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篇:(3)

去了呢……本來是過來采這個七明芝的。那邊等着要用,耽擱不得。”

哼……回去了才好。這個奇奇怪怪的姐姐,她看了就覺得別扭。

正在賭氣想着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了那個女子曼聲細語:“小姑娘,你膽子太大,以後苦頭可有的吃呢……自己小心啊。”

膽子太大的她,在暮色起時終于還是忍不住從崖上石階走了下去,去尋找洞裏的那個青衣客——天邊雲層翻湧,看來晚上有風暴來臨,海燕在倉惶的飛着,低低貼着海面。

小漁想了想,還是不放心那個可能什麽也看不見的人單獨留在洞裏,走了下去。

天已經漸漸黑了,風吹過來,帶來大海特有的腥氣和潮濕。

她從崖上沿着唯一的石徑走下來時,有些奇怪的發現那些石頭上和砂子裏都是亂七八糟的腳印,不止一個人——誰?是誰來到這個地方?

“喂喂!你快上來吧,晚上有風暴,別呆在洞裏了——”她看到那個石洞黑黝黝的,顯然那青衣客沒有點起那盞漁燈,她心下還是有些惴惴,不由站定了腳步,在洞外喊。

然而,旁邊的崖壁上有什麽冷銳的聲音從風裏傳來,小漁訝然跳下了石階,卻看到一只手從石階旁的亂草裏面伸出來,隐約看到暗褐色的一灘東西。

“哎呀!——”小漁沿着那只慘白的手看過去,一眼瞟到草叢裏的死人,脫口尖利的叫了起來。話音未落眼前雪亮一閃,身子忽然不由自主的跌出去,一把刀便橫在了咽喉中。

“葉傾,你、你再過來我就殺了這丫頭!”那只手是顫抖的,她驚吓之中看到橫在頸中的刀也在不停地抖動,幾乎在她脖子上蹭出道道血痕來。那個人的聲音近在耳側,慌亂而急促,不停地喘息,“把鬼神圖交出來!”

小漁吓得失聲尖叫起來——即使東海上那些海盜,對她而言也只是傳說而已。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看過這樣拿着刀劍兇霸霸殺人的家夥!

然而,在驚叫的時候她看見了那個青衣客——

那個總是看着海出神的男子居然站在崖壁上,也不知道如何能站得那般穩,青衣在風中飛舞,手中同樣拿着雪亮的利劍。上面、似乎還有鮮血一滴滴流下來。

他看向這邊,然而臉上毫無表情,眼神空空蕩蕩。

“交圖?不知好歹。”他的聲音陡然響起在海風中,冷漠而幹燥,“放開她!信不信我數到三就能讓你人頭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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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你——”那個抓着她的人頓了一下,似乎是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舔了舔舌頭,澀聲問,“我放了她…你保證不殺我?”

那個叫葉傾的人默然點頭,手中劍尖下垂指地。

“你沒事吧?”看着那個人一步一步後退,最後踉跄着沿着石徑奔逃得看不見了,葉傾才站在崖上驀的開口,淡淡問。

“沒、沒事!”小漁吓白了臉,然而努力振作着不讓聲音顫抖:“那些是什麽歹人?——你不用顧我的。他逃了,會再叫人來為難你的啊。”

崖上的青衣人聽得她這番話,頗有些意外。然而卻緩緩苦笑起來了,擡起一只手,摸索着攀住了崖壁,輕聲道:“你過來……扶我下去好麽?又完全黑了啊。”

小漁怔住——夕陽剛剛沉沒在海的那頭。然而霞光漫天,依然能看見景物。

“你、你的眼睛…又看不見了?”她恍然大悟,連忙跳過去扶住他,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小心腳下的空擋和石塊,眼底卻是擔憂,“你跟他們打架到最後,就慢慢看不見東西了?”

