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篇:(6)

去,父母相對而泣,知道病勢兇險,寶貝女兒這一次恐怕挺不過去了。寂靜中,嬷嬷卻從外面接過了小厮快馬帶回來的藥,快步走了進來:“小姐,吃藥了!吃了就會好!”

牐牪〈采希奄奄一息的病人勉力睜開了眼睛,然而生命之火黯淡的眸子裏,卻又另外一種異樣的亮光閃動:“是不是……咳咳,是不是剛剛從菜市口刑場裏蘸了拿回來的?咳咳,咳咳!是不是?——”她一開口,就劇烈咳嗽起來,兩腮通紅。

牐牎笆塹模小姐……快趁熱吃!”嬷嬷将碟子遞了上去。

牐牨糾錘檬茄┌椎穆頭,松松軟軟,吸飽了年輕滾熱的鮮血,在碟子裏冒着熱氣,鮮紅刺目。夏芳韻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忽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自己撐着坐了起來,一把抓起了那個人血饅頭,捏得用力了一點,那鮮血便一點一滴的灑落在被褥上。

牐牎肮哈……我、我讓你這個惡賊殺了宋郎!咳咳咳咳!”體質已經極度衰弱的少女,眼睛裏卻是駭人的亮光,滿含着仇恨與憤怒,她一口咬了下去,一邊咳嗽,鮮血從她慘淡無色的嘴角溢出,嬷嬷連忙拿了手巾替她抹去。

牐牶鋈患洌拿着人血饅頭,夏芳韻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一邊咳嗽一邊哭泣,臉色蒼白。

牐牎靶〗悖小姐,不要哭了……那個女人已經伏法了。小姐心頭的氣也該消了啊。”嬷嬷知道小姐的心事,低聲規勸。然而夏芳韻沒有說話,斷續的咳嗽着,擡頭看了奶娘一樣。

牐犳宙幟茄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看見小姐此時的眼光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氣——

牐犇塹娜芬丫是垂死之人的眼睛,黯淡而無力,還帶着深深的失望和悲哀。

牐牎版宙鄭為什麽、為什麽……咳咳,會變成這個樣子……咳咳!”夏芳韻看着手裏那個滴血的饅頭,忽然間輕輕說了一句,然後猛烈的咳嗽,身子便是往前一傾。

牐牎靶〗悖小姐!”嬷嬷驚叫,滿屋子的人登時圍了上來。

牐犓都沒有想到,還會有人替那個因為殺夫而棄市的女子收屍安葬,而且,下葬之處,居然還是臨安北城外官道邊那最好的一片墳地。

牐犚豢煤媳Т值南阏潦飨攏那墳端整,墓碑是最好的艾葉青石,上面刻着一行金字:“崔氏女盈盈之墓”。如果仔細看,還有旁邊兩行小小的行書:

牐牶山此地曾埋玉,風月其人可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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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犑⒃薹刂興埋女子的風骨與氣節。手書娟秀,似乎是也女子的手筆。

牐犗略岬氖焙蛘是暮春時節,城外擺茶水攤子的沈三嫂說,造墓安葬的,也是一個白衣的女子,清秀美麗的仿佛仙子下凡。她素衣白冠拜于墓前,焚香祝誦之後,徘徊墓旁半日,不知做了些什麽,然後一去不返。

牐牴俚郎喜皇庇卸潦橹人路過,看了碑上的字,便忍不住打聽墓中是女子為何不幸早夭——然而,聽說是殺夫的惡女,個個搖頭嘆息說:怎麽會。

牐犓明明承認是殺了丈夫,但是卻堅持說自己冤枉……發誓說上天知道她無罪。

牐犐蛉嬸經常向在攤子上喝茶的客人說起幾年前轟動臨安的那個案子,然後指着遠處那一座孤墳,嘆息:“如果上天知道她是冤枉的,也會六月飛雪冬雷震震吧?為何我在這裏看了多日,偏偏一點征兆都沒有?連個托夢伸冤都不曾聽說。”

牐犚渙過去了幾個月,轉眼已經是盛夏六月。

牐犇且蝗眨沈三嬸大清早出城,支開了帳子,正準備安排一天的生意,然而掃了一眼前邊官道邊上的墳墓,手裏的銅壺“砰”的一聲掉落。

牐犓撩起圍裙用力擦擦眼睛,再仔細看去——

牐牪淮恚六月份的天氣裏,那個墳墓上卻落滿了厚厚的雪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掩住了整個墳頭,在朝陽中純潔的刺目。

牐牎疤煅劍√旃……天公真的顯靈了!”沈三嬸一拍膝蓋,叫了起來,“天呀,可憐見的……她真的有冤屈!她是不該死的呀!”

