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鮮衣怒馬
秋獵的時候,拂櫻受邀前往。每年秋天,慈光之塔都會在豐收後祭天,然後世家子弟都要象征性的參與秋獵,拂櫻、尚風悅、醉飲黃龍作為貴客,也在受邀名單當中。
等到了祭天的時候,拂櫻在人群中尋覓了一圈,卻沒有看到楓岫的身影。難道是時辰太早?祭天開始的時候,天空才有一點點亮。拂櫻正在奇怪,尚風悅突然靠近他壓低了聲音道:“拂櫻,你看。”
祭祀的鼓樂響起,祭臺中央,一道人影跪伏在地上,一聲震撼人心的鼓聲,伴随着那人緩緩而起。樂曲奏響,那人起身,擡步,手中的羽扇迎着初升太陽的萬丈光芒。
楓岫……
拂櫻看着那層層疊疊祭司身上的舞衣,在羽扇半遮之後,認出了好友的臉。不同于以往的眉眼含笑,楓岫的神情帶着遺世獨立的孤高肅然。
歷春秋之代兮,逾威神之嘉成;
執羽扇以讴兮,設羅帏而宣聲;
逢吉日兮辰良,舞風華兮琳琅;
渺渺兮風回,叩天地兮四方;
群楓落兮舞天門,紛乘兮玄雲;
滴水兮透凝,萬聚兮無垠;
伴着祭舞的鼓樂,楓岫的聲音穿透晨霧,帶着曠古的蒼涼。他擡腿,踏步,手執羽扇,一曲祭舞,祭拜蒼天。待一曲終了,拂櫻看他轉身後慢慢的跪伏下去,慈光之塔的皇族跟在他身後,集體跪拜。鼓聲停,萬籁俱寂。
尚風悅長聲嘆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有幸一睹,三生有幸!”
拂櫻沒有說話,他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臺上那人片刻,也許是祭舞鼓聲太大,敲在心坎上讓人覺得有點緩不過勁兒來,也許是他官話學的确實不好,搜刮盡腦子裏所有的詞彙,也想不出任何話來,唯有四字:絕代風華!
一直等到楓岫結束了全部的祭禮換了衣服走到拂櫻身邊,拂櫻的腦子還是木的。眼前人臉上帶着一貫的溫和笑意,拂櫻在他含笑的晶亮雙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才覺得稍微找回了那麽一點真實。
“楓岫。”遠遠一人過來,他身上也是一身紫衣,比楓岫經常穿在身上的衣服來看,華麗的許多,他身邊跟着另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腰懸一把墨色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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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衣。”楓岫颔首,“好久不見。”
“哦?原來是他!”尚風悅上下看看那人,“這個人叫無衣,如果沒有什麽意外,慈光下任師尹兼首輔一職,非他莫屬。”
拂櫻腦子裏想起那天妓館裏的一幕,“……首輔啊……”尚風悅輕咳一聲,顯然也明白拂櫻腦子裏在想什麽,“你別亂想,那天看到的是意外,你快點忘了吧。”
無衣過來只是簡單的打了個招呼,轉身走了。“醉飲黃龍呢?”拂櫻轉頭問尚風悅。
“他被慈光之塔的大将軍請去了,說是要切磋武藝。”尚風悅搖了搖扇子,“他們那位将軍也是性情耿直,估計不喝醉了是出不來了。”
有人牽了馬過來給世家子弟挑選,“我不喜歡打獵。”尚風悅搖搖頭,“拂櫻你也不好太張揚了,咱們低調點吧。”他随手指了兩匹最普通的白馬。楓岫也随随便便的選了一匹棗紅色的,翻身就上去了。等到開場,他對着二人使了個眼色,“跟我來。”三個人就這麽趁人不備,絕塵而去。
等轉過一片樹林,眼前豁然開朗。楓岫擡手指了指遠處一片山林,“時節正是深秋,那邊楓葉正紅,二位可有興趣跟我一起去看看?”
