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哼聲。

靈均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瞪了瞪他。這毛小子自從上次動手之後,每日雖然繃着個臉。奈何卻好像将她當做困乏中的玩物一般,每天不是掐她胳膊,便是擰她雙頰。

靈均從未被人多次輕薄過,她手中無劍,只能拼命護住自己,狠狠的擊打他。

奈何這人的胸膛硬的很,靈均打的氣喘籲籲,精力耗盡。他還張開雙臂笑睥着她,那挑釁的雙眉似乎在無聲的笑道:“來啊,來打我啊。”

她攥緊了手,哼了一聲,不能再如此性烈,以免招來禍患了。

檀郎似乎感到無趣,安靜了一會兒。

靈均心中松了口氣,正要看着前面蒼雲變化,臉頰卻又被蹭了一下。

靈均攥了攥手。心中默默念叨:“不理他,不理他,不理他。”

檀郎又安靜了一會兒,将身子微微貼近她的,呼出輕柔的氣息。

她無力掙紮,安靜的貼在他的懷中。

沒想到對方卻接二連三的摸摸蹭蹭。

靈均終于無力抵抗,她無力的睜大眼睛,心中默念:“就當身後貼了一件棉衣算了。”

白日的霧氣将散又開,在空中如萬馬奔騰,這可真像在家中擺着的博山香爐啊。那是她生日的時候,父親将它放進自己的手中。她的小手燃起一粒香薰,那霧霭般的氣卷起奇特的形狀四散開來。

阿爹……

靈均濡濕了雙眼。疲于奔命的她想起了和父親在嵩山上的廬崖上,那段神仙般的日子。那裏的煙氣更夢幻美麗,而這裏的輕煙同樣美麗,卻蟄伏着死亡的野獸。

這群馬隊寂寞的走着,似乎即将消失于蒼茫的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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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琴

忽然響起了悠揚的胡琴聲,那聲音不是中原清幽的絲竹,卻綿長蒼涼。

靈均歪着頭,靠在檀郎胸口,喃喃自語:“這是什麽琴,這樣好聽?我聽到它,就想回家。”

她擡頭看着對方,那雙眼睛有些怔忪的望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某種悠長的回憶中。

兩個人似乎心有靈犀般,靜靜騎着馬兒,聽着這悠長的長調。連那野馬都似乎陷入了優美的樂聲中。

靈均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身體卻突然緊了起來。

檀郎似乎受到了什麽感召,他的雙手緊緊的懷抱住她的身體,彼此間的氣息幾乎相互侵略交錯。

靈均不能夠推開這身體。這些日子,她的身體、她的心,陷入一種絕望的疲勞之中。此刻,如冰如玉般缺少溫暖的身體渴望着這一點火苗。

遙遠的異鄉,一對互為敵人的少年男女,竟然就這樣如戀人般緊緊的抱在一起。

半響,檀郎忽然松開了身體,冷淡的推開了靈均。

靈均憤憤不已,暗罵自己疏于防範。這該死的、反複無常的家夥,果然是敵人!

對方輕輕嗓子:“那是海都在奏火不思。怎麽樣,你們中原沒有這麽美的聲音吧。”

靈均心中暗暗稱贊,這琴的聲音優美又厚重,比起中原那些單薄的管弦更加侵人心弦。

靈均心中一動,狀似好奇的問:“海都應該不是黨項人吧。黨項八部中,并無海姓。”

檀郎沉默半響:“你似乎很了解黨項人。”

靈均輕笑:“黨項人這些年可有名氣了,大趙、吐蕃、西遼,哪一個國家沒被你們打劫過。黨項一共就這幾個大部,邊鎮上人人自危,哪個能不知道你們的大名呢。”

檀郎聽她有暗含諷意,輕聲一哼:“你們漢人也別裝可憐。我們黨項人有自己的領土,可是你們卻按着我們的頭顱讓我們下跪。黨項男人跪拜天地父母和神靈,不向軟綿綿的漢人下跪。”

靈均的嘴角狠狠的咧開,笑容變得毒辣:“你說誰軟綿綿的。”

檀郎笑着看她:“就說你啊。你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黨項女人雖然毒辣,但是健壯的很。漢家的女人都像你一樣,像只嗷嗷待哺的小羊兒,又白又嫩,一口就能吞下去。”

靈均“呵呵”兩聲,迅速轉過頭去。她早已學乖,不在逞口舌之利。

過一會兒她按捺不住好奇心:“海都到底是哪兒的人,那個火不思是什麽物件兒?”

