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篇:(7)

斷開的腔子中、卻居然沒有流出一滴血。

“用合歡木養鬼的術法被破了,他當然只有神形俱滅。”湛泸看了一眼屍體,将手心鏡子轉過來照住,宛如镪水澆下,屍體居然緩緩融化,“那兩個小童侍女大約修行遠不如他,被我的劍一劈、連個實形都留不下來了。”

“其實我看到合歡樹的葉子在這個季節就萎黃,就覺得一點不對頭……”白螺嘆了口氣,從袖中拿出那片花葉,“不過,真的是修為弱了,竟然看不出是因為邪氣出土上侵。”

“也怪當今世道不好。南渡以後朝廷昏庸、忠良之氣被奸佞所迫,所以才讓這等邪鬼竟然能混入人世……”湛泸點頭,看着雲浣白的屍體最後一根頭發也被消融,“如果是盛世明君,正氣塞于九州,又如何會有這等事情。”

白螺将手中花葉扔掉,轉頭看着廊下依舊癡呆坐着的紫檀夫人——

方才那般詭異凄厲的場景、居然對她沒絲毫影響,那個披着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的女子,依舊呆呆的看着雨簾,仿佛只留了一個空殼子。

“紫檀夫人還有救麽?”白螺嘆了口氣,問湛泸,“似乎她也是被攝了魂魄、壓入花樹底下了吧?”

湛泸走過去,看了一眼癡呆的女子,頓了頓,直起身子看着庭院某處,微笑:“似乎還有救,她生魂方才未曾泯滅、只是無法進入軀殼而已。”

他回過頭,用鏡子照了照庭院的角落——

那裏,隐約有一個女子站在假山後,半低着頭,黑發紫衣。

“對了,我忘了她過不來——你看。”白螺俯下身去,揭開那件披風——素白色的裏子上,赫然有着一個暗褐色的符咒标記!仿佛是有誰沾了血,畫上了這個詭異的記號。

“我想方家兩老都是被害死的,變成死靈鎮入了合歡樹底——朝開夜阖的樹,到了晚間就會閉合壓住那些死靈不讓他們逃逸……”白螺看着那個符咒,點頭嘆息,“紫檀夫人似乎生氣很足,雲浣白一時怕困不住她,才設了符咒鎮壓吧?偏偏夫人的生魂不滅,掙紮着冒出來向我求援……”

一邊說着,她一邊動手解開那件裹着紫檀夫人的披風。

披風一落地,白螺耳邊仿佛有清風吹過,陡然間,紫檀夫人的眼珠就開始轉了起來,一眼看到了身邊的白衣女子,顫抖着抱住了她:“白姑娘……白姑娘!”

“別怕、別怕……”白螺嘆息着,拍拍她單薄的肩背,“都沒事了,那個家夥再也不會纏着你了——別怕。”

紫檀夫人臉色蒼白,接二連三的發問,語無倫次:“他死了?雲郎……那個妖怪他死了麽?那蘭兒是個骷髅!你不知道……多可怕,一個骷髅整天看着我!爹娘……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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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自語着,回複神志的女子顫抖着,抱住自己雙肩,恸哭起來:“爹娘全被他害死了!我看着他殺的!樹底下……那棵樹底下!全是血……全是血啊……”

白螺嘆了口氣,看來,此刻歇斯底裏的她、才是需要灌一瓶雄黃酒的。

“走不走?不走就麻煩了……”看着遠處下人耳房裏面似乎有了動靜,湛泸提醒了一句,“這事兒說不清。”

“嗯。”白螺掰開了紫檀夫人抱着她的手,看這個可憐的女子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态,再度嘆氣,“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能鎮定下來——的确太可怕了一些,對于一個女子而言,我怕她回魂了以後也會被吓瘋掉。”

天水巷的花鋪中,木葉婆娑,白鹦鹉在花間垂頭小憩。

“螺兒,似乎你多年修行、也未見長進。”黑衣黑劍的湛泸皺眉,看看花間忙碌的白衣女子,“還是不能做到太上忘情——上次為玄冥的事情,難道吃的苦頭還不夠?”

