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篇:(4)

小漁不解的看着他,然而葉傾忽然間就笑了起來,伸出手揉着她烏鴉鴉的頭發——罷罷罷,認了又如何?就算他這個多年的老江湖、栽在這個小丫頭手上了。

外面的風雨顯然小了一些,海潮聲遠遠傳來。

“是海嘯麽?真想趁着還能看見,出去多看看……”葉傾看向外面,嘆息。小漁一跳站了起來,取過蓑衣鬥笠給他,拉着他的手走出去。

“大叔,你眼睛看不見了也沒關系,我以後當你的眼睛吧。”走着走着,小漁忽然輕輕說了一句,眼睛發亮,剛說了一句,忽然頓住了,看着前面風雨中的山崖——

崖邊石上,站着一個白衣長發的女子,在雨中靜靜看海,肩頭停了一只白色鳥兒。

“是她!那個白姑娘!”小漁脫口道,“是她救我們上來的!——那是妖怪!”

“妖怪?”葉傾微微一驚,問。

小漁雖然驚詫,卻不恐懼,只是指着那個白衣女子道:“她五年前來這裏采到了七明芝回去!——沒有被那大蛇吃掉,不是妖怪麽?而且……哎呀,五年了,她一點都沒有變!那時候我十二歲,現在、現在她居然跟我看起來一般大了……”

“小漁。”在她大驚小怪的時候,那個白衣女子在崖前施施然回過頭,對着他們一笑,“可算活着回來了。你長這麽大了,怎麽還是那樣膽大亂來的丫頭啊。”

“哼。”有些賭氣的,小漁踢了一下石頭,然而身邊的葉傾臉色卻變了一下——

他終于聽出來了!這個聲音……不正是昨日裏兩次指點他的女子聲音麽?

“多謝白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正色,抱拳。

然而白衣女子卻笑了,微微搖頭:“生死一線,那時做出選擇的是你自己;救命的,也是你自己。公子心懷高潔,白螺哪裏敢冒領功勞。”

她微笑的時候,眼角的墜淚痣盈盈欲滴,然而眼神中卻是淡淡然的:“我不過是來往于深山大澤采集花木,路過随口說了兩句而已——不必介懷。”

風雨中,她轉過身去,重新看着底下的海面,忽然間再度微微笑了起來,擡手,指着崖下的鬼神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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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度啊。海底的城市複活了……你們來看!”

擡手的時候,肩上的白鹦鹉飛了起來,停在她指尖,開口學聲:“複活!複活!”白螺微微擡了一下手指,清叱:“一邊去,雪兒。”

葉傾和小漁雙雙搶近崖邊,一望之下脫口驚呼!

退潮時分,海水已經退了下去大片,崖下的沙灘重新顯露出來——然而,這次的退潮仿佛退的比平常徹底許多,不僅僅是沙灘、連近海的海底都曝露在外!

“那條石階!”小漁指着鬼神淵的西北角,叫了起來,“那裏,就是那裏!”

巨大的石階橫在空氣裏,上面帶着多年不見天日後形成的光澤,靜靜地、毫不遮掩的顯露在那裏。一級一級,通向底下——那裏,石階盡頭的甬道上,有大蛇的身體隐約顯露,埋沒在附近的亂石遺址中,慵懶地逶迤。

甬道周圍,一望無際展開在淺海裏的、是石頭壘成的房屋遺跡,無聲地聳立。

那是多年前沉入海底的城市,長久地在水中沉睡後浮現出來。

“真的……就是鬼神圖上說的樣子。”葉傾片刻間屏住了呼吸,看着海蛇盤繞的神殿中,隐約閃爍着的光華,終于緩緩吐出了一句話,“供奉龍神的廟裏,真的有七明芝和澤國人獻上的無數寶藏麽?”

