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和烏樂家閣樓上單薄的小木床比,喜帳裏鋪着厚厚絨毯的“婚床”,差不多可以和家裏的席夢思床墊媲美了。顧南睡得前所未有的酣甜香沉,一覺就到了傍晚時候。
她是被湖面打漁歸來的納依人的啰啰調喚醒的。她閉着眼睛聽了好一陣,只覺得那古樸的音律中又帶着幾分俏皮,聽來十分有趣。
想起第一次在湖邊聽見這歌聲,她要烏樂翻譯他卻佯裝沒聽清的害羞樣子,顧南唇角不免勾起了一絲笑意。這一次,一定要讓他翻譯一下!
顧南轉過身,發現烏樂正枕臂看着她。
咫尺之間,猝不及防的四目交織,兩人彼此都驚了一下。
“你,你醒了?”
“他們究竟唱的是什麽?”
兩人幾乎同時發問,又同時陷入沉默。
湖面的歌聲越來越近,顧南再次開口道,“烏樂,這大約是我在拉姆措最後一次要你履行翻譯的職責了。這一次,你沒理由聽不清了。”
“他們唱的是:
打漁要到湖心去,湖心的魚兒多。
抛下你的竹笆籮,一網就一滿籮。
魚兒肥梭梭,好像阿佳的香馍馍。
啰啰噻,啰啰噻!
魚兒滑酥酥,好像阿佳的白肚肚。
啰啰噻,啰啰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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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游得歡,好像阿佳的腿彎彎。
啰啰噻,啰啰噻!
魚兒跳得高,一跳跳進了山坳坳。
啰啰噻,啰啰噻!”
烏樂看着顧南,一句句翻譯起來。顧南卻越聽越臉紅,如此直白描寫男女魚水之歡的歌詞,難怪他上次不肯翻譯。聽着這些歌詞,她腦子裏莫名就浮現出了月光洞裏的那一夜。
感覺烏樂帶着荷爾蒙的吐息就在身邊,顧南逃也似的爬到帳門邊,撩開了一條細縫,“感覺他們在外面唱了好久了,怎麽一直沒離開?”
“和你們漢族鬧洞房的習俗一樣,他們是故意唱給我們聽的。”
顧南愣了一下,随即回頭笑了,“你怎麽知道我們漢族有鬧洞房的習俗?”
“張老師的兒子結婚時,讓我去幫過忙。漢族的新郎和新娘可沒我們這麽輕松……”
和現代漢族婚禮鬧洞房的俚俗相比,納依族人只是在遠離喜帳的湖面唱情歌,的确還算是比較輕松了。只是“我們”、“新郎新娘”這幾個詞,令顧南聽來奇怪,“我們什麽時候回家去?我還得跟奶奶和拉珍好好道個別。”
烏樂搖頭,“天沒黑,不能回去。”
“為什麽?”
“族裏是這麽規定的。”
“那我們能出去走走嗎?”
烏樂搖了搖頭。
“天啦,就這麽在喜帳裏躺一天,不無聊死嗎?”
“怎麽會?”
“怎麽不會?”這話一問出口,顧南忽然領悟過來,真正的夫妻,新婚之日怎麽可能像她和他這般無聊?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自該是“芙蓉帳裏蘭麝滿”……
“要不要試試……”
“不要。”顧南急忙打斷烏樂的話,“我們現在這樣已經很對不起妮雅了,要是再……”
烏樂将一個紅木盒子打開在顧南眼前,裏面裝着色彩鮮豔的點心。
原來他說的是吃東西!
想到自己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顧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很好吃的。”烏樂又将盒子遞近了一些。
顧南伸手拿了一個,是薄荷味道的甜點,軟糯香甜,令她的情緒慢慢的平複了一些。
“給我講講你的事吧。”烏樂道。
“我的什麽事?”
“你的家人,你的小時候,你學校裏的事……”
“沒什麽好講的啊,我爸爸是個老被安排去出差的公務員,我媽媽是醫生,我打小就是個聽話的乖乖女,在學校裏就是埋頭學習,除了成績好點,沒有其他長處。”
“沒有嗎?”烏樂似乎不相信。
“我媽反對那些所謂的特長培訓,別說鋼琴、舞蹈沒送我學過,連畫畫、唱歌也沒給我報過名。”顧南又拿了一個甜點,邊吃邊控訴她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郁悶,學校裏的各種社團,我都加不進去,校園文化節我也靠不上邊兒。”
“那些其實也沒什麽意思。”烏樂道。
“怎麽沒意思?有點特長和才藝,走到哪裏都受歡迎。我有個高中同學,鋼琴十級,進大學第一學期就代表班級參加校園比賽,被全系寵得公主一樣,追她的男生都能繞宿舍樓一圈了,哪像我只能天天泡圖書館……”
烏樂突然笑了。
“你笑什麽?”因他枕臂斜躺在褥子上,這個笑看起來也有點斜斜的,令顧南覺得有種看見特寫鏡頭的感覺。
“沒什麽。”烏樂收了笑容,出乎顧南意外道,“你可以參加演講比賽。”
“演講比賽?”顧南坐起身來,“什麽‘青春與夢想’‘感恩與奉獻’‘中國夢學子心’,大家站在演講臺上慷慨激昂的背誦着從網上粘貼複制的一個個排比句,有什麽意思?”
“大學裏沒有像你說圖騰、說社會分工那樣的演講嗎?”