他的腳步依舊輕靈的驚人,依據她的提醒,輕松就從石壁上下來到石徑。用劍拄着地面,循着血腥氣,将一具具的屍體撥拉着翻入崖底:“是啊,病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了。每隔幾個時辰就要看不到東西。”

“啊,那麽……那麽如果那些人再找過來怎麽辦?”小漁驚道,然而終究害怕血腥氣,倒退開幾步,看着他老練的将那些屍體從路上撥開——顯然這裏有過一場惡鬥。

十多個人要欺負一個看不見東西的人——太過分了。

小漁想着,眼裏就有些忿忿不平的神色。

“他們還不知道我已經開始看不見東西了。”葉傾一路沿着石階走上去,一路處理屍體,最後一具也被他推入海水,他直起身子,仿佛默聽海潮,許久才淡淡道,“如果他們知道我瞎了,恐怕各路高手早洶湧而來了。”

“很多人?他們幹嗎為難你?你欠了他們錢還是欺負了他們?”小漁納悶,一邊上去扶着他。葉傾似乎避了一下,最後想想還是沒有側開身子,把右臂交到她手裏,唇角浮起一個笑意:“啊……說起來我還沒跟你說我的名字。”

他頓了頓,淡淡道:“我叫葉傾——當然你一定沒有聽說過。但是我在山那邊算是個人物,很多人都想着要打倒我——這樣他們也就算是厲害了啊。明白麽?嗯……”

他一路沿着石階上去,終于道:“而且,我手裏有一樣東西,他們都想要。”

“啊,就是那個什麽鬼神圖麽?”小漁脫口問,忽然覺得手裏的手臂忽然僵硬了一下,她卻只是繼續道,“那個人叫嚷着要的,就是這個?”

葉傾沒有說話,許久,他才道:“你說看過鬼神淵底下的東西?”

小漁頓了頓,想起白天他一聽到鬼神淵就那般激動,也是有些懼怕,眨眨眼睛:“是啊……我曾潛水下去。看到那裏有個臺階,往海底去的——”

“果然沒錯!”葉傾手猛地一顫,聲音陡然驚喜萬分,“圖上說得果然沒錯!澤國遺址的入口果然在鬼神淵底!——”

“哎呀,別抓,好痛。”小漁卻是把手往回抽,手腕上被勒的有一圈紅痕,她瞪了那人一眼,然而看到他臉上欣喜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心頭卻是一軟,“沒用的……那個地方連我都去不了。還有鬼和蛇啊……”

想起當年看見的海蛇,小漁機伶伶打了個寒顫。

“幫我數數,洞口石壁上、有幾條刻痕?”走到洞口邊,葉傾忽然頓住了腳步,問。

小漁莫名其妙的看看他,卻依舊聽話的跑過去數了數,回頭道:“七條。”

“那麽只剩三天了……”青衣客低下頭,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小漁跑回到他身邊,好奇的問:“什麽還剩三天?”

然而葉傾笑着搖搖頭,不說話。

“晚上要起風暴了,你別在這裏過夜,住我家來吧。”小漁無奈,也不再追問。她看着海盡頭大片翻湧着的濃墨般的雲,看着海燕急切的貼着海面亂飛,不由道。

入夜,風果然狂暴起來,呼嘯而過,海水洶湧的聲音一波波拍來。

崖上的小屋裏,燈火被吹得明滅不定。

“哎呀,好大的風暴——該不是要海嘯了吧?”茅屋四壁還是有些漏風,低頭補着魚網,小漁感到了一陣寒意,有些歉意的對着客人笑笑,“你冷不冷?”

“我不怕冷。”葉傾笑了笑,然而眼裏卻有些焦急之意,“這風暴什麽時候能停?我想明日去崖下鬼神淵探一探。”

梭子停頓在指間,小漁詫然擡頭看着這個人:“你這個人怎麽不怕死啊?上次就是被從那裏沖上岸差點淹死,還要去?——那裏有黃金寶石麽?”

“那裏有七明芝。”說到那三個字,葉傾的眼神驀的亮了一亮,仿佛有火焰跳起,他聽着外面海濤的聲音,看着手裏的劍,“如果要當瞎子,我寧可死了。”

小漁陡然明白了,拿着織網的梭子說不出話來。

“三天……是不是說,你三天以後就是拿到了七明芝,也沒辦法再看見東西了?”她急急追問,然而葉傾卻避開了話題,微微嘆氣:“你這裏也住不得了——”

眼裏是滄桑中歷練出的冷銳,說話間,他拿出一封銀子放在木桌上,有些抱歉地看着漁家女:“我想那些人明日就會找過這裏來,小姑娘你最好也換個地方避一避,他們可能要為難你。”

“我不是小姑娘。”小漁沒有看桌子上的銀子,卻惱怒的噘嘴回答,“我已經十七了!”

“十七……真是好大的年紀。”葉傾似乎忍俊不止,嘴角有了一絲笑意,“不過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這些銀子就算給小姑娘你做嫁妝吧!”