白螺微笑了起來,轉頭看他,眼角冷漠:“就是為了這個傳說,鬼神圖才會成為江湖中人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吧?人心啊……”嘆息了一聲,她的手指,點着崖下:“你看到了麽?其實不用什麽圖紙,現在它就展現在我們面前了……千年一度的浮出水面。”

“呀,這次海嘯這麽厲害?”小漁忍不住詫然。

白螺點頭,卻有些黯然:“我就是算好了這次海嘯将能讓傳說重現,才趕過來看的。你們都是有緣人,好好看吧……最後一次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她眼睛看着崖下黑藍色的不安的大海,手指擡起,點着海天交際之處——那裏雲層暗湧,巨浪滔天,隐隐有逼近的架勢:“海嘯要來了……這次潮水退的這麽徹底,回來的時候就将會更加的可怖。它不僅要重新淹沒這片遺跡,恐怕青嶼山都要被湮沒吧?”

葉傾和小漁相顧詫然,然而看着底下不停翻騰的莫測大海,心中有難言的驚懼。

那只叫雪兒的鹦鹉飛了回來,停在白衣少女肩上,嘴裏叼着什麽東西,光華奪目。

白螺張開手,一粒明珠無聲的落到她的手心裏,微微滾了幾下。

小漁脫口叫了起來:“哎呀,我的珠子!”

白螺笑了,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把剛揀來的珠子放進去,錦囊裏面沉沉的,想來已經有了好十幾顆珠子。白衣少女微笑着,看着漁女,把錦囊遞了過去:“是啊,雪兒它剛才一直飛來飛去的找——把這樣的明珠到處亂撒,可真是任性啊你。”

“我們該走了——去臨近山峰上看海嘯吞沒一切的景象吧!”白螺看到海盡頭新生成的一個巨浪,微微皺眉,轉過了頭。

山外的青山,高聳入雲,峰頂籠罩着氤氲的雨氣。

大樹下,傳來兩個人私語的聲音。

“海水來了麽?”

“來了……那條一線逼過來了。好可怕。該有幾百丈高吧?”

“那聲音,真的好淩厲。可惜我已經看不見了。”

“嗯。我說給你聽。近了近了……好大的浪啊。哎呀……漫過山了!真的、真的漫過青嶼山了!我的房子……嗚嗚。”

“別哭別哭……我們回中原,隐姓埋名、再蓋一座更大的,好不好?”

“好……我想去山那邊看看,然後,我還要去海那邊!”

“嗯,也好……過得幾年,我陪你出海去,好不好?”

“嘻嘻,大叔你真是好人……那個勞什子圖,不要也罷,免得人家又來纏。反正青嶼山也沒了,鬼神淵也變了,那張圖也沒什麽用處了吧?”

“奪”的一聲,一柄利劍釘在了山巅官道邊的樹上,顫巍巍的刺穿一張發黃的羊皮紙。

小漁笑着過去,把紙正了正,然後跑回來扶着葉傾。

一跳一跳的走着,忽然懷裏什麽東西就跌落出來,散了一地。

原來是白姑娘臨走給她的那個錦囊——小漁俯下身去,一粒粒撿起來,忽然覺得袋子底有什麽異物,有些詫異的拎起,翻轉倒出來——

“叮”。

輕輕一聲響,一片白色玉石般的東西,從錦囊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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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明芝,生于臨水石崖間,葉有七孔,實堅如石,夜見其光。若食至七枚,則七孔洞然矣。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藤蔓類》

花鏡系列之四:六月雪

□ 滄月

牐犛晔嗆鋈患渚拖縷鹄吹摹—江南三月的天氣,變得分外快。方才還是碧藍碧藍的天,轉瞬間就陰雲密布,暴雨如注,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牐犓沼忙不疊地将洗到一半的衣服收起來放回竹籃,轉眼看見壓在溪中漂洗的那件衣服快要被水沖了開去,忙忙的探出身去夠回來——一陣忙碌,等收拾好東西沖進路邊那個歇腳的小亭子時,一身藍布衣早已經濕得差不多了。

她連忙将沉重的竹籃放下,站在檐下将衣襟用力擰幹。

牐犗戳艘惶斓囊路,手指已經在水裏泡的發白,皮膚一塊塊的浮腫脫落,一碰任何東西都痛得鑽心。蘇盈用泡得慘白的手,用力擰着藍粗布的衣服,感覺擰出來的不是雨水,而是自己手上的血。

牐犇腔故撬的手麽?洗衣娘的手……以前這雙手,也曾柔軟纖白,嫩如春蔥,塗着蔻丹映着寶石璀璨的光亮——那是泉州富戶崔員外家三小姐的手。

牐犎绻她沒有遇到宋羽,或許如今這雙手還是這個樣子吧?