“這比圍獵有意思。”尚風悅點頭,“既然目的地有了,這四下也沒人,不如咱們看看誰先到。”
“你是比上瘾了,慢一點過去豈不是……”楓岫回頭剛要反對,一道粉色的身影裹着風就從自己面前過去了,“我先走了,輸的人記得請客。”拂櫻的聲音一路漸遠。
“喂——你這算賴皮!”尚風悅喊了一句跟着就追了上去。
楓岫在原地嘆了口氣,無奈的高喊了一句:“我說,你倆到底幾歲了!”
……
等一路狂奔到了地方,拂櫻從馬上躍下,如楓岫所言,這邊山色景致頗好,遠遠就能看見山上山下十裏紅楓蔓延,深秋的氣息帶着寒意,風裏裹着陽光的味道,讓人說不出的清爽。
尚風悅随後而至,楓岫倒也沒有落下太遠。
“真是個好地方!”尚風悅感嘆。
楓岫也從馬上下來,拍了拍拂櫻的肩膀,“跟我來。”他說着,快步上了山,拂櫻和尚風悅忙把馬匹拴在樹上,一路跟了上去。山路清幽,紅楓滿眼,近有鳥鳴,原有山泉水流淌而過的聲音,楓岫帶着二人輕車熟路的一路上山,等隐隐看到山頂,他笑:“到了,二位好友,歡迎光臨寒舍。”
山林掩映處,一庭院看得真真切切,兩間小屋,院內涼亭,配上這山間美景,尚風悅和拂櫻眼裏滿滿都是驚喜,“這是你家?”拂櫻推門就進,“我還以為你另有府邸。”
“日常不是住在宮裏就是在神司大人身邊,楓岫一個小小的太子伴讀,哪來的府邸。”楓岫笑着跟二人進去,“這地方景致頗好,我也是去年才發現,便在這裏建了處草舍。”
“還挺幹淨。”尚風悅笑道,“這裏與皇城距離頗遠,你如何過來打掃?”
楓岫哈哈一笑,“這不是知道最近圍獵,想帶二位好友前來,特地找人來收拾了一下。屋內已經備下茶點,二位好友請。”
尚風悅也不客氣,直接動手泡茶,拂櫻幫忙端了點心,三人落座閑聊。過了一會兒,拂櫻看了楓岫一眼,眼珠一轉,“楓岫,你還藏着什麽好東西,一并拿出來!”
楓岫大笑,“拂櫻好友,當真知我心意。”他伸手一指旁邊樹蔭下,“這邊我埋了三壇楓露酒,是三年前我親手所釀。”拂櫻聞言笑着奔過去徒手把酒翻了出來,楓岫看他滿手泥濘,又帶他轉到後院,一處直接引過來的山泉清澈。
尚風悅看屋內桌上有琴,笑道:“你方才那祭舞實在好看,不如我為你撫琴,你再跳一支給我們看?”
楓岫搖搖頭,“祭舞平日裏不适合,倒不如我們看拂櫻舞劍,想我當日初見他時,他月下踏着櫻花舞劍的模樣,真可謂驚鴻一瞥。”
拂櫻剛洗了手回來,“你們說我什麽呢?”
尚風悅揚眉笑道:“好友,楓岫說你舞劍好看,借着山色美酒,你可願意為我們助興?”
拂櫻一愣,“我沒帶佩劍。”他轉頭看楓岫,後者笑盈盈的轉身進了房間,片刻後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長劍,“用我的,此劍名為紫楓。”
拂櫻擡手接過看了看,“不錯嘛。”他眼珠一轉,看着楓岫道:“不過尚風悅彈琴,我舞劍,你也別閑着,唱個歌來聽聽?”
