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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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畢,幾瓣梨花随風飄落,三步開外的荊楚一臉複雜地看着我。視線相接之時,擡手鼓起掌來。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緩聲道:“請容在下冒昧一問,君姑娘既是有這樣的一雙手,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來換一柄無用的黑鐵?”
若是尋常時候,我也沒可能只因慕言喜歡鑄縷便用雙手去交換,可我,不是快死了麽——這是特殊時期。
為何不好好珍惜這雙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不讓最初的計劃功虧一篑,但沒有向他解釋的必要。
我邊将桐木琴重新籠進布帛,邊輕聲道:“那不是什麽無用的黑鐵,我喜歡的那個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劍。偶爾,我也想讓他開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來看着他,“颍川荊家一向重諾,想必荊公子已将鑄縷準備好了吧?”
但他卻沒有回答,只是望着我的身後。好奇地随着他的視線回頭,差點将桐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離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樹似積了層層細雪,飽滿得一碰就會掉下來。
而他一襲水藍錦衣,立在梨樹之下,像清月夜裏來赴某位佳人的幽約,臉上卻毫無表情,冷冷地看着我:“你覺得,那樣我會開心?”
踏過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望着我,漆黑的眼睛裏沒有半點溫度,平靜地重複道,“你覺得,用你的雙手換來鑄縷劍,我會開心?”
他是在生氣,他定是在生氣。我不知道他會來,或者他會來得這麽早,在最初的計劃裏,他是會被我感動,可現在這樣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諷輕視,突然覺得長久以來支撐自己的東西——迅速流失,無力地退後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夠養着你,能夠保護你,可你太強大了,這些地方一點也用不着我。我只是想讓你開心,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讓你開心也這麽不容易。或許我逼得你太急,讓你無論如何都只是讨厭我?你以前……”
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啊。”
他将我捂着眼睛的手拿開,皺眉看着我:“我認識的那個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這樣,君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你這樣不自愛,又怎能要求別人來喜歡你?”
我覺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覺得是要哭出來,最後只能擡頭深呼吸:“你什麽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麽都不知道。
勉強掙開,卻被荊楚緩步擋住:“君姑娘留步,書信之中我們契約已定,鑄縷劍也已備好,卻不知姑娘打算何時履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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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方才能掙開慕言,因他根本沒怎麽認真。而此時,被他握住手臂帶到身後,那樣大的力氣,半點動彈不得。
聽到他同荊楚說話,仍是淡淡的沒什麽情緒的調子:“倒不知荊公子是憑什麽覺得,令尊所鑄的這把劍,夠資格換君姑娘的一雙手。”
荊楚咳嗽道:“不管有沒有資格,契約便是契約,難不成公子想做毀約之事?”
他笑了聲:“要麽由在下贏回那紙契約,要麽由在下搶回那紙契約,荊公子随便選一個吧。”
從前我就曉得他有時候會比較無賴,比如欺負我的時候,卻沒想到這種時候也能耍無賴。
荊楚大約是為了給自己找臺階下,選了前者,琴棋書畫樣樣皆比,結果輸得無比凄慘。我覺得大約只有比女紅他會比慕言略勝一籌。
但今晚的壞心情并沒有因為荊楚比我更加倒黴而好上一些。我終究還是個有底線的人。
心中暗暗決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氣用事,只是暫時不想理他,他說的那些話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會受傷,何況我還屬于天生比較細嫩點的。
可一同回客棧,他卻主動來找我說話:“想讓我開心,不需要做那麽瘋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彈琴給荊楚那樣彈給我聽。”
我頓了頓:“你聽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颀長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會兒:“我看到了。一曲變換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暫不論琴音,只是欣賞指法,也很難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會。你是不是覺得今天晚上和我講的話太過分,所以想起來覺得應該哄一下我?”