“才不希罕。”小漁紅了臉,啐了一口,別過頭去補魚網,“不許叫我小姑娘!要是再叫的話……哼,我就叫你大叔!”

“大叔?”葉傾怔了一下,驀然失聲笑了起來。青衫劍客葉傾江湖縱橫多年,好歹也有俠劍風流的名聲,第一次居然有女子叫他大叔!

他笑着,卻下意識的摸了摸鬓角——那裏,已經生出了第一絲華發。真是江湖催人老……還有幾年才到而立,居然鬓角卻已有了霜華。

他慢慢笑不出了,抱膝看着屋內飄搖的燈火,聽着屋外呼嘯而過的海風,沉默。

“哎呀,你生氣了?”小漁低頭補網,卻是準備着反擊這個青衣客的調侃,然而半晌聽不到他回答,少女反而有些惴惴。

葉傾搖搖頭,卻沒有回答,只是緩緩笑了一下。

小漁嘟起了嘴:“這麽小氣……”然而還是看了一下他的臉色,把桌上的銀子掃到一邊:“好了,我收下就是——可是真的用不了那麽多銀子嘛!吃的用的都是海裏來的……”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探過身去打開了房子裏唯一的矮櫃,捧出一個布包來,遞過去:“喏,這個送給你!”

葉傾有些詢問的看看她,小漁背過手去,有些遺憾的歪着頭:“如果我有七明芝就好啦……可惜我沒有,只有把這個給你了。”

說話的時候,葉傾已經解開了布包,然後微微怔了一下。

柔和的珠光映照在臉上,那一瞬間、連浪跡多年見多識廣的葉傾眼裏都有詫異的神色——破舊的布包裏散落着二十多顆明珠,顆顆都有拇指大小,圓潤晶瑩,可稱極品。

風雨飄搖的小茅屋裏,明滅殘燈下,那個補着魚網的少女小漁歪着頭看他,眼神有些頑皮又有些得意:“好看不?”

“沒想到你家資巨萬呢。”拿起一顆明珠細看,葉傾微笑起來,擡眼看漁家女,“随便賣一顆珠子,都足夠你去山那邊鎮子裏當一輩子闊小姐。”

“不賣。”小漁嘻嘻笑了起來,搖頭,“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會水,采來的小一些珠子都去集上賣了,大的都攢起來自己玩——喏,一共二十一顆。送給你了~~~”

“很大方呀!小姑娘。”葉傾看了看這個女孩,眼眸深處頗有稱許的意味。

“大叔你可以拿去串起來,送給…嘻,送給大嬸。”——然而,少女接下來捉狹的話語,卻讓他眼中的光芒在瞬間凍結。

“不用了。”他陡然将布包重新覆上,推回去。

“咦?”小漁吃了一驚。

“她早已經死了。”葉傾淡然道,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感懷,“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她就死了……”

小漁有些發怔,拿着織網的梭子不知說什麽才好。

“明天不會真的有海嘯吧?”聽着外面越來越猛烈的風聲和拍擊的潮水聲,仿佛想轉開話題,葉傾喃喃自語般的說了一句。

“好可憐……”然而小漁不識趣,根本不順着他的路子往下接,驀然說了一句,“她為什麽那麽早就死了?——你、你難過麽?……”

“都十年了……也不是那麽難過。”葉傾見話題又被帶到了這邊,想了想,終究還是嘆了口氣,回答——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和人說起這個埋藏在心頭的隐痛罷?他定定看着明珠,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為淚水還是再度的失明——

“低頭!”

靜默。忽然間他大喝了起來,搶身過去右手揮出。手指并攏的時候,指間赫然夾住了窗外射來的三支短箭。同時他的左手瞬間搭上了小漁的肩頭,把她身子往下摁倒。

風雨聲似乎穿門入戶,刮得人臉面刺痛。小漁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已經被摁倒在牆角裏。

“該死,居然連夜就過來了——”她聽到葉傾皺眉低低的怒喝,手腕一抖,長劍仿佛自己會動一般铮然躍起跳入他掌中,飛快的流出一片銀光,展開在她身前。叮當一片響聲,仿佛劍刃碰上了很多東西。