檀郎喝了口水,瞥了她一眼:“他說他是山那邊‘牙孫’的後代,據說他們的部落是一塊聚合的骨頭。那個馬頭琴,是他們部落的樂器。海都最愛在騎馬的時候拉琴,這些馬兒聽了琴聲甚至能夠忘記饑餓和疼痛。”

多美的聲音啊,寧靜的似乎能催人熟睡一般。

靈均回憶着父親講述的塞外典籍,心中暗暗算計。這小子似乎只知道些皮毛。看來這個海都,大概是蒙古的一個部落遺民。那個頗通醫術的撒都汨,聽名字似乎是回回人。這些天她暗暗觀察,這隊伍似乎是臨時組建起來的散兵,他們雖然武力強健,但是彼此間并不服氣,生活習性也大相差異。

靈均的眼睛骨碌碌的轉着,看的檀郎有些發毛。

他終于嘆了口氣:“你又在想些什麽。”

靈均‘嘿嘿’道:“我在想,你一點兒都不受寵愛。那個阿羅只每次看你,都又怕又厭,那個兀亞,是破醜家的吧,怎麽好像反而和你有仇的模樣。”

檀郎哼笑一聲:“我要是笨得被你挑撥了,就會像那兩個笨蛋一樣,明明想殺了我、卻要忍者留住我的一樣,搞得自己難受。”

靈均心中一凜,一則他确實想試探檀郎,卻未想對方直言不諱雙方交惡之事。

她試探的問:“該不會你們真的有仇吧。”

檀郎的手勾着她細細的頭發:“不過是殺父滅族之仇罷了。”

靈均愕然。這群蠻子果然失于教化,怎麽這種不共戴天之仇,竟然能如此輕易說出?她忽然感到這個少年身上傳來的陣陣寒意,那不經意間的話語帶着濃厚的血腥味,令人懼怕厭惡。

檀郎嗤笑:“他阿波,啊,也就是你們漢人口中的父親,自己不自量力來挑撥嵬名,結果被一個無名小子弄死了。結果他又去挑戰人家,才會被打的只剩下幾個人。兩個人還是曾經的兄弟呢,這可太有意思了。”

靈均心中黯然,這群人的生死觀,根本不是一紙契約能夠約束了的。他們的欲望本能更大過什麽禮儀教化。她心中嗤笑,東京都愚蠢的騎牆派和鴿黨,高高興興的鼓吹着讓這些異族接受漢人的文明,就連她都曾經自诩高人一等。結果到了這群野蠻人的地盤兒,還不是屁用都沒有。

她不由得喟嘆,父親到底在為了什麽拼命啊。即使打下來的勝仗,皇帝一張紙“賞賜”受降蠻族就抹去了多少戰士的死亡。

她心中竟然生出幾分快意恩仇的奇妙感覺來,與其束手束腳,到不如同這些蠻人一樣,弱肉強食呢。

檀郎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吓到了,心中暗想:就算這女孩子有幾分厲害,到底是個柔弱的漢女。

他心中一動,輕輕道:“你別擔心,只要你乖乖給兀亞治病,他暫時不會殺你。”

靈均靜了一會兒:“他在向哪個方向走?”

檀郎聽她聲音嘶啞,将水帶塞到了她的手中,看着前方散落行進的隊伍:“去往利家。不過到了那裏,你最好小心點。往利家的人…很可怕。”

靈均小口的咀嚼着清涼的水源。天氣越來越冷了,她身上的棉衣還是從檀郎身上順下來的。每年的這個時候,她尚在溫潤的南方,感受着日光和山風光霧的滋潤。霧氣昭彰的天氣,美則美矣,但時間一長,靈均只覺得她凍得要睡過去了。

檀郎忽然盯着她哼哼兩聲:“我覺得,天太冷了。”

靈均打了個哆嗦,大眼睛也盯着他:“所以我覺得…”

“恩,我們兩個可以暫時和解…”

“抱一下也沒什麽問題,反正這裏也沒有人知道…”

