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巴車搖搖晃晃的在街邊停了下來,顧南起身剛準備取車架上的行李箱,就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她失衡跌向座椅,右手手腕被扶手生生戳破了一塊皮。突如其來的疼痛,令顧南怒從心來。她咬牙忍着痛,一個箭步追下車去。

車外刺目的日光令她眼前一花,她不得不放慢了腳步。待瞳孔一陣收縮調節後,她看清剛才推她的人,是一個梳着辮套的藏族姑娘,此刻正蹲在路邊吐得稀裏嘩啦。

看到這一幕,顧南的怒氣瞬間偃旗息鼓了。從寧蒗到裏布瓦,路程不到一百公裏,但全是盤山彎道,從不暈車的她也坐得有些反胃了。

顧南從随身的背包裏取出礦泉水和紙巾,遞給藏族姑娘:“漱下口。”

藏族姑娘眼淚汪汪的望着顧南,顧南将礦泉水瓶蓋擰開往前支了下,那姑娘看明白了,這才接過去漱口。顧南又将紙巾抽出來遞給她。

“突及其。”藏族姑娘清理之後,躬身對她說道。

顧南知道這句話是“謝謝”的意思,卻不知道“不用謝”該怎麽說,于是笑着搖了搖頭。

料理完這姑娘的事,車上的乘客已經走光了。她走回座位取行李,行李架上卻已空無一物。她的背心瞬間激起了一層熱汗:導師不是說這邊民風淳樸麽?誰把她的行李箱順走了?!

顧南急急沖下車,立在車馬人流雜沓的裏布瓦鎮街上,環顧四周搜尋她那只藍色的超大號行李箱。

要知道,這只行李箱裏裝的可是她的全副家當:未來兩個月要換洗的衣物,從導師家借出的一大摞私藏文獻,采集素材用的相機、錄音筆以及她考上中大文化人類學研究生時爸爸送她的電腦。

今天恰好是裏布瓦逢集的日子,背着背簍抱着孩子的藏族婦女,趕着馬車抽着大煙的漢族大爺,用□□挑着山雞和獸皮的彜族大叔,抱着絨線五色毯沿街叫賣的傈傈族老阿婆,這些來自不同民族的鄉民在她身邊穿行,如同天上白晃晃的日光一樣,令她看得有些眼花。

顧南不禁擡手扣緊了頭皮:天啊,都這時候了,自己還犯專業病,居然從衣着服飾上分辨起這些人的民族身份來了!

正是絕望之際,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轉回身去,一個身高超過一米八,穿着藏青鑲邊楚巴的高個男子正抿唇看着她。

“手。”男子開口道。

在喧嚣的人群中,這個發音略顯低沉的單音字,令顧南聽得一臉茫然。

男子皺了皺眉,随即一把抓起顧南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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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顧南錯愕的掙紮中,他将一張創可貼摁在她破了皮的手腕上。

“你……”

“烏樂。”男子松開了她的手。

“你是烏樂?!”

聽到這個名字,顧南終于反應過來:他就是寧蒗縣民族中學張德民老師替她找的納依族翻譯兼助手,協助她在拉姆措完成這次對納依族群的實地考察。

可是,張老師不是說翻譯是一個高中剛畢業的男孩子麽?望着眼前這個體型高大、五官深邃、表情沉穩的異族男子,顧南怎麽看也不覺得他才十九歲。

和長期接受高原日照臉膛黑紅的當地人比,他的膚色顯得有些偏白,但和顧南比,他的膚色又深了很多,呈現近似蜂蜜的淺琥珀色。看來,高原地區的人都比較顯老,顧南心道。

烏樂擡頭眯縫着眼望了望天上的太陽,道,“該走了。”

“走了?”顧南頓時急道,“我得去派出所報案,我的行李箱丢了!”

看着焦急的顧南,烏樂側身指了指他的身後。顧南順着他的手勢看過去,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衛生院門口,她那只藍色的超大號行李箱正穩穩躺在一匹栗色馬的馬背上。

烏樂屈指塞進嘴裏吹了一個口哨,那匹栗色馬就馱着行李箱“噠噠”的朝兩人走過來了。

“是你幫我拿了行李?”顧南一臉的不可思議,“你怎麽知道那是我的?……不對,你怎麽知道我就是你要接的人?”