牐牫龀塹男腥巳三兩兩的在茶鋪邊上站住,看着官道邊上那一座落滿了白雪的孤墳,議論紛紛,每人臉上都寫滿了震驚。

牐牎肮然是六月飛雪?天公開眼了,要為弱女伸冤啊!”

牐牎翺剎皇牽這世道……不知道屈死了多少無辜良民,可憐了這個女子!”

牐牎澳敲此道矗殺人的定不是她了?”

牐犘砭茫才有一個大膽的人,慢慢走近了墳邊細細探察。

牐牎鞍パ劍∧遣皇茄!那是、那是什麽花?開的這樣密……就像雪一樣啊!”走近墳墓邊上的人驚叫了起來,手指一觸,那六角形的美麗小碎花就紛紛落下,象極了冬日白雪。

牐犜來,不知何時,墳上被人種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灌木,那些不曾見過的植物一夜之間開花,簇擁着的繁複花朵淹沒了整座墳墓,遠處一眼看去,宛如雪落墳頭。

牐牎澳且彩翹煲獍。∧憧純矗這是什麽花?你見過麽?”沈三嬸卻執意相信了這個上天的征兆,小心捧起一朵酷似雪花的落花,給旁人看,“一定是天意……這個女子有冤屈呀!”

牐犘腥舜掖業阃罰人們總是願意相信傳奇般曲折的故事,更願意相信墳冢裏這個美麗的女子真的沒有殺人,而上天給了這個伸冤的征兆。

牐牎奧荻,你聽外面人的說法了麽?”天水巷的小鋪子裏,疏理着白鹦鹉的羽毛,黑衣青年淡淡道,“所有人都在傳說那個蘇盈死的冤枉,上天六月飛雪來替她伸冤了。”

牐牎八是不該死的。”調理着花木,白衣的女子輕輕回答了一句,眼神黯然。

牐牶谝履兇游⑽⑿α似鹄矗骸八淙晃薹ú迨炙資攏可你終于用另一種方法,将你所想做的事情張揚出去——螺兒,那花是你新養出來的吧?叫什麽名字?”

牐牥茁菸⑽⑻鞠⒘艘簧,垂下了手,看着窗外六月明媚的天空,輕輕道:“六月雪。”

牐犇鞘巧鹹煳了安撫那個靈魂而降下的飛雪,然而六月裏的雪,沒有落地便已經枯萎,化為潔白晶瑩的花朵——一如墳中女子的心地。

牐牬赜底潘廊ヅ子的陵墓,無聲的告訴每一個過往的人:在上天眼裏,她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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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

牐犃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開細白花。樹最小而枝葉扶疏,大有逸致,可做盆玩。喜輕蔭,畏太陽,深山葉木之下多有之。春間分種,或黃梅雨時扡插,宜澆淺茶。

牐牐牐牎—引自清·陳溟子著《花鏡·卷三·花木類》

花鏡系列之五:金合歡

□ 滄月

暮春的傍晚。

細雨蒙蒙的下,無聲無息。

庭院的回廊下,一襲春衫單薄,一個月白色衫子的年輕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着雨簾。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個赤金钏子,越發襯得腕骨伶仃,惹人憐惜。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蹙雙黛蛾。

秋風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邊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邊勸說。

然而,月白衫子的麗人沒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雨中某處,不說話。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會以為因高貴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細看往她眼中,就會發現、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和神色的變化。

仿佛也習慣了這樣的回應,黃衣丫鬟看看将要黑下來的天色,俯下身輕輕将挽在臂彎裏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抖開,披在麗人的身上。