兩個人沉默着抱在了一起,汲取着對方的身上的一點體溫。

檀郎心理莫名有一點點小得意,他細細嗅着對方的發香,看着那張被自己的手指畫出泥紋的小臉兒,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将她摟到懷中,怕是這小女子早就凍死了。他抱着她,手中卻暗自摸了摸彎刀。想起靈均輕輕試探般的話,他淡彎嘴唇,他怎麽會不知道兀亞憎恨自己呢。不過兀亞現在還不會殺了他,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靈均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從被俘虜到現在,已經将近一個月了。快進入霧月了,不知道爸爸怎麽樣了呢?如果他回到戍城中,齊貞吉至少會看在一點交情上,好好照顧他吧。

奔波在胭脂山下,幾乎都快忘記爸爸了。靈均燒着面前的火苗,不由得苦笑。

她喝着滾燙的熱水,靜靜的想着。這一個月幾乎越來越向北了,說明她離着戍城已經越來越遠。

她曾經想過對周圍人用毒,奈何隊伍中高手衆多,她是無法全身而退的。更何況,胭脂山的地形複雜,她必須要有足夠清晰的地形圖和駐兵圖才能夠走出去。只好抱着雙臂,怏怏不樂的發着呆。

阿羅只緩着雙眼,聽見兀亞微弱的呻吟聲。見狀不好,立刻粗暴的拖着靈均扔到兀亞面前。阿羅只照舊冷漠的盯着她:“看看他的傷。”

靈均每日都要接受這樣粗暴的對待,她也早已經麻木了。看了看兀亞的幾個傷口,雖然将要結痂,卻偶有血絲冒出。

阿羅只抓着她的衣襟,冷聲質問:“為什麽他的傷口總是反複複發!你不要耍什麽花招!”

靈均毫不畏懼的直視他:“這種廢話我已經說累了。我的命在你們手中,我怎麽會想着害他。

哼,你們太急于求成了,這幾處傷口都是死穴,偏偏你們這幾日瘋了一般趕路。他這傷口每個三五日根本無法修整好!”

阿羅只并不信她,他一招手,撒都汨便上去檢查傷口。

這俊美青年天生有些笑臉,他看着靈均,輕巧轉了轉眼珠,輕輕一笑:“她說的是,傷口要結痂了,這兩天最好安靜修養。”

靈均悄無聲息的松了口氣,她不曉得撒都汨看懂了幾分。這藥在她手中,必須控制對方漸好卻又複發,一旦她沒有利用價值,馬上就會被殺掉。

兀亞睜開紫紅的眼皮,惡狠狠的盯着靈均:“阿羅只,這幾天紮寨吧!馬上就要到往利的地盤了,不要急于這兩天了。往利家有西遼賞賜的草藥和漢醫,到時候,哼!”他看着靈均,勾出了一個冷笑,“到時候,這個臭丫頭的命也就留不得了!”

靈均用手輕輕的理了理衣領,默默的退到一邊。

她留在這裏可不是陪這些蠻子玩兒的。

最近兩天,阿羅只和兀亞似乎很焦慮,每日都在半夜點着燭火,在暗光下低語着什麽。靈均只是在送藥的時候輕輕瞥過一眼就難以忘記。

羊皮畫卷上的——是用契丹文字标注出來的地形和兵防。

她咬咬嘴唇,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袋子。

☆、星辰

武器都不在身邊,尚有一個有如銅牆鐵壁的檀郎在身邊,不能在這樣一味等待下去了。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似乎失去了往日沉着。

雙眉緊閉,正細細想着,肩膀卻被輕輕一拍。她回頭一看,檀郎給她使了個眼色。她随着對方走近篝火,二人靠在一起慢慢烤火。

檀郎似乎不在意的看着火堆:“你怎麽了,難不成是餓了?”

靈均被他一說,肚子竟似乎被催眠似的“咕嚕”一叫。

檀郎忽然攥住她的手腕,黑黝黝的眼睛在火光下散着明亮的瞳光:“要不要去冒險?”

