮上唯一的那座青樓時還哼着小曲,卻在不經意仰頭時驀然止住腳步。

我揉了揉眼睛,那側靠着半開的軒窗執扇而立的男子……是慕言?

君玮不知什麽時候已到我身邊,拉着我只管埋頭朝前走,嘴裏還嘟囔:“那不是慕言,你看錯了。”我覺得這家夥真是個笨蛋,我還沒說那人長得像誰呢,他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

随他拉着走了半天,我問他:“你是不是怕我難過?”沒等到回答,我想了想,“難過是有點兒難過,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雖然這夢境是過去重現,但那時我還沒有找到他嘛。”

君玮頓了頓:“可現在,你找到他了。”

前方已有朦胧的霧色,我呵氣暖了暖凍得發僵的手指,笑道:“那他還沒有喜歡上我嘛。”

他回頭看着我,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阿拂,就算你喜歡他,也不用讓自己這樣卑微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怔了怔,收起手指看着他,半晌,輕聲道:“這是個夢境,要麽現實中從未發生,要麽早已成為過去。假如一個人如我這樣,僅還有兩三月性命,就不該也不能将這些寶貴時光用在糾結往事上,哪怕只是一分,何況,還不是我和他共同的往事。我們有時候堅定不移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最後卻常常失敗,不是因為心靈不夠強大,只是太容易被突發之事左右,變得迷失掉初衷所願的方向。我從未忘記過我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可是你昵,你還記得嗎,君玮?”

他緊緊皺着眉頭:“我沒有問過你,你這樣為他,他值得嗎?”

我擡頭笑了笑:“值得的。”

就算在這個夢境裏,有時候閉上眼睛,也會聽到那時慕言低沉的嗓音,仿佛就響在耳畔“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着我,那由我陪着你,你說好不好”

我的夫君,他是陳國年輕的君王,冷靜地說出這一席話的他讓我害怕,也讓我開心。他是我在這世上最喜歡的人,最舍不得的人。

在君玮幫助下做完一桌豐盛大餐,其實他只是從旁指點順便燒火,從切萊下鍋到裝盤,全是我親力親為,只是刀法不好,切肉的時候不小心割到兩根手指,翻炒的時候又被迸出的滾油在手背上燙出一個水泡。

雖然有點痛,但那自指尖清清楚楚傳遞到腦海裏的感覺卻讓人懷念,實在是太久沒有痛過了。君玮離開很久,慕言仍沒有回客棧,廚房還有柴火,夠得着将冷掉的飯菜熱一熱,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回來,等着等着,恍惚入睡。朦胧中聞到清冷梅香,似皎皎月色下一樹孤梅綻放,我腦子反應半天,陡然一驚,睜眼正看到慕言微微俯身。

自從離開夢中初遇他的那座小鎮,他便摘下面具,大約那裏有他不想見的人,就像現實中除了雁回山初遇,他也基本不戴什麽面具。只是見我醒來,微微退開,黑色的眸子沉靜如水:“這麽晚了,怎麽不回房睡覺,還待在這裏做什麽?”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瞪着他:“你也知道這麽晚了!”

可現在我知道其實那也是種撒嬌,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和他說那樣的話,躊躇了一會兒,打起精神來露給他一個大大的笑:“我在等着你一起吃晚飯啊。”

他垂頭看了眼桌上的飯菜:“我……”

我心裏一跳,打斷他的話:“就算在外面吃過了也要吃一點,就吃一點點,我做了很久……”還沒說完想起這些菜十成是涼完了,正巧夥計打着呵欠穿過大堂,趕緊手忙腳亂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湯,“喂小二哥……”

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來執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間那屜翡翠水晶蝦仁餃,擡頭道:“我還沒吃,一起吃吧。”

我愣了愣:“你喜歡吃那個?”

他仔細端詳竹筷中的餃子,似乎在想什麽,好會兒才回答我:“有點朦胧印象,記不清了,這是你自己包的?”

我大大點了頭,滿懷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會露出什麽表情,心裏有點在意那個所謂的朦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慮,就算是有什麽印象,也不該是關于我,子午華胥調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稱為人生最終曲了。

吃完一只餃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荼,唇角含笑:“味道不錯,看不出來,你倒是很會做菜。”

隔着燭火的微光,我撐着腮幫輕聲對他道:“嗯,我很會做菜的。那你……有沒有變得喜歡我一點呢?”