年輕女子一動也不動,任丫鬟服侍,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動,癡癡的看着雨中。

這是一個典型的富貴人家庭園,方寸雖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別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從湖州運來,深得“瘦、透、漏”之神韻,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于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點綴得宜。在雨中散發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輕女子空洞的眼神,卻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假山後的一株花樹。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樹,雖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葉纖細柔美,最奇異的是那些枝葉都閉合了起來,枝條也在雨中緊緊糾纏——就仿佛一個遇到風雨的麗人、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歡樹正是開花時節。滿樹繁花紅紅白白,可不知為何枝葉卻有些萎黃。

“紫檀夫人,我們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來,看見夫人這樣在風口上坐着,婢子又要挨罵了。”見女子柔順的聽任自己将衣服給她加上,黃衫丫鬟蘭兒進一步勸說,一邊将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将她攙扶起來。

然而,那個被稱為“紫檀夫人”的女子并沒有動,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近在咫尺的人說了什麽話,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庭院中那棵金合歡樹。

雨漸漸地轉大了,那棵樹靜靜地在那裏,然而每一陣風過,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黃的葉子和凋零的殘花——那是很奇異的花兒,絲茸般一簇一簇的,仿佛一蓬蓬紅白色的針。

一朵一朵,無聲無息的在狂風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過是春暮夏初,這棵樹居然已經開始大片的掉葉子了……看來,這株合歡花,也是活不長久了。

風猛烈了起來,濃密的雨雲彙集過來,烏壓壓的蓋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際登時黯淡了起來,黑沉沉宛如深夜。蘭兒見貴夫人不肯動身,無奈的嘆氣,繼續勸:“夫人,雨下的大了。我們回去歇息,好麽?”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蕩蕩,似乎根本沒聽見,毫無反應。

“夫人……回去罷。等一會兒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過來呢——唉,天氣變得快,不知道白姑娘還來不來了。”蘭兒低聲勸着,扶住麗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個身形單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來,輕的宛如一片葉子。

蘭兒扶着她起身,輕輕道:“我們回房去歇息,風雨這麽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語未畢,只聽嗑啦啦一聲響,天地一片雪亮,驚雷閃電便交織成了一片。

蘭兒不自禁的吓了一跳,想立刻扶着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時,忽然發現癡癡呆呆的紫檀已經不在她身側,居然不知何時一個人走到了檐下,怔怔的盯着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點,然後似乎有知覺般的,緩緩擡頭,看向庭院裏面那棵金合歡樹。

雪亮的閃電一個接着一個地劈下來,宛如刺刀一次次砍開黑幕。雨驀然間下得非常大,噼裏啪啦的聲音淹沒了一切,閃電下,天地間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簾阻擋住了一切視線。

然而,但是在閃電照亮廊下的剎那間,丫鬟驚恐地看到,夫人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診斷為患了失心瘋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對外界一切毫無反應——可就在方才那個剎那,雪亮的電光映照下,貼身丫鬟蘭兒看見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臉上、閃過極為可怖的神色!

仿佛無風自動,那件一抖珠的披風從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來。看到夫人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間,說不出的恐懼抓住了蘭兒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脫口驚呼。

“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聲來,紫檀夫人陡然間抱住了自己的頭,尖叫了起來,聲音凄厲而瘋狂。

“夫人!夫人!”蘭兒驚懼交加,看着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态的尖叫着、将頭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卻發出令人可怖的光芒,驚栗而瘋狂。丫鬟驚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才好,想過去抱住夫人,但是心裏又有些害怕。

——今日雲少爺帶了池硯出去辦事,怕是要半夜才回——然而夫人無端端的發起病來,如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雨下得很大,風也在呼嘯着,暗夜裏,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閃電不時的從天幕中劈下來,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點四濺開來,零落的散着一些凋零的金合歡花。

然而,紫檀夫人卻對着外面的雨簾和閃電驚叫起來,失控般的抱住頭,一連聲的尖叫着,撞向廊下的柱子。

蘭兒踏上一步,然而看見夫人的眼神,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一連後退了三步。

“铎铎,铎铎。”雨夜中,忽然傳來了清晰的叩門聲。

“誰…誰?”蘭兒心裏一冷,顫聲問。

敲門聲是從庭院的偏門上傳來的——這麽晚了,是誰大風大雨的還過來?雲少爺此時大約回不來,即使回來也,也不會走偏門——是誰,在敲門?