靈均白眼一翻,扒掉他的手,随便一躺:“我要睡了。”

檀郎摟住他的腰,輕輕一帶,便把她帶到馬上。靈均手足慌亂的瞪着他,這混蛋又發什麽瘋!他也不多言,拍着缰繩便跑。

半響後,馬蹄緩緩的慢了下來。靈均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睛。

秋天的豐草堅韌瘋長,仍然沒有因為寒冷的天氣而停止撕扯。月夜的天空中,難以明說的色彩好似敦煌壁畫中珍貴的砂色,曲曲彎彎的卷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星子亮閃閃的在天空中。

靈均露出了有些寂寞的微笑,走出戍城那天,自己坐在馬背上,也是這樣的漫天星子。似乎從那天開始,她和父親就一直在分離啊。

檀郎看着漫天星辰,突兀的指着天上的一顆星星:“你看到那顆星星了嗎?那是黨項人的月女神,她掌管着黨項孩子的出生,是人們尊貴的母親。”他看了看一臉寂寞的靈均,似乎想到了什麽,不由自主的輕聲說,“如果你想家了,就看着她。”

靈均好奇的盯着那顆星星,那是北極星旁一顆忽隐忽現的星辰,在周遭的對比下有些黯淡。

她似乎被天上的星辰所吸引。不知是不是塞外更加接近天地的盡頭,就連天上的星辰,也都多了許多。她驟然暗笑自己,東京的夜晚燈火通明,哪裏就能看到許多星星呢。這最美的景色,卻是出現在最美的大漠中啊!

那星星總是調皮的閃現,靈均睜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天空:“月星為什麽有些黯淡呢,好像總是不喜歡出來見人一樣。”

月光下檀郎的臉色暗了暗,有了幾分少年離家的脆弱。他澀着嗓子,有些嘶啞:“月星又美麗又殘酷,就像她統治的女人一樣,總是反複無常。她們甚至可以殘忍的對待自己的孩子。”

他好像自己小說中那個被抛棄的孩子一樣,孩子氣的抱怨着殘酷的星星。那一瞬間,不同于白日中有些戒備冷淡的他。

月光過分柔軟,總是讓人産生異樣的錯覺。也許是心中一點母性作祟,也許同樣和“母親”有關,也許都太過孤獨了。

靈均輕聲的張開了口:“其實,那不能怨所有的母親。有的媽媽為了孩子出生,寧願犧牲掉自己的性命。就算她活不下來,她的女兒都不會忘了她。”

檀郎卻像嚼碎了鐵金般發出鐵質的冷冽氣息:“可惜有的女人,生下自己的孩子,卻從來沒愛過他!”

靈均詫異于那一刻突變的氛圍。她呆愣的立在那裏,看着他的眼中露出仇恨的光芒。

她的手像不受控制一般,晃了晃他的胳膊,喃喃出聲:“那你以後有了妻子,要和她好好愛你的孩子啊。”

檀郎吃了一驚,旋即恢複平靜。

馬蹄聲“得兒得兒”的慵懶響起,兩個人靜靜的騎着馬,心中都紛亂不已。

“你——”

“你……”

靈均低垂着頭:“你帶我出來幹什麽?”

檀郎輕輕哈着冷氣,将她裹進懷中。他下巴靠在她的肩上,輕輕說:“放心吧,天狼星到地平線之前,我會讓你進入夢鄉的。現在你可要小心了,一會兒我們要去見個大家夥來填飽你的肚子。”

靈均吃了一驚,胭脂山夜晚行走的野獸都是極其兇殘的,這家夥為什麽這麽熱衷于冒險啊。

檀郎似乎看穿他,勾了勾嘴角:“我的閑暇時間大部分在和野獸打交道。沒有他們,我早就餓死了。”

靈均讷讷道:“你不是嵬名部的人嗎?為什麽會餓死?話說你怎麽會到敵人的部落中啊。”

檀郎閃了閃眼睛,輕聲的一帶而過:“我在家中早就呆不下去了。反正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外邊流浪,和這些野獸生活,只要殺了他們就能活下去,比起人來,他們好理解多了。”

他提了提神,有選擇性的回答她的問題:“你一定好奇我怎麽會在敵人的部落。兀亞被打敗了,領着一群流浪成性的瘋子,他才不管對方是什麽人呢,只要會殺人就可以了。”

靈均看了看四周,的确沒有監視的人。她好奇問道:“他怎麽不派人來監視我們,他不怕我們逃跑麽?”

檀郎嗤笑一聲:“你不會真以為他是個傻子吧。胭脂山這麽大,光條脈就幾百條。你個黃毛丫頭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跑了也會被抓回來。更何況他知道,我一定會帶着你回去的。”

靈均挑眉:“他就那麽相信你?”