他搖了搖頭,似乎看着別處:“你彈給我看和我彈給自己看,那不一樣,阿拂。”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彈給你多少次,你才會喜歡我呢?我想讓你立刻覺得感動,立刻喜歡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歡,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目光複雜地看了我眼,良久,緩聲道:“你還是太小了。”
這個夜晚就在這樣語焉不詳的句話中結束。第二天我跑去問君玮,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你還是太小了是什麽意思,結果他看我半天:“其實我說,你還不算是個女人吧,頂多是個女孩,不,女孩都說不上,前面還要加個小字才符合實際情況。”
被我握緊拳頭揍了頓。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話的确是那個意思,他覺得我太小了,是覺得我不夠妩媚成熟。
怎樣才算是妩媚成熟,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歡那樣的姑娘,我會努力變得那樣。這種為愛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莺哥,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我是沒有時間了。
只要能夠達到預定的目的,無論什麽樣的方法都可以一試。只是這一次,讓慕言喜歡上我真是太難。這也怪不得他,他本來就是個慢熱的人。
雖然被我那麽一鬧,害得慕言和荊家結下不小的梁子,可兩天後的試劍會也沒見他有不去參加的跡象。
才反應過來,他其實不一定是為了那把劍,不該公儀斐說什麽我就信什麽。
人比劍重要,試劍會需破鑄劍爐的七星劍陣,正是劍客們各展所能之時,說不定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可網羅之人。這才符合他一貫作風。
白天慕言和公儀斐基本不在客棧,君玮幫我去颍川最大的一座青樓找來最紅的清倌,說是教導我所謂妩媚女子的風情,真是虧他想得出來,但卻不失為一個速成的好辦法。
從小我就很會模仿,戰果可見宋凝,可見慕容安。因要去代替個人,不僅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樣,更要自眉眼間生出那人的情态,行止間描繪那人的風姿。君玮請來的這個女子,她的一颦一笑我都記在心間。
如何将萬千言語凝于淡淡一瞥,如何将蘭花指且輕且緩托起荼盞,又如何将團扇扇面似掩非掩擋在唇前。學了一天,幾乎将她的每個姿态都成功複制下來,令君玮贊不絕口,我卻始終覺得不大對勁。
直到這位花魁幫我畫完一個精致又濃重的妝容,才猛然發現問題所在,待君玮将她送走,我捂着頭道:“今天一天白學了,你也勉強算個男人,有沒發現那些姿态固然妩媚,風塵味卻十足,慕言他一定眼看出來我是打哪裏學來,到時候八成要挨打……”
君玮憤怒道:“什麽叫我也勉強算個男人啊!”
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點洩氣,“你這麽一說,倒的确是,可既要妩媚又要端莊,這太有難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母親當年不是被稱為整個衛宮最有儀态風姿的夫人麽?她的一舉一動,你應該還記得吧?”
我呆了呆:“哈?”
君玮繼續道:“你母親如何對你父親,你便如何對慕言,這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這麽多錢……”
我想了想:“那你要負責幫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玮不知道的是,我對母親的印象其實十分寡淡。王族親情本就漠然,況且我自小不長在她身邊。
自從十六歲回到衛宮,與她見面也是屈指可數。印象中,母親永遠妝容精致。父王的夫人們能歌善舞者衆,母親卻很不同,尤擅鑒酒。
有一次父親帶來一壇臣子上供的好酒令母親品鑒,我見過她執杯的模樣,十分迷人。
杯子和酒都是現成,窗外月色朦胧,我握着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玮拿了根針在一旁興致勃勃地挑燈芯。
側頭正看到右手舉起投在牆上的影子,就像僧侶供奉的淨瓶。想起小時候師父不許我們下山看皮影戲,我和君玮幹脆自己找了蠟燭和幕布,用手指比作烏獸的模樣投在幕布上自娛自樂。用手肘推了推他,仰頭示意他看牆壁上那個像淨瓶一樣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從我手中将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只手來,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樣,十分勇猛地撲進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松,耗子立刻栽了個跟頭。
君玮氣惱道:“好歹讓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揚了揚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麽久了,是你自己沒有抓好時機啊,該我了該我了,快比個兔子出來,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玮皺眉:“那個太難了,我從小就不會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點點頭:“好吧那就兩只雄孔雀搶地盤,你先保持不動,等我過去啄你。”
孔雀喙剛挨下去,君玮厲聲:“……喂你指甲那麽長還那麽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吓了跳:“你也可以啄回來啊!那麽大聲做什麽?”