“铎铎,铎铎。”叩門聲再度響起,不徐不緩。一個聲音清淩淩的:“是我,白螺。蘭兒姑娘麽?——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過來了。”

“白姑娘……”蘭兒驀的舒了一口氣,記了起來,仿佛見到了救星一般沖到側門邊,一把拉開了門闩,“夫人、夫人她今天……”

黃衫丫鬟驚懼交加的神色顯然引起了門外來訪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進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傘,雨水從傘上急急流下,在青磚地上蜿蜒,如一條小蛇般游走。

“紫夫人怎麽了?”一進門就聽到了可怖的尖叫聲,雷電隆隆之中,白螺脫口問來開門的丫鬟,一邊将帶來的東西往游廊椅子上一擱,疾步走了過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過來,只是自顧自的一聲聲尖叫,崩潰般的用頭撞擊着柱子,滿額的血,閃電瞬忽照亮她的臉,凄厲可怖。

“紫夫人,鎮靜一點!鎮靜一點!”在紫檀将頭再度撞向柱子時,白衣女子迅速的制住了她,用力扳住了麗人的肩,只是往對方臉上一望,便立時回頭對蘭兒道,“去!快去拿一些酒來!快去!”

蘭兒此時方才得了主意,連忙點頭,拔腿往廚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掙紮,然而纖弱的身子卻在白螺的腕下動彈不得,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雨夜,一疊聲的尖叫着,發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來了!”蘭兒提着裙子從廊上跑回來,手裏拿着一瓶開封過的酒,“只有這一瓶雄黃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只是騰出手,用力壓住紫檀夫人的雙肩,制止她的瘋狂舉動,對着旁邊的丫鬟沉聲喝道:“給她喝!——給她灌一點酒下去。快!”

蘭兒遲疑了一下,但是依舊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雨簾,嘴裏依舊是一聲聲的叫着,眼神瘋狂激烈。蘭兒将酒對準她張開的唇灌了下去,尖叫聲停止了,紫檀夫人劇烈咳嗽起來,身子掙紮着,頭扭來扭去的,拒絕喝酒。

然而白螺秀氣的手卻仿佛有驚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雙肩。蘭兒和她齊心協力,終于讓夫人喝下酒去——雖然紫檀夫人嗆住了一會兒,又吐出了一些。然而,無論如何,她那駭人的驚叫終于是止住了。

雄黃酒顯然發揮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臉上泛起了紅暈,在閃電下,眼神茫茫然,卻不再有那樣激烈可怖的舉動,有些醉意的定定看着外面。

“天呀……”蘭兒這才松弛下來,一松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聲掉在廊道上,摔成數瓣,她癱坐在椅子上,外面飛濺的雨水濡濕她的長發,她帶着哭音尖聲問,“夫人瘋了嗎?她、她這些年一直安安靜靜的——今天瘋了麽?天呀,夫人瘋了!花開了,夫人也瘋了!”

“閉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發作嗎?”在丫鬟失去控制前,白螺厲聲喝止。蘭兒一驚住了口,然而許久,才顫抖着過來,拿出手絹,替紫檀夫人擦去額上血跡,低聲問:“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麽了?”

“歇斯底裏。”白螺接過手巾,小心的放開紫檀的雙肩,看到她安靜下來不再亂動,才松手開始為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瘋的人如果受到強烈刺激,崩潰就會這樣——剛才夫人看見了什麽?”

蘭兒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讷讷:“沒有啊……什麽都沒有。夫人在這裏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歡這樣。一直都很安靜的,可能……對,可能方才雷電交加,吓到了夫人吧。”

白螺靜靜聽着,一邊用手巾給紫檀夫人擦着臉,一邊搖頭:“這三年來,難道每次有雷電,夫人都會這樣麽?”

