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從山上下來的一路上,烏樂都沉默不語。

顧南承認自己的言論可能有些太過激進,讓他受到了打擊。不過,她并不後悔,因為這些話是她做調查以來一天比一天想說的話。

兩人還沒到家,遠遠就聽見了院子裏傳來的哭聲。烏樂頓時加快了步子。顧南也趕忙追了過去。

院子裏,一個三十來歲的納依婦女正拉着拉珍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着,她的語速太快,又帶着哭音,顧南完全聽不懂。

見烏樂和顧南回來了,那位婦女突然丢開拉珍,猛一下撲倒在顧南跟前,雙手合十語速急促的訴說起來。

“她在說什麽?”顧南一臉茫然的望向烏樂。

“她是尼塞村的央吉,她兒子莫奇生病一兩天了,聽妮雅說你治好了我奶奶的病,她來求你救救她的孩子。”烏樂皺眉道。

“我不是醫生啊。”顧南明白了央吉的來意,忙伸手拉她起來。

烏樂上前和央吉說了幾句話,央吉幹脆抱着顧南的腿嗚嗚哭起來。

“她說她沒有別的希望了,只求你去看看她的孩子。”烏樂為難的翻譯道。

“好吧,我去看看。”看着這個哭得一臉絕望的女人,顧南無奈點頭同意。

旁邊的烏樂和拉珍都松了一口氣。

顧南去樓上拿了小藥盒下來,跟在步伐急促的央吉和烏樂後面,小跑着朝尼塞村趕去。

央吉的家,離妮雅家不遠。顧南和烏樂趕到時,妮雅和她的父母也都圍聚在央吉家的院子裏,正與表情沉重的央吉的家人們低聲讨論着什麽。

見顧南來了,院子裏的人都安靜了下來,齊刷刷的向她行注目禮。

這樣的陣勢,令顧南有些忐忑,“烏樂,我不是醫生,我不一定能起到什麽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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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你去看看,對央吉也是一種安慰。”烏樂寬慰道。

顧南被央吉帶進了一間光線昏暗的卧室。煤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緊緊抱着個裹着獸皮的小男孩。小男孩約莫四五歲的樣子,雙眼緊閉,眉頭緊皺,露出一臉的痛苦。

見顧南在打量孩子,烏樂當即上前去打開了房間裏的窗戶。

在自然光線下,孩子臉色潮紅,汗濕的頭發黏糊糊的粘在額頭上。顧南伸手去摸孩子的額頭,燙得吓人。

“莫奇在發燒。”顧南捋開裹在孩子身上的獸皮,想要給他散下熱,卻發現孩子身上散在分布着一些暗紅色的瘀點。

“咯盧,咯盧——”孩子突然聲嘶力竭的哭喊了起來。

“他在說什麽?”顧南轉頭問烏樂。

“他說好痛,好痛。”

“你問問他,是哪裏痛?”顧南急道。

烏樂上前單膝跪在孩子身前,湊近了用納依語問莫奇。

莫奇卻只是掙紮着哭喊不休。抱着莫奇的婆婆哭着說了幾句話。烏樂翻譯給顧南,“婆婆說莫奇之前一直嚷嚷頭疼。你看像是什麽病?”

“發熱、頭疼、瘀點……”顧南皺眉費力的回想自己曾經見過和聽過的疾病,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什麽病,但能看出來這病很重,需要馬上送醫院!”

“送醫院?”烏樂愣了一下。

“對,必須馬上送去醫院搶救!”

看着顧南焦急的表情,烏樂當即将她的話翻譯給央吉聽。

央吉聽了,搖着頭哭起來。

“烏樂,你告訴她,醫院裏可以給孩子做檢查檢驗,弄清楚究竟是什麽病,在這裏,我什麽也做不了。莫奇在這裏多呆一秒,危險就更多一分……”

烏樂又将顧南的話翻譯給央吉聽,央吉聽了只是哭個不停。

烏樂起身沖出屋子,把顧南的話又說給了莫奇的爸爸和爺爺伯伯們。院子裏的男人們再次圍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論了起來。

顧南替莫奇解開了包裹的獸皮,一遍遍用打濕的棉布擦拭他的額頭和手臂。除了物理降溫,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為這個可憐的孩子做些什麽。

随着體溫慢慢降下來,哭喊吵鬧不休的莫奇終于睡着了。

顧南從屋子裏走出來,見男人們還在讨論,便皺眉問烏樂,“他們要讨論到什麽時候?小孩子的病情發展很快,這麽耽誤下去,會出人命的!”

烏樂緊抿着嘴唇,沉默不語。

一旁的妮雅回答道:“是莫奇的爺爺不同意。他說這是莫奇不懂事用石頭砸了水裏的月亮,冒犯了盧娜女神受到的警告。只要連續兩個晚上舉辦法祭,虔心向盧娜女神請罪,他很快就會好了。”

“這簡直是愚昧無知!”顧南急怒攻心,“你們兩個就不能好好的給他們科普一下嗎?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麽盧娜女神?要是祭祀管用,還要醫院和醫生幹嘛?!……”

妮雅震驚不已的表情,令顧南忽然察覺自己犯了大忌:她居然當着兩個納依族人否定了他們至高無上的神祗!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顧南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解釋。

“沒關系,我和烏樂都知道你是為了莫奇的病着急。”妮雅看了黑着臉的烏樂一眼,替顧南挽回了話頭,“我和烏樂會繼續勸他們,南南姐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看看院子裏一圈喋喋不休讨論着的納依族男子,再看看立在屋子門口悲痛欲絕的央吉,顧南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尼塞村。

她很同情莫奇和央吉,可她幫不了他們!