三聲敲門聲響,還來不及反應,房門已被推開。慕言抱着手面無表情靠在門旁看着我們。君玮的手僵在半空中,還保持着那個可笑的姿勢,我也是。燈花毫無征兆地哔啵一聲,君玮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聲道:“你們慢聊。”起身時用唇語示意我:有事大聲點,我就在隔壁。
君玮前腳剛走,慕言後腳便将門鎖上,慢悠悠踱步過來,坐到我身旁,随手翻開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進來的酒杯和酒壺,卻什麽話也沒說。
可越是這樣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覺得必須解釋一下,斟酌開口道:“君玮是我哥哥,我們小時候就經常一起這樣玩兒的。”
他倒茶的動作停下來:“你有三個哥哥,葉霁,葉祺,葉熙,我卻不知你還有個哥哥叫君玮。”
心底猛地一驚,但只是瞬間,想來也是,他怎麽會讓來歷不明的女子跟在身邊。但看着他的神情,卻不是要和我閑話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從小陪我一起長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樣的。”
他手中轉着瓷杯:“哦?原來是青梅竹馬的玩伴。”
我頓時緊張,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們沒有什麽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兩小無猜,燭下對飲。”随意掃了我一眼,“今日這番盛妝……”
背後的冷汗已将內衫打濕,戲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誤會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覺得不好看,那我馬上去洗掉。”
話罷找來銅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臉上揩拭,卻聽到他在身後冷冷道:“其實也沒什麽分別。”
心底一涼,我勉強笑了笑,轉身問他:“那我到底是洗掉還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詳着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看到銅鏡裏自己的臉,我輕聲問他:“慕言,你到底喜歡什麽樣子的?”
話剛出口,眼淚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過那麽多次,已經無所謂丢不丢臉,只是那時我知道他會心疼,有時候其實是故意哭給他看,今次卻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擡手去撥門闩,抑住哭腔平靜道:“不是什麽好茶,慕公子慢用,我還有事,先出去一趟……”
話未完握着門闩的手卻被另一只手覆住,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像是壓抑着極大的怒氣:“這麽晚了,你還有什麽事需要出去?”
既不給我好臉色看,又不準我出門透氣,我覺得有點要崩潰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氣掙紮:“你喜歡什麽樣子的?你到底喜歡什麽樣子的?”
可能被我的樣子吓到,他一向沉着的臉色竟現出驚慌。使勁抓住我奮力掙紮的手,但手被禁锢住還可以用腳踢,這刻我的靈敏讓他很是挫敗,幹脆一把摟住我将我緊緊抵在門背後:“你怎麽了,冷靜點。”
怎麽冷靜,我已經冷靜太久,連君玮都覺得我有時候太過,太沒有自尊。
他不是說我像個小孩子?
反正我就是個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樣鬧脾氣也沒怎麽。這一刻和他摟在一起讓我如此難受。可他還敢在我耳邊讓我不要胡鬧。
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大的力氣,他有這麽大的力氣,我更用力地掙紮抵抗:“反正我做什麽你都生氣,看到我你就覺得很煩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見為淨,我已經很累了啊,你讓我離開靜一下也不行嗎,你怎麽這麽惹人厭啊,說不定我想通了就不會纏着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個屋子就安靜下來,唇上柔軟的觸感讓人一時間放棄所有反抗,而那觸感還在不斷加深,竟讓人有溫柔纏綿的錯覺。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你在,做什麽?”
他的唇就貼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嗚咽,愣道:“什麽?”
他離開我一些,拾手幫我擦眼淚:“不鬧了?”
我躲開他:“剛剛那句話,你再說一遍。”
他靜靜看着我:“我在嫉妒。”
我睜大眼睛盯着他,搞不懂情勢怎麽突然就這樣急轉直下,只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事了:“你說……你說你在嫉妒?可怎麽會?你、你不是不喜歡我,覺得我很煩嗎?況且都說了我只是在和君玮鬧着玩兒啊。”
他撫着額角嘆了口氣:“我什麽時候說過不喜歡你,覺得你很煩?”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确是沒有這麽直白地說出來過,但還是立刻找到反駁的話:“可你也沒有說過喜歡我。”
他看起來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經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歡你,你感覺不到嗎?”