牐犓撩起衣襟用力擰幹時,忽然感覺到有人在看着她——白沙泉這個偏僻的地方,亭子裏居然還有別人在?

牐犓沼轉過頭去,卻真的看見了一個年輕的書生。不過十七八的年紀,眉目清秀,頭帶八寶掐絲方巾,微濕的寶藍色長衣內露出天青色襯裏,手中拿了把象牙骨扇,可那雙手卻比扇骨更白,拇指上套了個翡翠扳指,雖是刻意普通的裝束,卻依然掩不住富貴。

牐犇僑訟勻灰彩搶炊阏獬〖庇甑模正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扇子敲着手心,眼睛看着外面的雨簾,臉色焦急。然而一見蘇盈提了籃子進來,視線立刻落到她身上。蘇盈臉上還是微微一紅,下意識的放下了擰在手裏的衣襟,轉過頭去看着外面的雨簾,不再理睬那人。

牐牎扒胛式憬悖這裏往曲院風荷怎麽走?”然而,雖然她轉頭過去,可那人卻仿佛見了寶一般,巴巴的趕過來——一邊小心的躲開那些亭子屋頂破處漏下雨水,一邊湊上來問。

牐牎按誘饫锿朝西湖走,到了湖邊,沿着湖一直往南便是了。”感覺那個年輕公子已經湊到了自己背後,蘇盈皺了皺眉頭,不自覺的朝外挪了挪,頭也不回的淡淡回答。

牐牎翺墒恰這哪裏是南,哪裏又是北呀!”年輕公子居然還是不肯走開,繼續糾纏了下去,然後頓了頓,輕輕笑了起來,抓住了她的衣袖,居然有幾分無賴:“好姐姐,你陪我走一趟,我付給你錢好不好?”

牐犓沼臉上色變:有宋一代,禮教大防最是嚴謹,作為一個孤身女子在郊外與陌生男子答話已經大是不該,如今對方居然嬉皮笑臉的進一步要求,那便是接近于無禮了。

牐犓拎起竹籃,往外退了一步,正色道:“公子莫要說笑,請自重些。”

牐牎肮子?”那個年輕貴公子反而怔了怔,忽然間明白過什麽來一樣的,笑了起來——那笑容居然有說不出的明媚和天真,讓本來滿心厭惡的蘇盈都驀的心軟下來:這個人這麽年輕,還是個少年,說不定真的沒有什麽壞心思。

牐牎鞍パ劍對不住對不住——我忘了我今天穿着這套衣服了……姐姐,我給你賠禮好不好?”等笑完了,年輕公子看着蘇盈詫異的眼神,眨眨眼睛,輕盈的将鬓邊的垂發一撩,晃晃腦袋,“你看你看!”

牐犓沼看過去,只見他頸邊肌膚如雪,耳垂上赫然穿着一個耳洞,帶了一枚赤金嵌寶石的耳釘。

牐牎拔沂歉雠子呀……剛才真是唐突姐姐了。”年輕貴公子模樣的人笑盈盈的晃晃腦袋,收手深深一揖到地,“小女子姓夏名芳韻,小字天香,今年一十六歲。”

牐犓沼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看着這個女伴男裝的少女,看見她那樣朗朗的笑,雪白的頰邊露出淺淺的酒窩——這一笑,便是露出少女的萬般旖旎風景,再也掩不住她的女子身份。