白螺擡起頭來,看着他放在床前小幾上的長劍——這把長劍通體黑色、渾然無跡。

千年之前,鑄劍大師歐冶子鑄成此劍時,不禁撫劍淚落,因為他終于圓了自己畢生的夢想:鑄出一把無堅不摧而又不帶絲毫殺氣的兵器。

千年之間,這把神兵流轉世上,經歷無數坎坷滄桑,也凝聚成了自己不滅的魂魄。

“湛泸,你是一把劍啊……如若我能像你,本心便是上古神兵,或許能冷定如鐵。”白螺低頭剪着花木,忽然手頓了一下,微微苦笑搖頭,“可惜我似乎作不到。”

湛泸:湛湛然而黑色也。

他就是上蒼一只深邃的黑色眼睛,千百年來注視着君王、諸侯的一舉一動。君有道,劍在側,國興旺。君無道,劍飛棄,國破敗。

如今、宋代趙氏王氣衰竭,偏安一隅卻依然不思治國圖強,奸相當道忠良死難,湛泸他……也是要離開這裏、回到三山碧落中去了吧?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缥缈間。

樓閣玲珑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請你還是回去告訴師傅,白螺恐怕是要永世谪入紅塵,無法回瀛洲了。”白衣女子微笑着,眼角的墜淚痣盈盈,“碧落宮裏的百花……還請早日換個司花女史罷。”

湛泸走過去,看着她,白衣黑衫相互襯映,鮮明無比。

“你師父青帝一直挂念你……不知道你在下邊如何。”他張開手,手心那面小鏡子有冷冽的光,奇怪的是鏡面空朦,居然照不出任何東西,“這個,是他托我帶給你的。”

“花鏡?”白螺一驚,才看清了鏡子上的花紋,脫口驚詫。

她忍不住伸手觸摸那面奇異的小鏡子,然而那面青銅鏡仿佛有知覺一般,忽地從湛泸手心躍起,自動落入她手中,光芒閃了一下,映照出了女子的臉。

“你看,它終于找到舊主人了。”湛泸微笑起來,看着白螺将那面小鏡子收入袖中,許久,微微嘆息,“我也要走了——紅塵滾滾碧落茫茫,你好自珍重。”

雨夜逝去,白晝重新降臨的時候,臨安城中,街頭巷尾霍然又多添了一條談資:

昨夜或許是風雨太大,居然将武林門附近大戶方家院中的一株合歡樹刮倒了,樹下露出了兩具森森骸骨——衣飾尚未全部腐爛、依然還能辨出是五年前過世的方家兩老。

明明已經是出殡風光大葬的兩老,屍體為何會在庭院樹下?

來收斂骨殖的人有些經驗,撿起酥黑的骨頭,說了一句:“不對,看來是被蠱毒死的。”

此語一出。一時間上下嘩然,甚至驚動了官府來訊問。可憐方紫檀小姐此時已經被吓得神志不清,只是一疊聲的哭泣尖叫,見人就打,問不出半句話。

最後,全部的嫌疑、都集中到了那個同時消失在雨夜的方家女婿雲浣白身上——

大家越想越覺得這個外地來的讀書人似乎不對勁,他的來歷、他的身世,居然從來沒有人想起要仔細留心問一下。多年來他深居簡出,不大和外人交往,旁人也以為是他素行淡薄而已——但是,為什麽偏偏在出事的時候就不見了呢?一定是畏罪出奔了……

官府到處貼榜文,通緝這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然而卻遍尋不見。

上下都在喧鬧着,亂成一團。

誰也沒有注意到、小院深處那株被攔腰截斷的合歡樹,竟然依舊在斜風細雨中,悄悄然的抽出一枝嫩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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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

合歡,樹似梧桐,枝甚柔弱。葉類槐莢,細而繁。每夜,枝必互相交結,來朝一遇風吹,即自解散,了不牽綴,故稱夜合,又名合昏。五月開紅白花,瓣上多有絲茸。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花木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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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一下:文中關于古劍湛泸的資料,參考了《細數中國古代十大名劍》一文,作者那個汗……不知,因為是轉載的。地址如下:

花鏡系列之六:碧臺蓮

□ 滄月

香湯馥郁,羅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風上擱着的雪白苧麻長衣,裹了身子出來,一邊挽起一握長及腰的濕漉漉頭發,用力擰幹。

綠豆、百合、冰片各三錢,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錢研粗末,裝紗布袋煎湯浸浴,可使肌膚白潤細膩。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歸。

出的堂來,只見花木扶疏,只有白鹦鹉歪着頭在架子上打盹。

明滅不定的燭光下,白螺一個人靜靜地盥洗完畢、用牛角梳子慢慢梳着頭,忽然嘆了口氣,将幾根纏繞在梳子上的頭發取下來,放在眼前細細的看。她拿起那面小鏡子,照着自己的臉,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經有了痕跡。

那是一面徑寬不過四寸的小鏡子,橢圓形、青銅錯金,背部用金銀絲鑲嵌着碧葉蓮花的花紋,繁複華麗,栩栩有生機——或許,“花鏡”這個名字,就是由此而來。背後的鏡鈕做夔龍盤繞狀,鈕四周飾柿蒂形紋。

這面鏡子看上去年代已經久遠,被歲月浸潤出了幽然的光澤。雖然小,但是散發出說不出的冷意柔光,一時間居然把室內的燭光都壓的黯淡。黯淡的燭光中,白螺端詳着鏡子,和自己鏡中的模樣,忽然間,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而自從來到這個世間,又有多少年了呢?白螺對着鏡子裏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墜淚痣卻讓那個笑容看起來有悲泣的意味。

燭光黯淡,然而,燈下攬鏡自顧的白衣女子忽然雙手一震,仿佛在鏡中看到了什麽、驀的回首看向身後——房內空蕩蕩的,滿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白鹦鹉在歪頭瞌睡。

“雪兒……雪兒。”定定的看了鹦鹉一會兒,白螺回過頭去俯視着鏡子,忽然忍不住感慨萬端的低低輕喚,伸出手,觸摸着那面鏡子——

鏡子裏映出燭光下白螺的臉,還有房間中的一切,以及……在她肩頭後映出的、一個抱着肩膀靠在花木間、歪着頭靜靜沉睡過去的小孩子。

一個白衣垂髫的小孩。

“雪兒。”白螺凝視着鏡內,低喚。忽然間,她的淚水就這樣落了下來。

清晨,白螺早早的起來盥洗,帶上了花鋪的門準備出去。

“噗拉拉”一聲響,門還沒阖上,門縫裏忽然白影一閃,那只叫雪兒的白鹦鹉掙了出來,然而白螺一個收手不住,夾住了它的尾羽,惹得鳥兒尖叫一聲。

“雪兒,不許出來!”白螺皺眉,一邊放開拉門的手,一邊道,“好好留着看家!”

然而白鹦鹉不服氣的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咕咕哝哝,尾羽抖的筆直,忽然開口:“要去!要去!雪兒要去!”

“要死了!快給我閉嘴!”白螺吓了一跳,連忙看看左右——幸虧天色剛亮,旁邊店鋪都沒有開。她變了臉色,狠狠揪它的尾巴,怒:“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一刀子徹底剪了你的舌頭!——你要吓死我麽小畜生?”

“雪兒不是小畜生!不是!”然而,鹦鹉仿佛吃錯了藥,繼續開始令人目瞪口呆的饒舌,“今天送神會,好多姐姐要來——”

“閉嘴!”白螺觑着天水巷口一個行人過來,連忙伸手一把握住了鳥兒喋喋不休的喙。

鹦鹉在她手心不甘心的又抓又撓,白螺眼前忽然浮現出昨夜那個歪着頭睡去的孩子,淡定的臉色便是一軟,輕輕嘆了口氣,俯過身去低聲囑咐:“好了好了,我帶你去。不過到時候不管看見了什麽,可不許再給我多嘴了,聽見了麽?”