“抱歉。”葉傾低低說了一句,然而眼看四周如雨般打來的暗器,手下卻絲毫不停,手指一掃,桌子上二十多粒明珠迅疾的破空而出,屋外登時有長短不一的慘叫響起。

“喂——不許!——”畢竟是孩子,不明白此刻生死交睫的緊迫,小漁只是看着桌上的明珠如同彈子般迅速少下去,脫口叫。

“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如同狂風般的一輪彈指,将所有明珠當作暗器打出的剎那、葉傾俯下身去,極輕極輕的在少女耳邊解釋了一句。

小漁一怔,擡頭之間又看見有東西淩厲破空而來,然而葉傾的眼睛卻是空蕩蕩的,雖然凝神細聽,但是屋外此刻狂風暴雨顯然擾亂了他的聽力,回劍只是稍微遲了一些,小漁看到已經有血從他手腕上流下來。

她吃驚的看着他,忽然間情急生智,擡手打翻了桌上那盞油燈。

一時間,鬼神淵的山崖上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燈盞“當啷啷”的滾落地上,葉傾雖然看不見,卻已是明白了過來,在黑暗中微微笑了:“好聰明的小丫頭。”

燈一滅,房間外面暗器果然緩了下來,細細娑娑的,似乎有好多人在慢慢接近。

“你呆在這裏,找個角落藏好。我出去料理他們。”葉傾拍拍少女的肩,發覺她雖然不出聲,但是依舊控制不住的微微冷顫,他嘆了口氣,“抱歉。”

話音未落,他長身拔劍而起,掠出窗外。

血從傷口中不停地流出來,他封了傷處附近的大穴,卻依舊感覺身體的極度衰弱。幸虧這是一個風雨大作的漆黑夜晚,那些來襲的人同樣伸手不見五指、沒有占到半點便宜。

然而,圍攻之下雖然全殲來敵,畢竟讓他付出了重傷的代價。

風更強勁的呼嘯着,然而耳邊已經再也沒有人聲和刀兵的聲音。

葉傾站在那兒,有些筋疲力盡的用劍支着地,傾聽着崖下的潮水聲,想确定此時身處的方位。然而濤聲聲聲拍岸,驚心動魄,風雨狂嘯,吹得他衣袂飄零。

眼睛……還是看不見。

方才一場狠鬥,終于将所有來敵都一一斬殺于劍下,卻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也不知道如今、是天色已經微明的風雨清晨,還是照舊漆黑黯淡的深夜?

他、他又在何處。

“喂,小——”眼前空茫的他,陡然在風雨中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無依。踯躅片刻,居然,脫口就想喚那個小小的女孩子,不以顯露出這樣的軟弱為意。

不料,一開口,就想起原來到現在還沒有問過那個女孩子的名字——或許她說過自己的名字,然而他未曾聽進去而已。

“小丫頭!小丫頭!”他終于忍不住用這樣的稱呼大聲呼喊她,風雨呼嘯,然而他的呼聲卻遠遠傳了開去,在海天之間回響,“沒事了,你可以出來了!”

然而,許久許久,依舊只有風雨呼嘯的聲音。那個漁家少女沒有如同一貫那樣跳起來,皺着眉頭惱怒的反擊着叫他“大叔”。

不會……不會是剛才那一場亂戰中,她運氣不好被那群武林人發現了吧?

葉傾忽然感到有一種莫名的驚懼,他不再站在原地靜聽四周的動響,而開始慌亂摸索着,想去找到那個女孩兒:“小丫頭!小丫頭!出來——”

“別動!——前面就是斷崖。”陡然間,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冷冷叱道。

他立刻止步,驚喜的脫口:“小丫頭你沒事?去哪裏躲着了?”

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他驀的折身返回,然而一邊微笑着迅速接近,一邊卻無比迅疾的拔劍一斬而落!

——那不是小丫頭的聲音……這個女人,一定是方才那些暗殺者中殘留的一人!

風雨如晦,然而青衫劍客的手中如同有雷霆下擊,雪亮光芒如同電光一閃即沒。

那是必殺的一擊,整個武林,從來沒有人曾在這一招下生還。

然而,葉傾身形落到那個聲音傳出的地方,心裏卻不自禁的一冷——

沒有命中。

只有他知道,在他拔劍的剎那,那個神秘的女子似乎就已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飄離。

“右前方二十一丈,就是房子。”那個女子的聲音又在遠處風雨中響起,淡淡道,“小漁她剛才被有毒的暗器誤傷,在屋角昏了過去。”

小漁……是那個漁家少女的名字麽?這個女子為何會知道?