牐犗募搖…蘇盈不自禁的怔了一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城中和“百花曾家”并稱的“奪天工”盆景夏家。因為長年包辦了大內禁宮所有盆栽,得到上眷,又出入于達官貴人府邸,加上家底豐厚,不啻已是臨安城中炙手可熱的人家。

牐犗姆莢顯俣熱灘蛔」來拉住了蘇盈的袖子,努着嘴看着外面的雨簾,眉目有些焦急:“我今天偷偷換了這身衣服從家裏跑出來,本來想去曲院風荷的,可是走到這裏就迷路了,天又下雨,偏偏這裏找不到一個問路的——哎呀,如果我今天去的晚了,他要生氣的。”

牐犓沼微微笑了起來:這個女孩子說得倒是坦白,一下竹筒倒豆子什麽都說了——其實她這樣一身華貴打扮在這荒郊野外,萬一遇到歹人卻也不是玩的。

牐犝庋天真毫無防備……的确都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深閨小姐。

牐犗姆莢線筮筮蛇傻乃底牛一邊說一邊笑,靥上的酒窩深深淺淺,非常可愛,忽然想起來,問:“哎呀,還沒有問過姐姐叫什麽呢。”

牐牎拔倚賬鍘!閉獍闾煺娴納倥,蘇盈也減了防範之心,笑着回答,“就住在這附近。”

牐牎敖憬闶歉雒廊四亍…”夏芳韻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看着穿着藍布粗衣的她,“有一種貴氣。”說着說着,忽然她退開一步,用袖子掩着嘴角,微微咳嗽了一陣子,然後有些歉意的看着蘇盈笑笑。

牐犓沼的眼睛不自禁的黯了一下,唇角浮出一絲笑意:貴氣……當日,泉州崔府的財勢地位,只怕比起臨安夏家也是不差分毫的吧?然而,今日她卻不過是個洗衣娘而已。而眼前這個女子,從性格到家世,活脫脫象極了五年前的自己,連笑起來那種表情都幾乎一摸一樣。

牐牎昂冒桑夏姑娘,我先帶你去曲院風荷,如何?”不想繼續和夏芳韻說下去,她轉過頭看着長亭外的雨幕——雨已經下得小一些了。

牐牸依锘褂腥大筐子的衣服等着她洗,明日一早人家便要來取去,說是做壽,要漿洗熨燙伏貼了給他們——整整四大筐子的衣物,她一個人已經洗了将近一天。如今天又落雨,眼見得就要來不及。

牐牎把劍還在下雨呢……再站一會兒,等雨停了我們再去好不好?”夏芳韻看着下着雨的天空,有些為難的說——這個瓷樣的人兒,原是半點苦也吃不起的。

牐犓沼沒有說話,瞄了這個大家小姐一眼,淡淡道:“我要趕着回家洗衣服,耽誤不起。”

牐牎—她蘇盈不是夏家的什麽人,何必要遷就夏芳韻?如若不是看着這個女孩天真可人,她這個自顧都不暇的人甚至連搭理都懶得。今日雖是流落了,但是她蘇盈心性未改,犯不着讨好權勢人家。

牐犔到對方這樣淡淡的回答,夏芳韻的臉驀地紅了,她想說什麽,但是再度咳嗽起來,忙忙的轉過頭去,用袖子掩着嘴角咳嗽了半天,一直咳的臉泛桃紅,分外豔麗。

牐犎歡,看到夏芳韻臉上騰起的一片嫣紅,蘇盈心裏卻騰的一跳——“桃花痨?”

牐牽垂這樣的病人,她脫口問,眼裏卻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牐犗姆莢獻過頭去咳了半天,等氣息平複了才敢回頭和她說話,但是神色依然是笑吟吟的:“是啊……得了這個病一年多了,我覺得除了咳嗽盜汗也沒什麽,偏偏醫生說得天一樣大,開了好多惡心的偏方出來,還不許我出去走——悶都悶死了!”