白鹦鹉連連點頭,白螺松口氣,這才開了手。

到了巷外,天色已經亮了起來,一路走來,陸續看到有鋪子開張,白螺和左鄰右舍平日來往的不密,也只是點點頭略微招呼就走了過去。

“嫁人!什麽時候嫁人!”陡然間,那只安靜的鹦鹉又冒出了一句。

白螺臉色一變,然而不等她叱喝,旁邊剛剛支開鋪子賣早點的顧大娘微笑着來了一句:“哎呀,這只鳥兒可比媒婆都多嘴呢,整天就叫着嫁人嫁人——不知跟那兒學的。”

“就是。”白螺拍了肩頭的鹦鹉一下,雪兒“咕嚕”了一聲,飛開去避開,輕輕巧巧的落在了顧大娘的豆漿擔子邊,輕車熟路的探頭入碗櫥,叼出一只小小的碟兒來。

“哎呀呀,你看這雪兒多伶俐。”顧大娘忍不住笑了起來,連忙提着豆漿筒兒上前,舀了小小一勺出來,“鹦鹉也愛喝這個,真是奇了。”

白螺在那個老位子上坐下,狠狠白了雪兒一眼:這個小畜生遲早會惹來大麻煩!

“白姑娘還是一碗豆漿、半籠豆沙包子一碟醬菜?”都是天天光顧的老顧客了,顧大娘手腳麻利、态度也殷勤很多,熱騰騰的早點不一會兒就端了上來,搭讪,“今兒倒是天氣好,難得看見白姑娘要出門去呀——莫不也是趕着西湖上那個送神會?”

拿起筷子,白螺微微點頭。顧大娘坐下來,開始閑扯:“是呀。六月六送花神——姑娘是開着片花鋪兒的,能不去麽?”

白螺咬了一口豆沙包子,文靜秀氣的一口口吃着,并不答話。

然而天還早,客人也不多,顧大娘的嘴巴就沒一刻閑下來,看着白衣秀麗的女子,忍不住開始唠叨:“哎呀,姑娘可聽說了昨兒夜裏,皇宮裏面丢了一把寶劍?據說是高宗皇帝急得了不得,大清早臨安各個城門口都布了重兵在檢查呢。”

白螺怔了一下,嘴角忽然就有了一個微微的笑痕:湛泸…湛泸果然是回三山碧落去了。以後在這個世上,她就是更加的飄零了。

“白姑娘真是長得俊呀!我看曾家的三小姐號稱臨安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比的過白姑娘去……”顧大娘閑聊了一些家長裏短,話鋒果然漸漸地又轉過到了慣常的話題——白螺微笑着聽着顧大娘的唠叨,然而始終不說話。

這是一個善良而有些羅嗦的婦人,丈夫老實忠厚子女也個個守本份,家庭和睦溫暖,夫妻舉案齊眉膝下兒孫承歡。可謂是世間的幸福之家了——所以,顧大娘才會對于同樣是女人、卻一直孤身的自己有一種本能的憐憫吧?

自己……原來在他們眼裏看來、那般的不幸福麽?

白螺自己吃着早點,漸漸地就沒有怎麽聽進去旁邊的唠叨,一直到那口豆漿喝了一半,她才驀的聽見一句話,差點嗆住——

“白姑娘,上次我提過的那門親事,你那時說要寫信詢問爹娘同意,如今可有回音?”

小口啄着杯裏豆漿的白鹦鹉也停止了進食,驀的擡起頭看着這邊,小黑豆一樣的眼睛骨溜溜的轉着,白螺似乎看見了它眼裏面掩不住的大笑意味。

“這個……老家山高路遠,至今尚未收到答複。無父母之命,白螺怎好作主。”好容易咽下了那口豆漿,白螺一向冷定淡然的臉上也有尴尬的神色,放下碗筷回答。

顧大娘臉上就有遺憾的神色,嘆氣道:“前幾天我去曾家,人家老夫人還問起過你,說天水巷的白姑娘才容出衆,更難得種的一手好花——怕是曾家上下除了大少爺、沒一個能比得上你呢。”

“曾老夫人謬贊了。”白螺微微笑着,拿起手巾拭了一下嘴角,“百花曾家盛名上達天聽,有權有勢、論起花木之道亦可稱國手,白螺區區草民、哪敢比肩。”

“可姑娘去年種出的那株金蓮花,曾老夫人可是念叨到如今呢。”顧大娘說着,臉上神色就有些激動,指手畫腳起來,“那蓮花!金光燦燦的,就好像大羅神仙腳下踩着的那朵一樣——”

白螺只是笑着聽,然而眼裏面卻有淡漠的光:真悔不該當初将那盆金蓮花給了顧大娘,結果被曾家的人看見了,無端端惹上麻煩。那個曾家,聽說大少爺都沒有成家,不知為何就輪到給二少爺說親了?