我往後退了一步:“感、感覺不太到……”
他揉了揉額角:“算了。”手放下來時語聲卻變得嚴厲,“可這麽大的人了,專門跑去找別人鬧着玩兒這種事,你覺得合适嗎?要鬧着玩兒怎麽不來找我?”
我委屈道:“才沒有專門跑去找君玮玩兒,今天本來是請了人來教我成年女子的風姿禮儀,但是她沒有教好,我就和君玮商量要模仿練習我母親平素的儀态。你不是就喜歡那樣的女孩子嗎?”
毛巾放在一旁,幫我擦臉的手頓了下:“……誰說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
我瞪着他:“你說的啊,你說我還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撫上額角:“那句話不是那樣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麽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把将我抱起來:“好了,今天折騰了一天,你也哭得很累了,早點睡覺。”話罷将我放在床上,還掖好被角。被這麽一通搶白,我也忘了自己剛才是在說什麽。
看他起身就要走,趕緊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來陪着我,不然我睡不着。”
他居高臨下看着我:“你不是說我很惹人厭嗎?”
“誰說……”我将頭偏向一邊,“也不是說不惹人厭,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聲。卻躺下來隔着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轉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認真道:“我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啊。”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心裏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終于,終于還是做到了。
他的側影籠在月光中,原來倘若在殉國之前遇到,我們倆會是這樣。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笑了笑,手指撫上我眼睑,幫我合上眼睛,溫熱的唇在我額頭上輕輕一點,似春風呢喃:“睡吧。”
最後一句話,我想要他這麽對我說,在我耳邊輕輕一聲,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滿足地睡過去再不醒來。
第二天一大早睜開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撐着額頭。我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有微光照進來,卻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紅燭,這麽說還沒到第二天。
本能地動了動手,擡眼時看到慕言冷靜的眸子,我揉揉眼睛:“這是幾時了?為什麽不回去睡覺?我睡着你就可以離開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還是你一直都唾不着?”
他卻沒有回握,看着我的目光複雜難解。
我愣了愣:“怎麽了?”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亂發,就那麽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你還要騙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緊指下被褥:“什麽?”
他緩緩道:“這只是一個夢境罷?你為我織出這樣一個夢,跑到我的夢裏來,是想将我關在這裏?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愛上你的原因?用一個虛假的你,将我永遠束縛在這個地方?是嗎?”
胸口頓時一陣狂跳,一定是還沒睡醒,快點醒來,要快點醒來。閉上眼睛又睜開,不行,再閉上再睜開,還是不行。他卻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阿拂,是這樣的嗎?”
我拼命搖頭,氣喘籲籲地反駁:“不對,不對。這不是什麽夢境,我在這裏,我真真切切地在這裏,慕言,看着我,我是真實的呀。”
他看着我:“在你睡着以後,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問了君玮。你說得對,你是真的。”他頓了頓,“我卻是假的。”
冷汗漸漸滲出額頭,我磕磕巴巴道:“這、這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從來沒有過,你、你怎麽會看穿,不,你是騙我的……”
他打斷我的話,眸色裏俱是沉痛:“從前你對我說,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着你,那些不該屬于此時的我的記憶像錐子刺迸顱骨。你想用虛假将我束縛住,你以為世間無人可看透華胥幻境,阿拂,那只是你的以為罷了。”
我擡頭看他,終是平靜下來:“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燭火微暗,他輕聲道:“全部。足以讓我走出你為我編織的這個夢境。”
室內陡起狂風,紅燭在風中斂去最後一個火星,遠方似有馬蹄踏碎枯葉之聲,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夢境在崩潰。
看不到慕言在哪裏,手中握住的錦被在指間消融,腦中一片眩暈,忽然感到一陣極刺目的光線。費力睜開眼睛,随呼吸和嗅覺消失而看到的,卻是不知多少列銀白的冰棱,這是陳宮的冰窖。蘇儀瞪大眼睛看着從天而降的我和君玮,外帶還在打瞌睡的小黃,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道:“才五更天,這些蠟燭也只燃了一半,難道……”
伸出指尖,觸到琴面上齊齊斷掉的琴弦,我點頭道:“你猜得沒錯,失敗了。”
可胸中的鲛珠居然沒有如我想象那樣粉碎殆盡,這卻是始料未及,大約是從來沒有人走出過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所以沒有人知道走出來後意味着什麽。也許我還能在現實中繼續活上兩個多月?