牐犓沼低下頭去,不知道說什麽好……看着這個少女如此純真明豔,偏偏得了這等病。

牐犔一痨……當年她可是眼睜睜的看着母親得了這病,試遍各種正方偏方也不管用,最後咳嗽的整個人都佝偻起來,沒日沒夜的低燒,生生死在二十七歲上。

牐犇壓幀…這病,醫生也是叮囑過她不能輕易淋雨罷?

牐犘南螺肴揮侄嗔思阜至惜與親切,蘇盈把提在手裏的竹籃放回地上,在亭中破木凳上坐了下來,微笑道:“我看這雨也快停了,我們就再等一會兒再出去吧。”

牐犗姆莢戲炊有些不安,臉也是紅紅的:“姐姐事情忙,為我耽擱了,天香真是當不起——這樣罷……”想了想,她的手縮入袖中,動了半天,褪下藏在袖中的一只翡翠點金臂環來,放到蘇盈手裏:“這東西權作謝儀,姐姐可別嫌輕了。”

牐牸詞故譴蠡人家出身的蘇盈,看見眼前少女如此豪闊的出手,也不自禁微微一怔:這個翡翠點金臂環價值不下千金,夏芳韻卻是說送人就送人,若說是心懷純真坦蕩,倒不如說她家人在這方面嬌縱了她,這個孩子在金錢方面毫無觀念呢。

牐牎安揮昧耍一點小忙而已。”她淡淡笑笑,擡手将翡翠臂環推了回去。

牐犗姆莢險待說什麽,似乎是胸中又覺得難受,想轉過頭咳嗽,但已經來不及。

牐犓沼陡然間,感覺到微帶腥氣的氣息噴到她臉上。

牐犜诙潭痰鈉刻中,這個夏家的千金小姐已經是第三次咳嗽了,看來,她的病已經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可惱她家裏人居然不好好看着她,還讓她出來亂跑。

牐犎歡,盡管自己的病已經不輕,這個單純的女孩子還是什麽都不怕的樣子,依然能笑得如此清澈……怎麽…怎麽還會這樣的天真。

牐犓沼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那笑容卻有些辛酸。她用力握住少女的手,将她拉進懷中,輕輕拍着她因為咳嗽而起伏不定的後背。

牐犓也不過二十三歲,然而,在這一刻,她卻慈母般的低眸看着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女。

牐犇且凰布洌其實,她感覺她在抱着她自己——那個曾經同樣宛如花苞初綻的自己。

牐牽熳叩角院風荷的時候,天依然有牛毛般的細雨,然而夏芳韻身上卻是一絲都沒有淋濕——蘇盈将剛洗好的一件披風用竹篾撐了開來,做成雨傘似的一頂布幔,讓她拿着擋雨。

牐牎敖憬悖到這裏我就認路了…你、你不用再送我了。前面有人在等我。”從這裏看去,已經能看見前方煙波渺茫的湖面,夏芳韻忽然卻立住了腳,低頭微微的笑,眼睛不住的瞟着前面。

牐犓沼将竹籃換到另一只手,活動了一下壓的紅腫的手,不在意:“沒關系,都到這裏了,我幹脆送你到底好了。”

牐犓繼續自顧自的往前走,走了幾步才發現夏芳韻沒有跟上來,她立住腳回頭看,只見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頂着布幔站在春草中,第一次臉上出現羞澀腼腆的神情,有些焦急,可仿佛又不知怎麽說好似的,只是抿着嘴笑。

牐犓沼陡然間明白過來,苦笑了一下:自己看來真的是多事了……這個大家千金特特的跑到這個地方來,也不會只是來游山玩水那麽簡單,怕是偷偷地換了裝扮,出來會面一個俊秀情郎吧?

牐犎歡,不知為何,她的心卻往下沉了沉。

牐犔像了……這個女孩子,為什麽宛如她的昨日?

牐牎昂冒桑那麽我就回去了,從這裏沿着湖一直往南走,半裏路後就到曲院風荷了。”她不易覺察的嘆了口氣——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哪裏能左右到底?