檀郎默然半響,看了看天上的月星,喃喃自語:“因為他知道,我已經無家可歸了啊。”

靈均輕輕咳嗽一聲,指着天上的星宿說:“看到那三顆星星連成的圖案了嗎,它們是不是很明亮!”

檀郎順着看過去,三星隐隐露出心髒的形狀,尤其是中心明星,尤為燦爛。

靈均掰着手指,婉轉鹂語:“我們中原有很多星星組成的星宿。那是東方七宿中的心月狐,你看她是不是像心一樣?心月狐是我最喜歡的星宿,傳說大唐的女王則天皇帝就是心月狐轉世,她是天上神祗,甚至能讓鐵樹開花,牡丹逆時開放呢!”

檀郎“啊”的一聲:“牡丹就是那種女人見了都會迷戀的花朵嗎?據說中原的女人用牡丹花做胭脂的水,可以染紅護城河呢!”

靈均心中微微得意:“魏紫姚黃,牡丹百種。它是群芳之首,所有女人都希望在清晨時候,鬓邊帶一朵最美的垂露牡丹!”

檀郎低頭看她微微一笑:“你也希望麽。”這是一個月來,他的第一個毫無隔閡與防備的微笑,顯示出了那張漂亮面龐的幾分童稚之氣。

靈均的心有些微微顫動,她方才想起,這個和她鬥了一路的仇敵,也不過和她一樣,是一個少年啊!

夜間的山谷蕭索肅殺,偶爾強勁的風聲嗚嗚直吹,好似鬼魅亂吼一般。

兩個人雙手拉着,輕身檀溪躍谷。靈均隐隐覺得這山過分詭異,她急忙叫住了檀郎:“我看咱們還是下去吧,我沒見過這樣的山。先不說它高,怎麽總有鬼叫聲一般。”

檀郎嘿嘿嘲笑她:“吓倒了吧。你怼我的時候倒是兇殘的狠,還就是只披了羊皮的小貓兒。”

靈均翻了一個白眼,沒好氣的把火把丢給檀郎:“不拿了,手臂酸死了。”她看看四周,雖然嘴上抱怨,但是終究是好奇心更勝。就算在家中四處游蕩,也多是寫豪情潇灑、或者是雅致秀逸之處。即便是險峻的泰山,更多的仍是壯麗的景色。哪像這些連形狀都沒有的高山呢,火辣辣的刀口一排排的,簡直是太白口中畏圖巉岩環抱的劍閣。

檀郎回身将她輕巧一抱,暖了暖她的手。靈均臉兒一紅,心中慶幸夜裏看不見。

他看看四周,拿起一只口哨子奏出短短的獸音。那聲音時斷時續,随之林中傳來陣陣附和的聲音。檀郎看着她流出一些熱汗,不由幫她拭去:“放心吧,鬼進了這裏也要被猛獸吓跑的。你們中原人怕是不知道,這是山裏最兇猛的雕枭。它的叫聲比鬼還兇狠,我們進來要向它表示敬意,只要不惹它,它是不會管你的。”

靈均吊起眼睛嘲他:“原來你也不是塊鐵板,連個鷹都怕。”

檀郎只是默默向前走,忽然回頭“哇”的一聲,将靈均吓得直叫喚。

靈均又急又氣,這個人又這樣!

他輕輕露出白白的牙齒:“它可是這山中的山神,別看這裏熊狼虎豹都出沒,但是雕枭也不見得會輸。它最愛像幽靈一樣,在任何人脆弱的時候一擊即死。但是,它強,我也不弱!強者應該懂得互相尊敬,這可是山裏的道理。”

靈均撇撇嘴。這小子下手确實帶着一股野獸的勁頭。最可怕的章法恰恰是毫無章法,他總是憑着本能去戰鬥。

她活動活動酸澀的四肢,心中讷讷的想。這一個月是經歷了什麽啊。每天騎在馬上,不然就是到山間像個野人一樣的打獵采果,她的四肢肌肉逐漸長出了肌肉,哪裏像蘇州曼苑裏姐姐們所說的,軟白的就能掐出水來呢。

她邊走邊想,似乎又有些隐約的興奮。這段日子也是她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走在刀口上冒險,每天疲于奔命,又有些變态自虐般的有趣。