聽說曾家兩個兒子都不成材,大少爺似乎腦袋有些問題,癡癡傻傻的;二公子倒是正常,也算一表人材,偏偏是個纨绔子弟,是臨安城裏出了名的風流主兒。

見也沒見,也不知道是方是圓,大家就一門心思的想撺掇了她嫁掉——難道她白螺孤身一人妨礙到誰了?看來臨安也是住不得,不過住了兩年多,也得早早想着換個地方了。

白螺将手巾放下,手擡了擡,白鹦鹉不待她招呼就撲簌簌飛了過來,停在她肩上。

“白姑娘,我看你配曾家二公子倒是正好誰也不委屈了誰,真真都是才貌一流的人兒。而且都是同一行的,婚後花前月下不正好麽?——”

顧大娘還在不放棄的勸說,然而白螺已經微笑着站了起來,将荷包裏取出的碎銀子放在桌上,微微欠身:“大娘,你看今兒生意可真好,白螺就不耽誤您開張啦。”

六月六日。芒種。

也是風俗中盛夏将至、送花神歸去的日子。

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此日的西湖,便是一位盛裝華服的美女。已是盛夏時分,花褪殘紅青杏小,到處看來都已經是綠肥紅瘦。

沿湖綠柳低垂,濃蔭拂水,樹上卻系着各色絲絹紮成的假花和幡條。絲綢的條子上寫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無蹤,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游女喧聲盈耳,來往如織。有錢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臺軒榭,作為出游的暫時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走得累了,只能在湖邊和白堤上歇歇腳而已。

“送薔薇花主張氏麗華。”翻過一條淺紅色的絲縧,看見上面寫着的字,白螺微笑了起來,看了看已經開盡了繁花、空留一片綠葉的薔薇,眼睛看着某處,不說話。

“姐姐!姐姐!”忽然間,停在她肩頭的白鹦鹉叫了起來,同樣看着花樹上某處。

“雪兒,閉嘴!”白螺臉色一變,清叱,然後轉頭,重新看着那一處,微微點頭,離去。

梅花花神柳營梅;杏花花神楊玉環;薔薇花花神張麗華……那些送花神的幡在夏日的風中上下翻飛,色彩明麗,點綴的濃綠的西湖一片缤紛。白衣女子攜着鹦鹉,在那些紛飛的絲縧和各色絹花中緩緩走過,目光一一掠過那些開殘了最後一朵花的花樹,眼裏閃爍着複雜的光芒,微笑着一一走過。

“都走了……”沿湖走着,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跡已是漸漸稀疏,只留綠樹濃蔭一片。倚着垂柳,驀然,她低低說了一句。

“白姑娘……你是白螺姑娘麽?”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招呼,白衣女子臉上那種自語般的寂寞神色陡然收斂,靠着樹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個對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婦。

這位婦人是有錢人家的打扮,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灑金裙,月白紗衣,右手露在紗衣外,豐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蜜臘佛珠,戴着藍寶戒指的手裏拿着一把雪白的團扇。一見她轉頭過來,眼睛裏騰起難掩的歡躍,急急的過來:“是白姑娘!老天……真的、真的還是讓我碰到了姑娘了!”

“夫人是——”有些疑惑的,白螺問了一句。

一腔喜悅的美婦見白螺遲疑,不由頓了一下,有些急切:“我是興娘啊……白姑娘忘了?十五年前青州的災荒!那次若不是白姑娘,我們一家早餓死了——”一邊說着,她一邊卷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蕩蕩,左手似乎是被什麽利器被一刀斫斷!