蘭兒又怔了一下,搖搖頭,一臉的疑惑。想說什麽,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臉,輕輕擦着,忽然間,感覺手掌下的臉一動,仿佛有什麽熱而潮濕的東西湧出。她連忙拿開手巾,驚訝的看見夫人居然在哭泣。

那張臉上不再是沒有任何表情,麗人怔怔的看着外面的雨簾,雙肩劇烈抖動着,抽泣起來。白螺和蘭兒順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裏面,花木在暴雨中搖晃着,沒有一絲異常。豆大的雨點密密的砸落,在青石板上濺起朵朵水花。

白螺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頭在用手巾擦了擦紫檀額上流下的血。然而,陡然間安靜的夫人動了起來,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白衣女子,哆嗦着。

“怎麽了?紫夫人,怎麽了?”白螺輕輕問,卻不推開她,轉頭對蘭兒道,“去再找找,看看還有酒麽?”蘭兒有些為難,遲疑了一下,但是還是跑了開去。

剎那,庭院裏只有呼嘯的風雨聲,還有女子斷斷續續的嗚咽。

白螺看向那個庭院,風雨中黃葉片片飄落,混着殘花——那是紅色的金合歡。她眼睛裏面忽然亮了一下。輕輕的垂手,撫摩着懷裏崩潰了女病人。

閃電一道道掠過,紫檀夫人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庭院裏。

“雨……合歡……血。”陡然間,微弱的,白螺聽到懷中女子說了一句,她心裏一驚,低頭看紫檀,然而,紫檀夫人的眼睛卻依舊是恍恍忽忽的。白螺感覺得到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着,緊緊抱住她,手指顫顫的擡起,指着外面的雨簾:“血、血……”

她順着紫檀夫人的眼光看過去,看下廊下的青石散水,她看到了濺起的雨點,飄落的合歡花,還有枯黃的樹葉——沒有血……哪裏有血呢?

“救救我……都是血。”紫檀夫人的手顫抖着抱緊了她,白螺低下頭,只看見那張一直空白的臉上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她只是擡起頭,神情潰散,“都是血啊。”

沒有等白螺回味從眼前的景象中過什麽來,蘭兒已經急匆匆地跑了回來:“白姑娘,真的沒有其他的酒了,怎麽辦?”然而,一看到夫人這樣子的喃喃自語,丫鬟眼神微微變了一下,連忙上去扶起了夫人。

“風這麽大,夫人小心受涼。”蘭兒抖開方才滑落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裹住了紫檀夫人,關切的說。

紫檀夫人掙紮了一下,然而仿佛懼怕什麽似的,又安靜了下來,恢複了臉上那種茫然的表情,癡癡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檐下的散水。

“啊……天氣這麽壞!倒是不敢多耽誤白姑娘了。”蘭兒扶起了主人,看她安靜地靠回了椅子裏,這個丫鬟顯然也重新沉住了氣,微笑着客氣,卻隐隐有送客的味道。

白螺有些尋味的看了看蘭兒,然而這個黃衣丫頭居然懂得掩飾自己的眼光,立刻低下頭去,不跟白衣少女冷銳的眼睛接觸。

“那麽,我便先告辭了——”然而,雖然這樣微微欠身站了起來,白螺卻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蘭兒怔了一下,馬上會意過來:“哎呀,等一下,婢子去拿酬資過來。”

她身邊沒有帶銀兩,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回頭走去,然而不知道想些什麽,一邊走一邊卻是不停地回頭看着廊道下坐着發呆的紫檀夫人。

白螺看到蘭兒終于進了房,迅速低聲問:“紫夫人,你要說什麽?快說。”

“雨…合歡——”紫檀夫人眼睛緩緩凝聚起來,似乎費了無數的努力才說出那一幾個字——纖細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幾乎撕破,她眼神依舊飄忽不定,仿佛難以從恐懼和驚慌中緩過來,“你看、你看——花開了!”

白螺有些驚詫的順着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紫檀夫人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樹,而徑自指向雨絲飄飛的半空中。那裏,絲雨蒙蒙,有合歡淡紅色的殘花合着萎黃的葉子飄落。

“花開了!”紫檀夫人的聲音生硬而顫抖,小小的,細細的,帶着說不出的恐懼,“都是血……都是血!你——”

白螺有些莫名的看着那個廊下的散水,雨水從檐下飛瀉。她忍不住俯身出去,撿起了一片花葉,放在手心看了看,臉色微微一怔。剛想問,忽然間,她看見那個柔弱的紫檀夫人的眼神穿過她肩膀,看着廊道後面,陡然凝固了——然後,重新恢複成了空白。

白螺沒有回頭,然而,瞬間她的眼底卻閃過了平日完全沒有的鋒銳亮光!