“你是誰?哪條道上的?”葉傾沉聲問,然而手心卻有些冷汗——他方才已經把這個女子的來歷猜了無數遍,然而各門各派細數下來,都不可能忽然出現這樣武功高絕的女子。

“我不過是路過此地的外人。”那個女子淡淡回答,“你莫要再猜疑了,不然小漁毒發就糟了……我想你該先進去看看她。”

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已經飄離的很遠很遠,模糊在風聲裏。

眼睛雖然還是不能視物,但是時辰一長,瞳仁中好歹有了一些知覺。模模糊糊的,他看到了一些些光亮——慘白慘白的,想來,居然已經過了一夜了。

風雨的黎明,葉傾在崖上遲疑了片刻,雖然懷疑那個女子的蹊跷來歷,也懷疑房中會有什麽陷阱——然而,想到那個小丫頭說不定真的奄奄一息的毒發在那裏,他還是忍不住朝着女子描述的方位摸索着走了過去。

“啊……我居然睡着了。”從昏迷中醒來的少女,第一眼看到旁邊俯視她的青衣客,忍不住有些難為情的用手揉着眼睛喃喃道,然後看着房內嘀咕了一聲,“那群強盜走啦?差點 把房子都拆了……喂,我認識大叔你、真算是倒了黴。”

葉傾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伸懶腰的樣子——要如何跟她說、昨天她無意中了劇毒的暗器九死一生,為了給她把體內的毒逼出來,差點累得他內息走岔。

外面風雨越來越大,天是慘淡慘淡的顏色,茅屋裏面七零八落,屋頂也穿了好幾個大洞,雨水肆無忌憚地倒灌而入。

“哎呀!你又流血了?”小漁坐起身來,一眼看到青衫上淋漓的血跡,大吃一驚。

“小丫頭。”然而,他沒有理會她的驚詫,只是看着外面風雨大作的天空,和遠處黑藍洶湧的大海,問,“今天是不是海嘯?”

話音未落,他又一次感覺到了崖壁的震顫,仿佛有大力推擠着石頭的絕壁,風裏傳來可怖的奇異尖嘯。近處有一陣噼裏啪啦的巨響,想來是又有無數的石頭從山上被潮水卷入海底。整座青嶼山都在顫抖。

“嗯。好大的海嘯。”小漁抱着肩膀坐在濕了的地上,看着海天盡頭那一線。海水的顏色都有些反常,不再是碧藍的,而透着詭異的漆黑。小漁聽着外面海潮的聲音,臉色有些懼怕:“從小到大……還沒見過這麽厲害的海嘯呢!青嶼山不會塌了吧?”

“還有兩天了。”有些無可奈何地,葉傾驀然低低說了一句。

小漁身子一顫,仿佛有些怕冷似的抱緊了肩,咬着嘴角不說話。

風雨半點都沒有歇止的意思,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茅屋頂上壓着的稻草都被吹得漫天飛,漏下來的雨流得房間內青石鋪地到處一片汪洋。

天色還是黯慘慘的,透出詭異的昏黃,長風回旋在海天之間,尖利的哭泣。

海水聲音越來越大,瘋了一樣拍擊着崖岸,青嶼山都在顫抖着,戰栗不已。

小漁随便弄了房子裏存儲的一些黃魚膏和白鲞,當作不知早飯還是中飯的食物分給葉傾填肚子,然後看着葉傾包紮好傷口坐着調息,她就看着外面的天空發呆。

半晌,她站了起來,拿了一頂蓑笠走出去。

“你出去幹嗎?那麽大的風雨。”然而一直閉目養神的葉傾仿佛知道她的動作,眼睛也不開的問,吓了少女一跳。

“我要把珠子找回來嘛!”一跺腳,小漁懊惱的說,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人家攢那些珠子多辛苦,你倒好——當彈子一溜兒全打出去了!你賠我?”

“好好好……等我回了中原就賠你,變賣家産我都賠你。”聽見她發惱,葉傾連忙滿口答應。小漁哼了一聲走出門去,頓了頓腳步,卻不作聲的回頭,迅速看了他一眼。

滿襟鮮血的青衣客繼續閉目調息,面色蒼白而平靜。

“中原……中原。在山那邊麽?”悄無聲息的,小漁看着風雨蒼茫的山頭,微微嘆氣。那裏,群山重重,宛如迷宮層疊。而走出迷宮,那頭又是什麽樣的世界?