牐牎班牛 畢姆莢先岡鏡撓α艘簧,幾乎是跳着過來,把布幔上的衣服取下來還給她,然後真心誠意的說:“姐姐,今天如果不是我運氣好遇見你,我真的會迷路呢。”

牐犓禱暗氖焙颍她眼睫毛一閃一閃的,眼睛眯起來裏面像是盛滿了蜜。

牐牎澳阕約骸…要小心。”不自禁的,蘇盈陡然還是脫口多嘴了一句,然而夏芳韻一跳一跳的走開去,忽然在蒙蒙細雨中回頭,笑着:“姐姐,我改天來你家拜訪哦!”

牐犓沼只是淡淡的笑,出于禮節點了一下頭,并沒有把這句話當真。

牐犎歡夏芳韻卻是認真的,腳下站着不動,追問了一句:“那麽,姐姐你家住在哪裏呢?”

牐牽醋潘一眨不眨看着自己,滿目期待,蘇盈只好嘆了口氣,笑道:“你從剛才那個亭子往北走,到白沙泉的轉彎處,那棵烏桕樹下就是我家了。”

牐牎昂冒。我下一次來看你!”夏芳韻笑了起來,然後将折扇在手裏一敲,做出風流倜傥的樣子,深深一揖,“姐姐,小生告辭了!”

牐犎緩筇崞鹎敖螅小跑着消失在小徑轉彎處。

牐牻枳嘔杌頻牟械疲蘇盈洗完第三筐衣服的時候,聽見門前烏桕樹下有馬蹄聲。她知道是宋羽回來了,然而絲毫沒有起身開門迎接的意思。

牐牎壩兒,我回來了。”門吱呀一聲推開,夾着一陣微香的風,那人邁了進來。似乎今天興致頗好,不像往日一樣,見她沒有迎他入門,便要沉下臉來罵一句。

牐犓沼從水中擡起手,濕淋淋的将額上垂下來的發絲掠開,臉色沉沉的看了宋羽一眼:他哼着小調兒,長衫漿洗的筆挺,俊秀的臉上有得意之色。不知道今日又去那家府上打了抽豐,回來志得意滿,沒有滿口懷才不遇的牢騷了。

牐牎胺共嗽诠裏熱着。”她微微嘆了口氣,把再水中泡的浮腫的手抽出來,在衣襟上擦了擦,畢竟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時常出門不歸,即使他從沒有往家裏拿過一個銅板,每次回家,她都是熱飯熱菜的等着他。

牐牎—無論怎麽說,眼前這個男子,是她自己當初橫了一條心跟了的。

牐犓斡鸫舐斫鸬兜腦诎訟勺辣咦下,一根指頭也不動的等着她将鍋裏的菜一樣樣的端出來。然而,宋羽一看菜色就開始抱怨:“這菜怎麽都這般寡淡?到底是個小姐,到現在燒個菜也燒的沒滋沒味——我宋晴湖為你落到如今這般地步,真是虧得很了。”

牐犚槐咚底牛一邊卻不住筷子的将筍片肉絲夾到嘴裏去,吃的啧啧有聲。

牐犓沼也不搭話,微微笑笑,自顧自的重新坐下,拿起石杵開始用力搗衣。

牐犓也不想想,當家男人每日只是出去做幕僚、打抽豐,混個肚子飽,從來不拿一文錢回家,做妻子的又是怎麽撐到如今的?她從堂堂巨富崔家的長女淪落到如今的洗衣娘,如今還要長夜勞作來養活他——到底是誰虧得大?

牐犎歡她終究沒有說什麽,跟了晴湖三年多,經歷過大風大浪,她的心都淡了,不但不會像初遇時那樣嬌嗔,很多時候甚至連責怪什麽地力氣都沒有了。

牐牎霸趺矗你不一起吃麽?”已經吃的差不多了,宋羽才發覺妻子沒有一起吃,有些驚愕地低頭問,昏暗的豆油燈下,只聽到石杵沉重的啪啪聲,蘇盈卷着袖子用力搗衣,頭也不回的淡淡道:“我喝了幾口稀飯——這衣服明日一早就要漿洗出來,怕是來不及。”

牐牎鞍ΠΑ…”看着妻子舉着石杵的手已經磨出了血泡,宋羽抹抹嘴,長嘆一聲,“盈兒盈兒,想我宋羽滿腹詩書,卻不料落到如此境地!”