烏樂指了指顧南頭上的遮陽帽和手腕上的表,又指了指馬背上的行李箱。顧南恍然大悟,放眼整個人來人往的裏布瓦,只有她的穿戴如此的與衆不同。

“你替我拿了行李,怎麽不說一聲,剛才急死我了。”顧南抱怨道。

“你出血,我去診所。”烏樂指了指她的手腕,一字字說道。他的漢語發音還不錯,但語速慢、咬字重,又缺少語氣助詞,聽起來類似手機閱讀軟件裏的聲音,讓顧南感覺自己像是和人工智能的機器人在對話。偏偏他說話時,表情又特別認真嚴肅,這個聯想讓顧南忍不住笑了。

烏樂看着突然笑開的顧南,露出疑惑的表情。

“謝謝你幫我買創可貼。”顧南摁了摁手腕的創可貼,擡頭道,“對了,我叫顧南,我的導師當知青時曾教過你民族中學的班主任張老師,所以我是你的師叔。不過我只比你大5歲,也不想占你便宜,你就叫我南南姐好了。”

烏樂皺了皺眉。

顧南忍不住又笑了,師叔什麽的,估計他聽不懂。

“走,出發吧,帶我走進你們納依人的神秘世界!”顧南手握背包的肩帶,環顧喧嚣嘈雜的街市一圈,露出整裝待發的期待表情。

烏樂聞言牽了馬缰,轉身朝鎮子外走去。

那匹毛色光亮的栗色馬的馬背上,除了顧南的行李箱,還拓着幾個赭色土布制作的大包袱。

“這些包裹裏裝的什麽?”顧南跟在烏樂身後,一邊閃避街上的行人,一邊主動找他說話。

“東西。”

這個回答令顧南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當成白癡一樣。她幾步沖到烏樂面前,攔住他道,“這算什麽回答?你可是我花了錢請的翻譯兼助手,你有義務認真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

烏樂明顯愣了一下,随即他認真的點了點頭。

這一刻的神态舉止,令他看起來終于有點像一個十九歲的高中畢業生了。

顧南對他的态度表示滿意,一邊讓開了攔着的路,一邊道,“好,那你現在告訴姐姐,這裏面是些什麽東西?”

“用的。”烏樂看着她,一臉認真道。

顧南頓時哭笑不得。

出了裏布瓦小鎮,兩人下了一道長長的山坡,随後又沿着坡底的河流轉入了一條溝谷。望着前面無窮無盡蒼蔥茂密的林木,感覺雙腿開始有些酸軟的顧南不禁問道:“這裏離拉姆措還有多遠?”

“很遠。”

“我們還要走多久?”

“很久。”

對顧南的問話,烏樂總是兩個字就回答了,簡單得有些生硬,但他的表情又是那樣的認真,态度又是那樣的誠懇。顧南不禁有些擔憂了,與他的交流如此費力,他如何協助自己完成這次的課題考察?

顧南報考的是國內知名的人類學專家周清源教授的研究生,他為她确立的主研方向是族群認同與社會文化變遷,這也是21世紀全球種族沖突加劇背景下的一個研究熱點。在這個領域的同行們,往往熱衷于研究種族與宗教、階級、意識形态等方面的社會政治問題,顧南卻想另辟蹊徑。

為此,在設計研究課題時,顧南查閱了海量的文獻資料。直到她讀到美國國家地理雜志攝影記者麥克*史密斯關于中國西南地區一個與世隔絕的美麗村寨的記錄。那個被麥克稱為Fairy Lake(仙女湖)的地方,生活着一群至今未識別民族的納依人,引起了顧南的興趣。

經過多番艱難查證,顧南最後确認這個被麥克稱為仙女湖的地方,是位于雲南與四川交接處的拉姆措。拉姆,在藏語中是仙女的意思,措是指湖泊。拉姆措,就是仙女湖。

拉姆措是一個水域面積極大的高山湖泊。圍繞着湖泊的溝谷之中居住着大約2000名左右的納依族人,因民族辨析不明确,在國內尚屬于未識別民族。納依人的服飾和生活習性與藏族有些相似,因而在身份上暫時被歸為藏族的分支,但他們卻堅持稱自己為納依人,說着與藏語并不相同的納依語。

顧南關于納依族群的研究課題一報上去,就引起了周清源的重視,在他的幫助下這個課題獲得了政府資助。這次他本來是要親自帶隊考察,出發前卻突然接到了聯合國文教組織安排的多國專家對印巴地區的聯合考察活動。

周清源本不放心讓顧南一個女孩子深入西南民族地區做實地考察,但一方面受課題研究周期限制,另一方面也禁不住顧南的一再懇求,他便委托自己在寧蒗民族中學工作的學生張德民陪同照顧。

顧南從廣州乘飛機到昆明,又換乘大巴一路颠簸到寧蒗,誰料張德民兩天前不慎跌倒骨折了,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養病,根本沒辦法陪她去拉姆措!

來都來了,機票車票花了,當地的翻譯也雇好了,總不能就這麽空手回去吧?

于是,顧南一咬牙,一個人拖着行李箱就來了裏布瓦。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了,願我寫得愉快,小天使們讀得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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