“我那個算不上演講。真正的演講,應該是TED大會那種。TED的演講大會非常棒,每年全球有上萬人申請參加,卻只有少數的佼佼者能登上那個講臺。”顧南一臉向往道。
顧南也沒想到,就是和烏樂聊學校,聊她的願望,竟可以聊到天黑。一個邊遠民族中學畢業的高中生,對外面的世界沒什麽眼界和見識,卻并不影響他作為一個聽衆,在交流中需要發揮的起承轉合作用。而有的時候,一個人的表達欲.望一旦被打開,也就和聽衆沒什麽因果關系了。
天色黑定,外面的漁歌也沉靜了下來。烏樂撐臂坐了起來,用帳篷中央火塘裏的火,小心翼翼的點燃了兩盞筒燈。
“我們可以回去了?”顧南也坐起身來。
“我先帶你去木塔樓。”
“現在就去木塔樓?”顧南頓時兩眼放光,當即抓起枕頭旁的相機站起來,“太好了。”
烏樂跪在絨毯上,仔細疊好繡滿五色花的喜被,歸置好帳篷裏的各種用物,滅了火塘裏的火,這才将一盞筒燈遞給顧南,帶着她走出帳篷。
外面夜色寂靜,漫天星光。已是初夏時節,從湖面吹來的晚風,潮潤中已帶着一絲暖意。
“帳篷和裏面的東西就丢在這裏了?”顧南不解問道。
“嗯。”
顧南驚訝道,“不會這麽奢侈吧?都是好好的東西啊……”
“不是丢掉。我們……納依族人的喜帳,會一直保留到第一個孩子出生才會拆除。”烏樂舉着火把,大步朝前走去。
“是因為這樣更接近盧娜女神嗎?”顧南望着夜空中的半輪明月道。
“因為我們住的是木房子。”
“這和住木房子有什麽關系?”
烏樂停住了腳步,看着在筒燈光暈中仰頭望着他的顧南,那張皎月般的臉上充滿了好奇的求知欲,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她的個子在納依族中顯得嬌小玲珑,這張臉也只有他的巴掌大,令他總有種想捧在手心裏的沖動。
顧南還在等待他的回答,直到他溫熱的掌心貼上她的臉頰,她才觸電一般退開。
烏樂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保留喜帳和木房子有什麽關系?”尴尬中,顧南的腦子裏還是好奇着這個答案。
“木房子,不隔音。”烏樂埋頭看着手中的筒燈。
“不隔音?”顧南倏忽明白個中緣由,一張臉便在夜色中滾燙了起來。
“我們得快一些,再晚,薩伯就栓門了。”烏樂突然加快了步子。
“嗯。”顧南跟在他身後,大步朝木塔樓走去。
尼塞村的薩伯似乎知道他們要來,他肅穆立在門口,與烏樂簡短交談後,一邊吟誦着一段納依語祝詞,一邊将一根白色的絲帶分別系在了烏樂的右手和顧南的左手手腕上。
顧南可以肯定,這是納依族新婚夫婦的某種儀式,和古代漢族婚慶儀式中的連理結類似。
這個儀式結束後,薩伯讓烏樂帶着顧南走進了木塔樓,按照薩伯的吩咐,将兩盞祈福的筒燈擱在了祭祀臺上。
“絲帶能解開了嗎?”顧南擡了擡兩人被束縛在一起的手,問烏樂。
烏樂回頭看了看還留在門口的薩伯,搖了搖頭。
木塔樓裏供奉着盧娜女神。顧南早已從烏樂上次拍攝的祭祀圖片中知道了樓內的場景。但在親眼目睹時,她還是被納依族人的原始信仰震懾了。除了塔中祭祀臺上那塊象征着盧娜女神的圓形巨石外,樓內的木梁、木柱、木窗上,密密麻麻畫滿了各種黑色的符號,在幾百盞筒燈昏黃交疊的層層光暈中,顯得神秘而又詭異。
“這些記號是黑色的,和你們狩獵時不一樣。”
“狩獵用的是赭石顏料。這裏的記號,是用鮮血繪制的。”
顧南環顧四周一圈,問道:“是祭祀用的牛羊血嗎?”
“最下面的這些是牛羊血,往上靠近塔頂的,是人血。”
“人血?!”顧南吓了一跳。
“族裏人認為,那些急迫而又重要的願望,必須用自己的鮮血來獻祭,盧娜女神才會允諾。”烏樂用左手指着塔頂木梁上一塊排列成圓弧形的記號道,“比如這一句,就是薩伯替族人請求盧娜女神停止下冰雹的。那年,拉姆措接連下了好幾天的冰雹,村裏的木房子被砸壞了好多……”
“那旁邊那塊波浪形的呢?”顧南指着旁邊的一句問。
“那是有一年村裏的蘋果樹長蟲子,薩伯祈禱蟲災早日過去。”
“都是薩伯用自己的血來祈禱嗎?”顧南似乎有點明白薩伯為什麽在村寨裏受衆人尊崇了。
“涉及村裏的重大事件,薩伯得用自己的血來代表村民獻祭。村民家裏的事情,用村民自己的血。”
“我想把這些都拍下來,你幫我搭個手。”顧南用沒有綁住的右手拿起胸口挂着的相機,遞給烏樂,“你拿着相機,我來對焦。”
烏樂看着顧南,竟是一愣。
“你上次答應我可以拍的,反悔了?”顧南問。
烏樂搖了搖頭,用左手接過了相機。薩伯已經離開,她要解開手腕的絲帶也沒人阻止。但這一刻,他卻不想告訴她了。
他左手拿着相機,她就着他的手,埋頭在取景窗上,用她的右手對焦、拍攝。
“喀嚓,喀嚓——”
她的左手緊連着他的右手,她的身體緊靠着他的身體,她柔軟的發絲拂在他的手背上,這樣親密的接觸,他多渴望能如薩伯的祝詞裏描述的那樣: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