她轉頭,看着洶湧的大海,海天盡頭烏雲籠罩,隐隐有驚雷下擊。

孩子氣的臉上陡然有種令人心驚的表情,小漁拔足奔出,轉眼淹沒在白茫茫的暴雨中。

“大叔!大叔!”

心靜如止水,內視而七竅洞明。真氣流轉于奇經八脈中,無休無止,每流轉一周天,就感覺傷處的疼痛減了一分,因為昨夜激戰而幾乎耗盡的內力也漸漸增長。

然而,入定調息的茫茫然之間,居然聽到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在某處喊着他。

心魔?

難道自己心裏居然不知何時,已經墜入了“障”中?

他心中暗自震驚,卻強力按捺心神,不讓自己去聽那個聲音。不可,不可……不可記挂,不可入心頭半分。多年的飄搖江湖、無情聚散,他本來早已到了來去無牽絆的地步。

“大叔!……”然而,那個細細的聲音卻一直一直的在喚,仿佛含了極大的苦痛和掙紮,因為他的沉默,終于慢慢微弱下去。

“小漁!”他猛然心驚,再也忍不住脫口應了一聲,霍然睜開了眼睛。

然而外面,只有風雨如嘯,海潮聲聲入耳。

“小丫頭!”他顧不得狂風暴雨,立時沖入了茫茫雨簾。

風很大,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不得不施展輕功,提氣在崖上沿着石徑急奔而下。

海水居然退了一點,底下的沙灘有小部分露了出來,然而七零八落的,滿是被海潮沖上岸的死去魚類和發臭海草,各種生物的屍體橫陳在沙灘上,充滿詭異而不祥的氣息。零落地、還能看見人類的白骨。

葉傾在狂奔……在茫茫大雨和飓風中,奔得不知方向。

然而,他确确實實、聽到了風裏細細的呼聲——

“大叔!大叔!……”那個少女的聲音,苦痛而惶急,一次比一次微弱的呼喚着。

他沿着聲音的方向急奔,從崖上沿石徑一掠而下,沖着翻湧的大海奔去。

海的顏色非常奇怪,透出詭異的黑色,波浪如同一座座小山起伏來去,向着青嶼山崖撲來——然而,這些兇狠的波浪每次都在沙灘上消散,化為泡沫。漸漸退遠……

如今是退潮時間。

就在那瞬間,他看到了那個漁家少女——

她在浪裏。她在用盡全力的往岸邊掙紮游來,然而洶湧的漆黑的海浪裹着她,呼嘯的長風扯着她,惡狠狠的在每一次她露頭的時候、把她扯回海裏去!

“大叔……大叔。”她的影子淹沒在海水中,然而每一次潮水把她卷起的時候,他都清楚地聽見小漁在微弱的喚他。她的手腳還在動,用力的踢着水,盡力掙紮着想往岸邊游來。

然而她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每次最接近海岸的時候,退去的潮水就毫不留情的将她拉回大海。飛濺的海水中,仿佛有什麽在長嘯,攪起巨浪——葉傾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居然看見有巨大的龍,在小漁身後的海浪中驀然閃過!

“小丫頭!”葉傾臉色蒼白,對着她大聲喊,一邊點着沙灘上散落的石頭,往海中沖去——這個丫頭不要命了!居然下海去……在海嘯來臨的時候,居然下海去了!

“小丫頭!”他大聲喊,一邊對着被卷在海潮中的少女用力揮手,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手腳已經越來越動的緩慢了,似乎已經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然而,顯然是隐隐約約聽到了他的大喝,浪尖上的少女陡然重新用力劃動手腳,拼命朝着岸邊靠近過來。

葉傾飛奔到了海邊。在那個瞬間,一個大浪卷來!

那個浪大的出奇,遠遠看來不過如此,然而推移到了岸邊近處,卻居然還有數十丈高。

小漁顯然是拼了最後一口氣,借着大浪的助力、拼命往沙灘上游來,然而不知道為何、卻陡然被扯回去三丈,幾乎湮沒在水裏——

那個瞬間,葉傾再一次看到一個巨大的身體向少女卷來!