“青州?……”白螺想了想,神色漸漸舒展開來,微笑,“原來是你,如今真是富态了。”

吳興娘這幾年想來過得很好,養尊處優之下,有些微微的豐滿起來。聽得她這麽說,興娘有些臉紅:“托姑娘的福,過得也算安逸。十多年了,老了……哪裏像姑娘,還是一樣的容色。”邊說着,中年美婦邊擡眼看了白螺一眼,對于白螺十幾年不變的容貌露出了詫異之感,然而畢竟是大恩人,終究不便多問。

說完了,她眼睛卻有些紅潤,低了頭,輕輕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紹興,今兒花神會帶了女眷來靈隐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興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只怕是緣吝一面,今世無法償還。”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墜淚痣卻仿佛滴下了一滴淚來:“夫人如今過得好,白螺便是高興了。報恩什麽的,何必提起。”

這個世上,她看過的、了解的不為人知的隐秘不計其數,但是她何曾想過要用捏在手裏的過往、去打擾過那些已經擺脫惡夢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今兒送春回來,我家在靈隐禪寺開素齋宴。白姑娘要不要來歇歇?”興娘臉上有感激之色,一疊聲的相邀,殷切的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興娘知道再說什麽報恩的話,只怕會讓白衣女子走的更快,只好收起了謝意,殷勤相邀。

白螺本想搖頭,然而看着古木參天的寺廟,聽着隐隐的梵唱,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白鹦鹉咕哝了一句,抓抓她的肩頭,白螺微微一笑:“那麽,就叨擾了。”

靈隐裏面,香客不多,大約今日游人都去送花神了,莊嚴的佛殿裏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裏喝了幾口龍井茶,興娘絮絮的說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災荒後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紹興、這些年如何的行商賺錢立起了家業,兒子娶了媳婦今年已經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白螺靜靜地聽着,偶爾笑着接幾句,只是看着興娘如今富态安詳的臉,看着她說話時候不自覺流露出的滿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完全不再是當日青州城裏那個滿面菜色奄奄一息的樣子。

果然……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雖然曾經經歷過那樣的流離災禍,卻終于換取到了今日——這個世上女子的堅忍和活力,永遠都不曾讓她失望。白螺心裏定了定,有一種欣慰。

說到一半,卻聽得外面有腳步走動,還有女眷們唧唧喳喳的說話聲,從抄手游廊裏一路過來。興娘笑了起來,阖上茶盞站起身,對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頭是我女兒媳婦們回來了,我出去叫她們進來——我和廷章一直設着你的長生牌位,對小輩們說起你的恩德,今兒個可要她們好好給你磕個頭。”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邊說着,女主人一邊已經打開門走到了廊上,大聲喚女兒和媳婦的名字。一群衣着光鮮的年輕女子簪着絹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鬧回來,一見夫人出來也忙斂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禮。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輩,見了興娘都是恭謹有加的。據說是因為在多年前的災荒中多憑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義、家族中幾個長輩才活了下來。所以到了今日,在族裏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興娘的人品,對這個斷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場災荒幾乎讓吳氏一門全滅。

那時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長驅直入,虜走了徽欽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後心膽俱喪,不敢面對狼虎之兵、竟泛舟逃于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動蕩。

她遇見白螺,便是在那個滄海橫流的時候。

那時候她不過十七歲,剛剛嫁了做小生意的吳廷章,卻陷在這樣的饑城裏。

因為饑馑,因為災荒,青州城裏的饑民終于到了喪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時候,易子而食已經不能滿足茍延殘喘的需要,于是,那個歷朝歷代每到饑荒時候就出現的、令人膽寒的詞,終于也現身在青州城裏——

菜人。

那就是用以為食的人。

屠肆裏,已經有公開的人肉出售,換取高價或其他食物。

興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紀大,先挺不住餓死了,家裏人連将屍體擡出去的力氣都沒有,只好放在堂屋裏任其腐爛。

公公年邁體衰,眼見得也熬不過了。大伯二伯的兒子都在戰亂裏死了,兩個老人也由他們兩個小輩照顧着,然而因為多日粒米未進也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丈夫雖然焦急,卻自身也餓得沒有力氣,更無法變出方子來醫老人們的餓病。眼看着全家這次是要滿門餓斃,興娘暗自垂淚到天明,便下了一個決心,獨自瞞着丈夫去了屠肆,将自己給賣作了菜人。