“唉唉……紫兒我回來了。”在白螺暗自握緊手指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男子沉厚的聲音,微笑,“白姑娘,這麽大的雨也要你送花來,真是抱歉。”

紫檀夫人的眼睛,依舊空空蕩蕩,仿佛什麽都看不見——然而,白螺在站起身離開這個陷入癡呆的女子前,手指不易覺察地迅速探出,飛快翻動了一下那件雪青刻絲的披風,看了一眼裏子、眼睛驀然就是雪亮!

白螺深吸一口氣,緩緩站直了身子,回頭:“雲公子多慮了——白螺本就是賣花為生的,一點風雨算得了什麽。”

“哦?一個女人家憑雙手吃飯、姑娘端的是個奇女子。”白衣的公子,站在廊下對她微笑,身後跟着青衣短裝的書童。顯然是剛剛從外面冒雨回來,大雨濡濕了衣袂。

這便是紫檀夫人的丈夫、臨安城裏有名的佳公子雲浣白,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意的郎君——雖然是幾年前入贅方家,可岳父岳母婚成後不久就過世,紫檀夫人也患了失心瘋……換了別人,恐怕早就停妻再娶、另結新歡了,偏偏雲浣白卻依舊對妻子體貼入微,甚至從來不出入秦樓楚館,端的是行止有方。

“白姑娘,你的花錢——久等了。”蘭兒此時忙忙的從房中奔出來,看見公子已經回來,不由怔了一下,連忙斂襟萬福,“公子。”

“那麽晚了——池硯,你送白姑娘上路吧。”雲浣白看也不看侍女,只是對着書童微微點頭吩咐,眼神閃爍。青衣童子點頭,手上琉璃燈也沒有放下,就上來欠身引路。

白螺只得起身跟着池硯邁開步來,臨走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廊下的紫檀夫人。

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裹着那個嬌小的身體,紫檀夫人直直的看着外面下雨的庭院,眼神空洞洞的一片。

“啪!”童子帶着客人離去,溫文爾雅的雲公子忽然揚手,重重扇了蘭兒一個耳光!

“廢物!讓你好好看着夫人,怎麽能留下外人單獨和她相處!”惡狠狠的,雲浣白一掌把蘭兒嘴角打出了血絲,“你看你,又給我捅了簍子!”

“公子……”蘭兒一個踉跄跌倒在紫檀夫人身邊地上,然而夫人眼神絲毫未變,只是癡癡呆呆的盯着雨簾。蘭兒有些委屈的指指她,細聲分辯:“夫人、夫人今天晚上忽然發狂了!奴婢止不住她……”

“發狂?”雲浣白怔了怔,仔細盯着妻子的臉,然而那白玉般的臉頰上依舊木無表情——他順着妻子的視線看出去,看到了廊下散落着的金合歡花葉,發現花葉有些萎黃,忽然間臉色一變。

“糟了……雷雨可能把鎮住它們的封印給沖散了。”雲浣白喃喃自語了一句。

“等一下,這個路不對。”

琉璃燈在前面悠悠地晃,青衣童子身材輕巧,執燈引路。然而,撐着傘在後面跟着的白螺,陡然間頓住了腳步,冷冷出聲:“這不是回天水巷的路。”

雨很大,綿密的居然擋住了視線,三尺之外的東西都被模糊,四周看過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辨南北。然而,白螺踢了一下地上——

那裏,躺着一片有些萎黃的金合歡葉子。

“你要帶我去哪裏?我們到現在還沒出側門對吧!”白螺看着池硯,冷冷笑了起來,“你一直走,卻仍是把我困在庭院裏,是不是?”

青衣童子陡然回身,琉璃燈昏黃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臉,少年稚氣的臉上陰暗凹凸,陡然間有難以形容的詭異:“公子讓我送你上路……上黃泉路!”