不是幻覺……絕對不是幻覺。

那樣可怖的巨浪裏面,翻騰着一條人世所未見的巨蛇。

“接着!接着啊!”浪已經推進到了離海岸最近的地方,浪尖上,小漁臉色雪白。在巨蛇将身體盤繞着卷住她之前,她忽然把什麽嘴裏叼着的東西吐了出來,用力揮手扔了過來。

“小漁!”在她喊話的同時,葉傾已經向浪頭上掠了過去,順手一抄接住了她扔過來的東西,另一只手卻是迅速的拔劍,削向那條可怖的巨蟒。

然而,潮頭猛地拍落下來,天地洪荒的力量迎面撞來、沖得他向後跌去。

待得他在亂石間重新掙紮着站起來時,模糊的視線中、那個巨浪已經消散,巨蛇纏住了小漁,在洶湧波濤間乍隐乍現的浮沉,粗壯的身體慢慢繞緊。

他手用力握緊,忽而覺得手心裏的東西硌痛了他,攤開手,看到的是一片玉石狀的東西,薄薄的,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七個小孔……

七明芝!

果然是……七明芝。

原來是為了搶在他失明前拿到水底的靈芝,這個傻丫頭才冒了滅頂的風險、在海嘯中潛入水底盜取仙草啊……不料,卻引來了海中守護的怪獸。

“小丫頭!小丫頭!”大風大浪中,他喊着她沖入海水,卻幾次都被巨大的浪拍擊回海灘——在造化洶湧而來的力量面前,無論任何人居然都渺小的不堪一擊。

小漁細細的手臂在用力掙紮,卻漸漸看不見了。

不知道是她沉入了水底,還是他的眼睛再度的模糊起來——只看到滔天的白色茫茫。

“要救她、就把靈芝還給螭龍!”忽然間,風雨呼嘯中,耳邊聽到有人冷然說了一句,葉傾猛然一驚,認出了那個依稀熟識的聲音,然而眼前卻是漸漸一片模糊。

來不及想,趁着眼前的光亮還沒有完全消失,他立刻運足了真力,對着大海扔出了手中的七明芝……

“呼拉拉”,他聽到了海浪破裂的聲響,仿佛有什麽巨大的東西從海裏騰空而起,風呼嘯的更加厲害,甚至吹得他身形不穩。身上好幾處的傷口似乎有迸裂了開來,血洶湧着奔出他的身體。

在下一個浪潮撲來之際,雖然看不見,他卻張開手迎了上去。

然而,洶湧的巨浪兜頭打下,瞬間淹沒了所有。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崖上的茅屋裏面。

雨水滴滴答答的從屋頂的破洞裏往下流,有幾滴居然還飛濺在臉上。葉傾無力的轉了一下頭,想避開雨水,卻聽到有人在抽抽噠噠的哭。

“小…小丫頭。”神志慢慢地拉近了,視線清晰起來,葉傾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臉,紅腫的眼眶宛如兩只桃子。他慢慢微笑了起來,叫她。

“死大叔!”她依舊不服氣的反擊着他的調侃,抽着鼻子,然而眼眶紅紅的,淚水還在不停地滴落,“笨得像頭豬一樣——幹嗎、幹嗎把靈芝扔回水裏?人家費了那麽大力氣……死大叔臭大叔!”

“哪個要緊啊……”葉傾嘆了口氣,掙紮了一下想坐起來,然而全身的傷仿佛更加惡化了,稍微一動就痛得龇牙咧嘴,“那時慢的片刻,小丫頭你、你可就完蛋了。”

小漁不說話了,睜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忽然笑了起來:“哎呀,你是說——寧可一輩子看不見,也還是我的命要緊,是不是?”

葉傾看她圓瞪的眼睛,宛如白水銀中養着的兩汪黑水銀,不由笑了。

“可你說,如果一輩子看不見還不如死了——”小漁托着下巴,狡猾狡猾的眨眼睛,推論,“那麽說,你寧可自己死了也要我活着,是不是?大叔你對我多好啊。”

“啊?”葉傾沒料到這個小丫頭如此結論,想反駁,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許再叫我大叔了……我今年才二十七呢。”葉傾皺眉,忍住笑正色對她說,“在海裏的時候你叫的好大聲,我在崖上都聽見了。”

“咦?”小漁怔了一下,擡頭看他,滿臉的驚詫,“在海裏的時候我沒叫你啊!——我嘴裏咬着那株靈芝,雙手雙腳不停地劃水,哪裏能開口叫你?”

“……”葉傾陡然間語塞,沉默片刻。果然……是入“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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