蘇儀輕啊了一聲,又趕緊捂住嘴:“那麽哥哥他……”
寒意順着指尖一點一點浸入肌理,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他會醒來,夢中的那些事,他應該不會記得,算了,就當我沒有為他織過那樣的一個夢,該如何還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開口的君玮啞聲道:“我并不想告訴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他收起斷弦的桐木琴:“還有兩個月,你不願同他一起?”
我蹲下來将小黃搖醒,沉默許久,還是道:“他不知道我還活在這世上,與其給他失而複得的希望再讓他絕望,不如這樣就好……”
不知什麽東西墜下來,背後一聲輕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全身驀然僵硬,想着怎會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鏡子一般的冰面上,卻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發,雪白的絲袍,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說,不如怎樣?”
蘇儀比了個手勢和君玮默然離開,小黃像是不想走,被君玮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着慕言,他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梁、涼薄的唇,這難得好看的一張臉,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卻像是陡生了一層冷意。
我以為晚宴上那一眼會是塵世中我最後一次見他,沒想到還有機會,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更濃重哀傷的情緒漫過頭頂……單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樣?慕言,如果你是我,你當知我此刻心情。
聽到冰碴的碎響。
他從身後抱住我。極用力的一個擁抱,整個身體都被他雙手鎖住,越擁越緊,像是要融入骨血。松開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閉了雙眼,發絲随着絲袍傾下,彼此臉頰相貼,臉上毫無表情,眼下卻滲出……一滴淚。
我不能言語,感到身體的輕顫,許久,啞聲道:“那個夢,你還記得?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将我轉過來,握住我凍得發白的手指:“在夢裏,你的手一直很涼。醒來時我想你會在這裏……”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都記得?”
他看着我:“只是一些。”将我摟進懷裏,“君玮對我說,你想用那個夢讓我忘記你。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張了張口,卻不能發出聲音,将頭更深地埋進他胸膛,終于哽咽出聲:“不想的,我一點也不想。可你那麽難過,子午華胥調不是什麽好辦法,但它能讓你忘記我,以後你就會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頭頂:“忘記你的話,那個人會只是蘇譽,不再是慕言。如果我已經不再是我,你覺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麽知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總是喜歡出這些難題,可沒有一個是我能夠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們只有兩個月了。你為什麽不能當只是做了一個夢,為什麽還要過來找我呢?”
他的身子頓然一僵,撫弄我頭發的手也停下來。我不知道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我以為他來找我,他什麽都想開了。
半天,我輕聲道:“可這就是現實,你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麽?”
像是等待一樹花開那麽久,他沙啞道:“有時候我會分不清現實,到底是不是用這一只手,握着劍刺中了你。是我殺了你。兩次,一次逼你跳下衛國的城牆,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錯。有時候我會很恨命運,是它讓我們陰差陽錯,有時候又很感激它,沒有它法外開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後也分不清是恨它多還是感激它多。我本來覺得将錯就錯讓你忘掉我會好些,可是,你覺得我做錯了。那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留下些好的回憶,就算兩個月後我……”
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橫抱起,是那樣沉着的讓人一聽就會安心的嗓音:“不會只有兩個月。我會找到辦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頓了頓,卻又補充道,“你把回憶看得太重要。可對于我來說,現在的事和未來的事遠比過去重要。現在你還活着,沒有比這更好、更要緊的事。我會找到辦法,雖然你總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駁:“我沒有不相信你。”只是話剛出口就覺得虛僞。
我的确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會在半刻前還一心想着躲開他,還覺得那是為他好。因我從未想過他能找到什麽辦法,我只是很認命。其實就連現在我也不信他會找到辦法。但是他走出了華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歡我為他做出的選擇,于是重新為自己做了個選擇。
我打起精神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柔聲道:“回去睡覺,你不累麽?”