牐犓沼頓下手,看了他一眼,溫言道:“晴湖,今年科舉,你定能高中。”

牐犎歡,聽到妻子這般撫慰,宋羽反而焦躁起來,啪的一聲摔了筷子,憤憤道:“無知女子——你不知道外面是什麽世道!舞弊營私,到處下帖子拜師座、請求舉薦,有幾個是憑真才實學考上的?如我這般落魄之人,哪裏能尋的門道?”

牐犓沼放下了石杵,靜靜凝視着丈夫,也嘆了口氣:“晴湖,憑你才學,不用鑽營也終有出頭的一天——就是這次不中,還能等下次。我不信這世道永遠不公。”

牐牎翺晌也幌氲攘耍 彼斡鸺穎督乖昶鹄矗在房中走來走去,映着昏暗的豆油燈,他巨大的影子黑黝黝的在牆上晃動,“當年和我一起會試的同年們,如今都已經做了好幾任的官了!我,宋羽,當年才華遠勝他們,卻變服改名逃于江湖間,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

牐犓沼看見他焦躁的樣子,心裏略微有些心痛,眼裏卻掠過一絲淡漠——又提這件事了。

牐犝庑┠昀矗每次不如意的時候,晴湖總是動不動就擡出他為了攜她出奔而變服改名的事情,言語之間仿佛炫耀着他當年為她做了多麽大的犧牲。

牐牭比眨究竟為了什麽,她居然抛了一切和這個人從泉州私奔到臨安?或者,那一切只是尋常的牆頭馬上故事——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牐牬得他們在白姑娘的幫助下逃到了臨安,輾轉打聽得消息,說泉州府那邊因為她的出走,父母大怒,對外只說長女暴卒,一臺空棺擡出,便算是埋了“崔盈”這個女子。

牐牬喲耍她便是從一個千金小姐墜落為一個市井間為生計苦苦掙紮的平凡民婦了……瞬忽過去了三年多,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由绮夢回到現實,苦苦撐下來的。

牐牥墜媚锊虜獾囊壞愣疾淮恚她必然将面對着完全不同于她閨中旖旎想象的生活,——在泉州的時候,她偶爾在那個店裏買了一盆花兒,不知為何卻與那個神秘的店主攀談起來。

牐犇歉隹着花鋪的女子,肩上停着白色的鹦鹉,在花木掩映中,聽了她吞吞吐吐的說了與情郎私奔的打算後,曾經用冷銳的言辭預測過她今日的境遇——竟是絲毫不差。

牐犖⑽⑻鞠⒘艘簧,蘇盈繼續舉起石杵搗衣。

牐牥茁莨媚锼淙凰抵辛舜蟀耄然而,終歸有一點她沒有料中:她并不抱怨今日的境況,她依然會繼續陪在晴湖身邊,他們之間只會貧賤相守,并不會以怨愦而終結。

牐牎霸绲阈着吧,把燈熄了——別費油,我借着月光洗洗就好。”她微微笑着,看着丈夫的氣慢慢平了下來,頹然坐回桌邊,柔聲道。

牐犓斡鹫了怔,仿佛被妻子這樣的話語驚起了什麽感慨,遲疑了一下,忽然走近來,繞到蘇盈身後,攬住她的肩頭。蘇盈略微閉了閉眼睛,靠在他身上,暫時将手中的活計放下,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晴湖有時還是很體貼,每當這時,她才會覺得當初的決定是值得的。

牐犓斡鹄孔牌拮擁募纾目光卻瞬息萬變,想了想,終于從袖中掏出一件東西來:“喏,盈兒,知道你近來辛苦——看我買了什麽給你?”