他喝茶的動作停下來,笑容漸漸散去,眼角餘光掃在我包紮得像棵小人參似的手指上,答非所問道:“你的手指怎麽了?切傷了?”

我鎮定地藏到背後:“沒有。”半刻前他要是問我這句話,我不僅會實話實說還要添油加醋,說不定能讓他覺得我特別惹人憐愛什麽的,可剛剛才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很會做菜,要是還承認手是被切傷的就太沒智慧了,只能暗嘆一聲,魚和熊掌終究是不能兼得。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明顯不信:“那怎麽包成那樣?”

我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到什麽更加有用的借口,半天,道:“……包來玩兒的。”

他不動聲色地拉過我的手,輕輕松松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層紗布,等傷口現出來才輕飄飄道:“還有什麽話想說,說吧。”

傷處被碰到還是有點痛,可我确實還有話說,湊過去低聲問他:“慕言,青樓裏的姑娘漂不漂亮?”

托着我左手的那只手微微一頓,我覺得他可能不會理我,不多時,卻聽到淡淡的回答:“沒太注意。”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是去談事情。”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笑了一下,湊得更近:“是我漂亮,還是他們漂亮?”

他在重新幫我包紮手上的紗布,聞言不輕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抽,将腦袋埋進手臂嘆了口氣:“你為什麽不能快點喜歡上我呢,我也是會覺得辛苦的呀。”

只能聽到紗布摩擦的碎響,他的手法熟練,比君玮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只是一直沒有回答我。

但就算這樣,此時這一刻,我也覺得很開心滿足。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後看,只是活在當下,就什麽煩惱也沒有,有時候我們覺得活得太累,只是因為想得太多。

君玮覺得自從我給慕言做過一頓飯,他待我已明顯不同,說實話我是沒有看出來。

一日一日,漠漠時光流逝,多逝一日,便向死亡多邁近一步。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動的人,他愛上我……對了他是怎麽會愛上我的來着?

我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明白的只是在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那一日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對我說:“阿拂,我喜歡你。”

那些美好的回憶,我無數次想起,在這夢中的一個又一個雪夜。雖然知道細水長流才是永恒,可我已沒有那麽多時間。

若是在他貴為世子的過去,已有無數姑娘變着花樣來讨他歡心,讓他覺得此時我的好皆是尋常,那,有沒有一個女子,曾經願意為他失去自己的雙手呢?

若是我那樣做,是否他就會動容,是否一切就會如我所想,是否最終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後覺得,其實可以試試。

慕言他純粹是為了鑄縷劍才要趕去颍川荊家。但我所知道的,荊家的鑄縷劍最後卻并非歸于陳國世子。

這件事在當時非常有名,荊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試劍,原定的規則是誰能破掉鑄劍廬的七星劍陣便可以帶走鑄縷。

可最想要鑄縷的那人卻是個絲毫不會劍術的婦人,她已故的丈夫還活着時被稱為劍癡。荊家最受寵的小少爺是舉世聞名的雕刻師,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獨人像的手指總是掩在流雲袖中,傳說是因未曾覓得一雙靈活的巧手,将它剖開來辨明骨骼肌理,才直無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韻,就幹脆棄而不刻。

想要鑄縷的那位婦人不會使劍卻會使針,刺繡之藝天下絕跡。于是,婦人将自己的一雙妙手砍下來送給了荊家的小少爺,在試劍會的前夜帶走了鑄縷。

天下英雄齊集颍川,千裏迢迢而來卻不見想象中的神兵,雖然懊惱倒也無話可說,畢竟只是把劍,再如何罕見也抵不過自己的雙手。

我不敢說我這一雙手會比那個使針的婦人更靈巧,但它能畫出令當世名家也欣賞的畫作,會彈出連慕言也沒什麽話好說的琴音,我想,它大約也夠格來交換鑄縷。

颍川并不如想象中繁華,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來人口,目的是七日後荊家的試劍會。

我不明白為什麽慕言要來得這樣早,過兩天發現後來的只有在客棧院子裏打地鋪了,才恍然他的社會經驗真是豐富。

雖然說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儀斐并不怎麽管我,所以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順利抱着琴溜出客棧大門,前去荊家的別館赴荊小少爺的約。

其實是我約他,甫到颍川便托君玮送了信過去,原本沒想到會那樣順利,豈料兩日後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來,他對我的這雙手很感興趣。君玮雖不知我在信中寫了什麽,赴約之事卻執意陪同,好在找到時間給他飯菜裏下了足量蒙汗藥。