我搖搖頭:“還好了,那個夢你到底還記得多少?有沒有記得我給你做飯,還有我們去荊家求劍。對了,你還吃醋來着,記不記得?”
“……不記得。”
我認真提醒他:“你吃君玮的醋,明明我化了那麽好看的妝,你以為是畫給君玮看的,就暗示我說那個妝一點也不好看。”
“……不記得。”
我更加認真地提醒他:“你還嫉妒我和君玮玩皮影戲,說我要鬧着玩兒也不該去找君玮,應該……”
他無奈打斷我的話:“好了我記得了,你不用再說了……”
但我的興致已經被徹底勾上來:“而且你對我一點也不好,那時候好冷酷,說什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還說我不自愛也不會有別人來喜歡我,真是太過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過分了。”
天邊下弦月彎彎,這是破曉前的殘夜,風中傳來最後幾只秋蟲的啾鳴,庭院裏一些花開一些花謝。這長長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遙遠的歲月,還有那些美好的舊時節。身後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後,我和他的故事史書将會如何書寫。而這樣無憂無慮彼此開心鬥嘴的日子,又還能有多久呢?
尾聲
『這樣窩在他懷裏,同他家長裏短一般談論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頭到老,我們一輩子都該是如此,我可以這樣做好他的妻子。』
一日一日,感到身體的疲憊乏力,随着另一半鲛珠的裂紋加深,生命的流逝也變得快速起來。過去只是沒有呼吸、嗅覺、味覺和痛感,但近來連觸感都不太靈敏。
我沒有寄望會有奇跡發生,可每日醒來,首先浮入腦海的畫面就是胸中殘破的珠子,幾乎可以辨別哪些是新增的裂紋,這真是一種折磨。
這些事我沒有告訴慕言,但我想他其實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裝作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做到,又如何能做到。”這是很久以前他說過的話。和他在一起,我有許多受教,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是我們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寧願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看到我安心得沒有絲毫猶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陳宮裏開始出入許多秘術士,我知道他們受邀前來是為了什麽。蘇儀興奮地告訴我,說這些術師中不乏凝聚精神游絲的高手,我曉得她的潛臺詞,但被華胥引禁锢過的精神游絲是無法凝聚成魅的,這一點慕言他也清楚。
從前他切切囑咐我,讓我在他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着,現在想來,其實說出那些話時,他便已知道我是個死人,所謂找到辦法,是想盡量恢複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時,能夠有那樣的願望真是奢侈,如今,連保持這個活死人的模樣繼續存在于世間,都變成一件困難無望的事了。
不多的時光裏,我們像雙生的影子。但有時他會去找那些秘術士議事,這種時刻就不會帶着我,可能因為唯一要議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循規蹈矩,曾經偷偷去書房的外室聽過一次。和別的議事也沒有什麽不同,都是先由與會者挨個發言,彙報近期研究成果,然後自由議論,說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論證那些方法毫無實施的可能性。
但我聽壁角的這一次,發展到最後卻大吵起來,這一點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争吵最終歸結于一聲杯子碎響,配合着杯子落地響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手滑了。”
內室噤若寒蟬,他問得認真:“若是将孤的壽命分給王後呢?諸位可有誰能做到?”
那次後,我再也不願去聽他們議事。世人所謂一句一傷,有時候我們傷心并不是因為那些話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從前我并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時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鲛珠能将睡意都淨化。但近來睡意越來越濃,看來鲛珠已越來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開始有個毛病,半夜時總要将我叫醒,讓我說幾句話給他聽,才會繼續放我睡。有幾次被叫醒時腦袋不算迷糊,聽到他喚我的聲音不穩,而明明兩人相擁還蓋了很厚的被子,抱着我的手卻是冰冷。
剛開始不知道為什麽,後來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着睡着,就永遠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擔驚受怕,白日裏卻半點也沒讓我看出來。
時入冬月,聽說趙姜兩國戰事愈演愈烈。趙國此次引火燒身,戰火一路蔓進自家大門,軍士們雖上下一心奮勇頑抗,但終究和姜國國力懸殊,敗退得很是凄慘。可姜國明顯不懂見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趙都之勢。而事情進展到這一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這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