牐牎凹依镆膊豢碓#買什麽東西?”蘇盈嗔怪,但是眼睛卻是喜悅的。

牐犎歡,轉頭看見宋羽手中拿着的東西,她笑容驀然凝固——那是一只翡翠點金臂環,在晴湖的指間奕奕生輝。

牐牎澳睦锢吹模俊蓖芽冢她變了臉色,問。

牐犓斡鹈渙系狡拮郵欽獍惴從Γ料想中,盈兒該是驚喜的一把抓過把玩不休才對,卻居然是這樣急切冷漠的責問。他臉色也沉了下來,冷哼一聲:“我買來的,怎麽?”

牐犓沼看着臂環上的金剛鑽和翡翠,詫然道:“這麽貴的東西,你哪裏來錢買?”

牐犓斡鹆成驀然一變,将手中的臂環一收,冷笑:“盈兒,你便是看死我沒出息,買不了好一點的東西是不是?既然你不希罕,我何苦巴巴兒自讨無趣。”

牐犓攬衣入內,扔下一句:“我睡了。”竟是燈也不吹的上床就寝。

牐犓沼居然也忘了愛惜燈油,只是在燈下怔怔發呆:那只臂環,如何會和日間夏芳韻戴的那只一摸一樣?難道……

牐犑杵啪的一聲落在洗衣木盆之中,濺起一片水花,蘇盈立刻打起了精神來:不會的,不會的……這種臂環,那些首飾鋪子裏面賣的樣式一樣的多得很了,一定是巧合。

牐犓轉過身,一口氣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摸索着拿起了石杵——她要幹活,明日便要交出眼前堆的小山一樣高的衣服,為了生活艱辛掙紮,她已經沒時間東想西想了……

牐犎歡,在她借着月光低頭洗衣的時候,在水面中映射出的,卻依稀是那個夏家女孩天真明豔的笑靥——宛如幾年前的自己。

牐犕鹑缂改昵暗淖約海空了一下,蘇盈的臉色驀的蒼白。

第二天,好容易将一堆衣服全洗好交出去了,蘇盈覺着自己的腰都要折斷。

牐牱考淅锟湛盞吹矗沒有一個人,宋羽似乎還在生着氣,方才一聲不吭地出去了,大約不知道要在哪一家府上打抽豐、如平日一樣混到天黑才能回來。

牐犓沼在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然而不知為何卻輾轉反側,心裏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一閉上眼睛,那個帶着翡翠點金臂環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晃動,晃着晃着,仿佛漸漸又變成了自己幾年前的笑靥。

牐牶鋈患洌她滿身冷汗的從席子上霍然坐起。

牐犜诎咨橙邊,她再次遇見了那個夏家的少女。

牐犚廊皇親隽四兇按虬纾掂着折扇從小徑那邊匆匆趕來,往曲院風荷方向走去,滿臉的雀躍,走路一跳一跳的,嘴裏似乎還哼着小曲兒。

牐犓沼站在亭子裏,感觸萬千的看着她走過來——不過是比自己小了四歲而已,然而她看她,仿佛卻是看着比自己小一輩的孩子一般。

牐牎跋墓媚铩!笨醋潘走過來,蘇盈遲疑了一下,終于忍不住喚了一聲。

牐犗姆莢銜派轉頭,看見了亭子裏的蘇盈,驀的笑了起來,眼睛神采閃亮,一下子跳過來抓住了她的手:“哎呀,是蘇姐姐!你——”她說着眼睛掃了一下蘇盈身畔,沒有發現籃子,笑了:“姐姐你今天不用洗衣服了麽?你在這裏,是等我嗎?”

牐犓沼怔了怔,這個丫頭,其實也是細心聰明的緊呢。她內心暗自嘆息了一聲,點點頭:“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麽?你還是要繼續吃藥的,不然病可好不了。”

牐牎鞍。我很讨厭吃藥!那些醫生開出來治痨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惡心。”夏芳韻很不高興的撅起嘴巴,然而看見拉着的蘇盈雙手,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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