吳氏的族譜裏,關于廷章之妻興娘,有如下一段記載:

“建炎元年,天下動亂,青州大饑,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為‘菜人’。吳氏一門亦陷于危城,饑馑困頓、無複以加。廷章妻名興娘,乃自鬻于屠中,以換食家中老少。時顫栗待刀斧加身,然屠者見其明豔,拟輕薄調戲,婦堅拒不從。以不殺相誘,亦不從,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淩遲碎割,生斷其左腕,婦哀號昏死,然終無悔意。有客過、不忍視,乃倍價贖之,并助其家出荒城而南歸,一門并得存活。”

便是如此帶着血跡的記載,讓大難過後的吳氏滿門,對這個斷腕女子敬畏有加。

等興娘領着晚輩們進房的時候,卻只見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無蹤跡。

中年的美婦嘆了口氣,沒有理睬兒女們詢問而詫異的眼神——這位白姑娘,向來都是這樣的脾氣和行跡。只是不知道今日一面之後,再見又會是何日。

說不定那時候自己已經是垂暮老婦,而她,依舊冷漠而年輕。年輕的宛如自己十八年前在血污滿地的屠肆中看見那般,絲毫不見衰老——這位恩人,的确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記得那個時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馬亂,白衣女子卻是淡漠的,在懸挂着人首和斷肢出售的屠肆旁路過時,也依然不動分毫。青州城動亂而饑馑,然而這個女子依然白衣如雪神色從容,仿佛有無形的屏障将她一塵不染的和這個亂世黃塵隔了開來。

那時候她看見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的拿過來放到眼前:“臭娘們!不從是不是?看老子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塊……看你還嘴硬!”

劇痛,她忍不住哀叫出聲,然而卻沒有求饒,痛得聲音都變了:“賣肉……不是賣身。”

賣肉不是賣身——多可笑的話!然而,這境地說出來,卻帶着淋淋的血腥。這個軀體可以賣,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為食,然而,她卻不會同時出售自己的尊嚴,女子應節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導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體,劇痛讓她昏迷之前,她看見路過屠肆的那個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目光淡淡的掃了過來。

不知為何,她似乎從那毫無溫度的眼睛裏,看到了深沉的哀憫。

“這個菜人我買了,出雙倍的價錢。”

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屠肆中,房間裏花木扶疏。斷腕滴着鮮血,然而已經被包紮了起來,她睜開眼睛叫了一聲恩人。那個白衣女子在她身邊,拿了一碗百合蓮子羹喂給她。

饑腸辘辘。興娘狼吞虎咽喝了小半碗,卻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謝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們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我自己怎麽好意思吃飽。”面對着白衣女子詢問的眼光,她怯怯低頭,身上的傷痛襲來,讓她渾身顫栗。

白衣女子看着她,目光還是那般深沉的哀憫,忽然間,興娘聽到她沉沉的嘆了一口氣。

“為什麽這世間每次的災荒動亂,犧牲的都是婦孺弱者?”白衣少女眼中的沉痛,卻是興娘所不能理解的。興娘只聽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語:“不錯,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時候,老人是長輩,兒孫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順理成章的,就該女子犧牲麽?”

興娘看着這個救命恩人,卻有些奇怪這個女子的言語,嚅嚅了半晌:“其實說起來我只是吳家的累贅,我最沒用了——又不會耕作,又不會養家活口,白白浪費口糧。還不如自己把自己賣了,也好救救家裏的急。”

聽到她這樣的話,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來——她臉色很蒼白,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墜淚痣,正是這顆痣,讓她笑起來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世間女子的心總是最慈悲的,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搖搖頭,嘆息般的笑笑,手指擡了擡,只聽噗拉拉一聲響,興娘看見一只白鹦鹉從角落裏飛了過來,落在肩上,“不過你說得也沒錯——女子不能耕作、不能養活自己養活家人,也難怪每次到了取舍存亡的關頭總是要被犧牲掉。”

“我是自己願意當菜人好換了吃的給家人——廷章沒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來。”興娘雖然不大明白這個女子的意思,卻一再開口為丈夫開脫。

“我不是說你……”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戰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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