烏樂直到天黑才回家。從他黯然沮喪的表情上,顧南猜到他沒能為莫奇争取到外出就醫的機會。

“不管怎樣,我們盡力了。”看着一直沉默着吃飯的烏樂,顧南忍不住開口安慰他。

烏樂只擡頭看了她一眼,又埋下了頭,用木勺在陶碗中一下一下的劃拉着。

也或許,他是在為她說錯的那句關于盧娜女神的話生氣?

莫奇的事,本就令顧南心情煩悶。她也沒有耐心再去照料烏樂的小情緒了。她起身去院子裏洗漱後,用油草子借火點燃了另一盞煤油燈,端着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

整理完這兩天的問卷調查表,她摁開電腦,準備将已裝滿相機內存卡的照片倒入電腦。開機後她發現,盡管這些日子一直在省着使用,電腦的電量還是只剩了7%。虧得還是個高速卡,照片剛拷完,她都還沒來得及修改文件名,電腦就自動斷電關機了。

顧南取出內存卡放回相機,發現相機的第二塊電池,也只剩最後一格電量了。至于錄音筆,來拉姆措的第一周就沒電了。

一種沮喪的情緒,突然就随着煤油燈昏黃的光暈,在小木屋裏彌漫開了。

翻看調查筆記本,今天是她到拉姆措的第十八天。能在這個與世隔絕沒有網絡的地方待上這麽久,顧南還是有些佩服自己的毅力。

“距離,或許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吸引力的東西。”

“我對拉姆措的種種向往,終究敗給了這十八天的朝夕相處。”

“莫奇,原諒姐姐的無能為力。”

在筆記本上寫下這一天的感受,顧南換了睡衣,吹滅油燈,躺上了矮木床。

外面似乎起風了,一陣接着一陣,掀動着窗框上的薄毯子,發出“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

顧南在床上輾轉反側,卻怎麽也睡不着。她起身下床,打開通往陽臺的小木門,準備從外面将窗戶的木檔板扣上。一走上陽臺,她便發現樓下的湖邊,立着一道黑影。

半輪明月,滿湖銀波。

拉姆措的夜色,一如既往的寧靜美好。而立在夜風中的這個男子,卻顯得那樣的孤獨。

遺世獨立。

是顧南的腦子裏蹦出的第一個詞。她抱臂靠在門柱上,看着他寂黑的背影,陷入沉思:在這樣的夜色中,這個年青的納依族男子,在想着什麽?是央吉一家的遭遇?還是她白日給他灌輸的那些思想?仰或是對盧娜女神是否存在的質疑?

就在顧南的浮思聯翩中,烏樂突然回過頭來。

顧南趕忙退進木門,手肘不小心撞在木門的插銷上,竟痛得有些鑽心。待陣痛過後,她才發現自己荒唐:明明是在黑暗之中,明明兩人相距好幾米之遙,他怎麽可能看得見自己?!

顧南揉着手肘,再次朝木門外探出頭去。

這一刻,她瞪大了眼睛。

烏樂拉開衣結,脫下了身上的黑色長袍。月光照亮了他寬闊的肩背、結實的臂腕、窄緊的腰臀,黑白明暗中起伏的肌肉線條,勝過她看過的美術學院裏最好的人體素描作品。

“噗通——”

烏樂振臂躍入了湖水之中,一圈圈蕩開的水波之上,銀光翻湧。

随着那浮蕩的光波,顧南愣愣看着他揮臂游向了湖中央,越來越遠,越來越暗,直到目力不能及,與湖水融為一片。

“奶奶說,她是追随湖裏的盧娜女神去了。只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那麽做……”

不知望着遠處的湖水看了多久,顧南的腦海中突然回想起烏樂在采花節那夜說的話,心裏竟莫名的一緊。

她抓起床頭的外衣套在睡裙上,拉開房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着樓梯的欄杆,一步步挪下了樓。繞過了客廳的織布機、大火坑,抓扶起被碰倒的竹背簍,顧南帶着翻身越嶺、爬山涉水的艱巨感,終于走出了那幢好像被黑暗擴大了無數倍的木房子。

待她心神不定的跑出院子,竟險些一頭撞在烏樂身上。

“你去哪兒?”愣了一下後,烏樂問道。

“我,我去湖邊走走。”顧南裹緊了睡裙上的外套。

烏樂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水珠,在疑惑中側身讓開了路。

湖邊風很大,顧南沒走上幾步,就不得不折返回去了。

進屋時,烏樂正守在木幾的煤油燈下整理漁網。

顧南看了他一眼,想說點什麽,又覺得沒有必要。轉身朝樓上走去了。

目送顧南上了樓,烏樂吹滅了煤油燈,在黑暗中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毫無睡意的顧南,重新點亮油燈,拿起她前期收集整理出來的資料,認真思考起她的課題進度來。她有些迷茫,單就最初的課題設計來說,她完成得很順利,沿湖的村寨差不多走訪有一半了,就目前手裏掌握的資料,已夠她寫上好幾篇高質量的論文了。只是,她總覺得還欠缺些什麽,卻又不知道究竟缺了什麽。

在她第一次讀到麥克*史密斯關于Fairy Lake的記載時,這個地方就對她産生了莫名的吸引力。而當她在這裏生活了一段時間,看慣了這裏秀美絕倫的風光,看清了這裏原住民的生活狀态後,那種吸引力就慢慢的被消耗了。

此時此刻,看着眼前昏黃如豆的油燈,她竟特別向往學校西門外那家咖啡店裏的焦糖瑪奇朵,配上抹茶慕斯,帶上一本游記類的書,那光景簡直不要太誘人。

她抿了抿嘴唇,做下了決定:明天出發去裏布瓦。她要把調查工作的進展情況給導師彙報一下,如果可能的話,她想盡早結束這次調查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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