有君玮在這件事就辦不成,到這夢境中,他說他是來幫我,他以為幫我就是要好好保護我,卻不知道這最後的時間,我再不需要誰的保護。

但這麽直白地說出來一定會傷他的心,況且我也懷疑以他的智慧這麽曲折的感情問題他究竟能不能理解……踏過白玉做的牌坊,荊家的別館外遍地梨花,像一場夜雪鋪就,而梨花道旁兩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蓮花之上,內裏着了幽幽燭火,夜風拂過,火光忽明忽暗。

間或有長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燈籠踩着梨花匆匆而過,被不知是月色還是明火扯出長長的影子。荊小少爺荊楚已侯在館外的廊檐下,外間荼室的紙門被拉開,室內燈火透明,正中已擺好一張桐木的瑤琴,茶室上座則是一張獸腿桌,桌上擱着一把長刀。

兩件東西部是為我準備的。一身月白裘衣的荊楚手中怕冷地捧了個紫金暖爐,不過和君玮一般的年紀。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為什麽顯出愣怔神色,不确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為何而來,想必信中所述,荊公子已十分明白。公子想要得到一雙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把好劍。”我微微仰頭看着他,“不知公子可否願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摩挲着手中的暖爐,目光落在我抱琴的雙手上,唇角掀起一個笑:“在下聽聞,當今天下于樂理上造詣最高的是陳國的世子蘇譽,琴技最好的卻是衛國的公主葉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間變換十二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在在下看來,那才當得起一雙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卻不知君姑娘的這雙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鑄的這把劍呢。”

他說的應是我十五歲時的事。樓國一個樂師不知從哪裏得知惠師父是個禮樂的高人,執意要同他一較高下,師父一向覺得自己不是紅塵中人,基本上從不接這種帖子。

但這個人很執着,即便被師父再三拒絕也不放棄,在宗裏白吃白喝了很多天,搞得師父很煩,卻怕開了先例之後找他比試的人源源不斷,想來想去把我推出去應戰。但老實說雖然我自小學琴,但開始認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後,還不到一年,着實只能算個一般的高人,為了讓我一開場就唬住對方,師父才臨時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間變幻十二套指法只是雕蟲小技,到十七歲我辭世之時,已能在極短的曲間變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雲流水彈奏自如。

但這些都是師父不提倡的,他認為大音而稀聲,大形而無形,禮樂之事,最高明的并非變幻多少套繁複指法,而是靠最簡單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開百鳥朝鳳百川歸海。雖然這種境界他一輩子也沒有達到過,我也是。

荊楚一瞬不瞬盯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知難而退。我環視了下四周,銀的月,寂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石浮屠透着禪意的幽冷。

這氛圍真是太适合彈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坐,低頭可見白色的衣裙同地上的梨花融為一體,最後一曲能在這麽一個美麗的地方彈奏起來,換個角度講,也是一種運氣。

荊楚從木廊上下來,緩緩走近我:“君姑娘對自己這雙手,倒是很有自信呢。若真是一雙敵得過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當把鑄縷劍雙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将如何呢?”

我低着頭試音:“怕不是我将如何,而是荊公子将如何吧?”

他笑了一聲:“君姑娘若是願意留下來做一年在下的樂婢,那……”

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覺挺新鮮,我低着頭繼續試音:“荊公子覺得,一個國家,只要城池繁華便是富強了?一個客棧,只要裝飾豪華便是一流了?一個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麗了?倘若點頭,你也覺得很可笑吧?那為什麽會以為,一個琴師,只要懂得變幻繁複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

撥起第一個琴音,擡頭正對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補充道:“這麽說并非為自己找臺階下,只是覺得,應當矯正一下荊公子的觀點罷了。”

手指貼着琴弦游走,蠶絲弦似是主動貼上來纏繞手指,那是師父曾經教過我的指法,許久未曾用過,但正如師父所說,雖然學的時候痛苦了點兒,卻是件像騎馬一樣一旦會了就永遠不會再忘記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與月色混為一體。師父曾說,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并不是耳中聽到多麽美妙的樂聲,而應是眼前出現多麽美妙的圖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圖景,自以為沒什麽空間再來錦上添花了,恍一擡頭,卻瞧見視野中出現絕不可能出現之人……再擡眼,卻不見他身影。

真是傻,本來就是沒什麽可想的件事,除了幻覺,還能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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