話音一落,池硯身形忽然就淡了,宛如煙一般消弭在雨中,然而那盞琉璃燈卻仿佛被看不見的手執着,飄飄蕩蕩、飄飄蕩蕩,徑自對着她飄過來。詭異而神秘。

“妖孽!”白螺臉色冷漠,咬了一下嘴角,忽然收起傘、倒轉傘柄狠狠對着飄過來的琉璃燈擊過去!——

“乒”的一聲,居然真的正中。琉璃片片破碎,四濺開來。

“呀。”空氣中,池硯的聲音細細響起,脫口痛呼,卻不知何處,“千年菩提木!你、你是誰?……”

“不知好歹的妖孽!還不退避。”白螺收傘,冷笑,發現原來那些雨絲根本落不下來,只是仿佛被凝固住了那樣,一絲絲如栅欄般阻擋在前方。

池硯的聲音低下去了,仿佛受了什麽重傷,無法出聲。

然而,白螺的臉色卻又是一變——因為她聽到了另一個聲音緩緩響起:

“看來,白姑娘竟是三山碧落中人了……難得難得,居然谪入凡塵?”

雲浣白!

白螺聽得這句話,一直冷漠的臉上陡然也是一陣震動,忽然擡首,喝問:“何方妖孽?知道本姑娘出身、居然還敢施用術法!”

“我當然敢……”雲浣白的聲音悠然傳來,帶着尖冷的笑意,“如果沒猜錯,谪入凡塵之人術法能力早已弱了吧?便是這庭院,料姑娘也走不出——不若就留下來罷!”

他聲音一落,忽然間,那些飛濺出去的琉璃碎片忽然全從地上緩緩浮上來,每一片都泛出奇異的柔光。每一點柔光裏,居然映出了一張黯慘慘的臉!

死靈……那每一點光裏,都拘禁着一個死靈!

白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倒退一步,然而背後卻碰上了什麽栅欄——那些凝固的雨絲,居然化成了阻攔她腳步的牢籠……這種陰毒詭異的術法……是?

那些死靈在緩緩地飄近,無數雙手伸了過來,想抓住她——

白螺脫口驚呼了一聲,在那些木無表情逼近的死靈中、赫然看到了紫檀夫人僵冷的臉!

“嘶——!”

陡然間,雪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劃落。

半圓形的展開,齊齊截斷那些凝固的雨絲,逼得死靈嘶叫着退開!

“螺兒退開!”一劍逼退兇靈,黑衣男子左手一把将白螺扯到了身後,“這是鎮魂術!苗疆的鎮魂邪法……快退開。”

“湛泸!”有些意外的,白螺看着趕來的人,脫口喚。

黑衣的湛泸不再說話,雙指一點、手中黑色的長劍如同蛟龍一般自動飛入雨夜,茫茫中,陡然聽到一聲凄厲地慘呼。那是雲浣白的聲音。

那一劍辟開雨幕,忽然間,凝固的雨絲就重新開始洶湧落下。

然而,那卻是血紅色的雨。

周圍白茫茫的雨氣陡然消失,四圍顯露出來的,果然是庭院中扶疏的花木假山。白螺發現自己真的沒有走出那個院子,正站在花間出神。

“螺兒,你差點吓到我。”劍的光芒一旋,重新躍入湛泸手中,黑衣黑劍的青年嘆息,“你谪入世間、法力尚淺,居然就碰到了這般邪鬼——虧得雪兒見你長久不回,帶着我來找你……”

他話音未落,轟隆一聲響,黑壓壓的影子傾斜、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雨中倒下。

白螺微微一驚,擡頭看去——

原來,方才湛泸那一劍砍中的是那棵金合歡樹。

然而樹一倒下來,滿樹的紅白花兒就有如雨般飄落,在半空中紛紛散開,化作了血。

——那血紅色的雨、便是由此而來。

而樹身上的斷口處、宛如人被斬首,殷紅色的血不停地流出來。更加可怖的是、樹下的土壤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翻騰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邪鬼們要出來?”湛泸不等土下那些東西掙紮出來,從袖中翻手、手心一面小小的鏡子閃爍着光華,照住了金合歡的樹根部位。右手折了一根竹紙,連連破土劃了幾個符號,繞樹一圈。

“嘶啦啦……”陡然間,風雨裏傳來一聲奇異的嘶喊。

合歡樹騰起了一股白煙,煙中依稀有人形逸出,卻在鏡光中淡淡消失在雨簾。

“啊,他死了?”雨還在繼續下着,白螺回到了廊上,一眼看見青石上雲浣白那身首分離的屍體,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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