“好!”楓岫一口答應。
因為是狩獵,拂櫻今日穿的衣服也不是往常寬袍大袖的禮服,雖然是也是長衫,但手腳皆不受限制,尚風悅擡手撫上琴弦,琴聲起初幽然,片刻後調子一轉,由緩轉急,有如金戈鐵馬,楓岫滿眼贊嘆,“好友琴藝,當真不同凡響。”
“你等會兒再誇他,來,我聽聽你唱什麽?”拂櫻在一旁笑。
楓岫執起一根著來合着拍子輕敲茶碗,片刻後幽幽開口:
擊鼓其镗,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他聲音清亮,神情認真,倒像是方才唱祭祀詞的聲音,拂櫻聽着,收了笑容,踩着琴音和楓岫敲擊的節拍,執劍而入,旋身,踏步,起手,一劍破風。
楓岫看他劍招浩然,開口再唱: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尚風悅留心他唱詞,再看拂櫻手中長劍反挑,身随劍動,有楓葉随風而落,被他一個轉身,生生劈為兩半,不同于女子劍舞的柔媚,拂櫻手上的劍招幹淨利落,若不是配了音樂,這便是戰場上的殺伐之招。他手下放緩,琴音微輕,又陡然上了一個調子。
楓岫以著再擊茶碗,放聲唱到: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眼前少年眉眼如畫,身影随風,像一只展翅雛鷹直擊長空,那般傲然灑脫,宛如明月,卻遙不可得。楓岫眼神微黯,聲音也含了幾分悲涼。拂櫻,你可知我心憂,謂我何求?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琴聲停,歌聲止,人影靜。
除了風聲裹着紅葉落下,那一刻天地蒼然。
“好!”過了半晌,尚風悅方擊掌叫好,拂櫻收劍轉手遞給楓岫,大笑着拿起楓岫桌上的酒壺直接一飲而盡,“暢快!”他放下酒壺,轉身落座。
楓岫笑着舉杯,“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今天楓岫有幸結交二位,真是不枉此生。”
三人對飲。
後來尚風悅回想起那日場景,悠悠感慨道:“光風霁月天清景,鮮衣怒馬少年時。”
……
待三人下山來,月色已盡,狩獵要持續數日,他們三個也沒什麽事兒,索性知會了一聲直接下山回去,不想走到一半,便有皇族的人來請尚風悅和楓岫,拂櫻看兩人去了,正要回攬月閣去,有一個小宮女怯懦的探頭探腦。
“什麽人?”拂櫻戒備的問。
“那個……”那邊轉出來,拂櫻認出這小宮女并不是慈光的人,而是詩意天城跟着醉飲黃龍他們一路來的,“是你,怎麽了?”
那小宮女猶豫了片刻,才開口:“拂櫻殿下……那個……大皇子他在将軍府醉的不省人事,大皇子囑咐如果他喝醉了……就來找極道先生接,但是……但是……”
拂櫻了然,極道先生……尚風悅慣用的別稱,這會兒尚風悅和楓岫怕是直接被慈光之塔的王上直接扣下了,想找怕是找不到了,拂櫻想了想,“你帶我過去。”
那邊慈光大将軍正頭疼要不要給醉飲黃龍安排住處,又怕自家簡陋怠慢了詩意天城的皇子,正在頭疼,拂櫻信步前來,将軍連忙叫了兩個人幫忙扶着。
等一路到了醉飲黃龍住處,拂櫻讓跟着的人回去,扛着這死沉死沉的哈哈龍準備進他房間,聽他嘟嘟囔囔的道:“極道……嗝……脫……脫鞋……”
都喝成這樣了還想着進屋脫鞋!拂櫻啼笑皆非,他懶得伸手,直接用腳踩了醉飲黃龍的鞋給扒了下去,連拖帶拽的把人弄進屋子裏去。
“尚風悅……”醉飲黃龍瞪着眼睛看着拂櫻,兩個眼睛完全找不到焦距。
“我不是尚風悅,我是拂櫻。”拂櫻嫌棄的躲開醉飲黃龍的爪子,伸手去倒茶。又聽醉飲黃龍在身後喃喃的開口道:“尚風悅,我……嗝……你……”
“你說什麽呢?”一杯茶遞過去,醉飲黃龍突然一把拉住了拂櫻的手,茶碗直接打翻,拂櫻手被燙了一下,他連忙起身甩掉手上的熱茶,“你是不是要死啊!”這人喝醉酒之後真可怕,比平日裏沒心沒肺笑的時候還可怕。
“尚風悅,我喜歡你!”醉飲黃龍一把沒抓穩整個人扣在地上,那熱茶潑了他一身,他也不覺得燙,他就那麽跪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我喜歡你怎麽辦啊啊啊啊啊啊啊!”
拂櫻就愣在那裏看着醉飲黃龍嚎啕,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醉飲黃龍就那麽睡了過去,拂櫻才回過神。
“……哈?”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