檀郎看見她嘿嘿的傻笑,挑了挑眉毛:“你可別以為上了山就得意了。一會兒見了那東西,你最好屏住呼吸,別吓破了膽子。”

靈均摸了摸手裏的劍,哼哼唧唧的嘟囔:“反正我的劍現在在手裏了,我怕什麽。”

☆、獵豹

檀郎拉着她輕輕向上跳,靈均似乎聽到了扭打聲,好奇的歪着頭看,卻見檀郎皺着眉毛,将她輕輕攏進懷中。他指着前面低聲道:“別說話,看着。”

靈均貓着腦袋露出了眼睛,不由得大吃一驚。她忍住不叫,歪着頭看見檀郎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眼睛:“那是…豹?”

檀郎勾勾嘴唇:“看來不用費心和她鬥了,只要等她和這群牦牛打完,她估計也就活不了多久了。”

靈均大吃一驚:“你帶我來獵豹?!你可、你可真敢想!”

靈均從未見過雪線周圍的群獸鬥毆。她睜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雪豹,不由得吟喃:“真是困獸之鬥!”

雪豹身姿矯健,但似乎很是疲勞。雖然她是夜間之王,但是那穿梭在夜間的身影,由于對方強大的攻勢和衆多不成比例的敵人數量而慢了下來。靈均看的啧啧稱奇,這豹明明身體虛弱,偏偏口中叼着小牦牛不放,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下下的抵抗。牦牛咬住她的尾巴,她一下子便失去了重心,卻仍然咬着小牛不放。

雪豹的眼中似乎蓄滿淚水,她哀鳴一聲,向着山谷看去。

靈均斜着一看,山谷上是兩只幼小的豹子,在岩上呆呆立着。

她雙眼似乎被浸染,卻說不出什麽話來。

這母豹,為了給孩子弄一口吃的東西,竟然連命都不要!

母豹被對方狠狠淩虐,渾身咬出許多傷口。靈均不忍再看,她将頭窩在檀郎懷中,輕輕顫抖着。

對方的心髒卻急促的跳動着,時重時輕,熱浪似乎奔湧而出。

她擡起頭一看,少年的隐藏在影子中的眼睛失去了焦距,漸漸的變得模糊。

靈均吃了一驚,她輕輕撫上對方的臉,卻只摸到一些淚痕。她靜靜的躺在他懷中,似乎感受到了什麽。

母豹頻頻的用濡濕的雙眼看着對岸的孩子,似乎下了什麽決心。

她撇下小牛,瘋狂的亂咬。群牛失去了戰鬥的興致,影聲窸窣離開了山谷。

檀郎忽然站拍她的肩:“走,去殺了她。”

那剛才你的眼淚呢?靈均駭然:“你不是為她流了眼淚嗎,為什麽還要殺了她?”

檀郎忽然冷漠的看了看她,指着奄奄一息的豹子:“她獵不到牛,她的孩子就會餓死。她雖然想跳到對面去看孩子,但是她的傷太重了,根本活不下去。這正好省了我們許多麻煩。”他轉過身,似乎想極力掩蓋什麽,那聲音有些微弱:“我只是敬佩她為了孩子能不要性命。她比人更值得敬佩。”

靈均捉摸不定的抓抓手:“要不,我們去救救她吧。給她上點傷藥…”卻見檀郎已經拔出彎刀,向着那瘦弱的獸砍了過去。

鮮血在雪地上劃出痕跡,靈均呆然。似乎又被這一幕刺激了味蕾,渾身顫抖的幹嘔不止。

檀郎對着那屍體削削砍砍,平靜的聲音毫無起伏:“我已經說了,她根本活不下去。別浪費你那救命的藥了。在山谷間獸鬥,死了也沒什麽特別的。”

他靜靜聽着山雪簌簌,卻沒人應聲。回頭一看,靈均流着淚看着他。

許是委屈、怨恨、憂思雜糅一起,千絲萬縷到她也分不清許多感情,只是覺得這豹就像小沛前被砍得渾身是傷的爸爸一樣。她看着眼前這人,忽然又氣又恨,又怨恨他将自己擄過來,又不知怎麽就怨恨他殺了這只豹子。總之全天下他就最壞,卻也不能奈何。竟然蹲下身子,嗚嗚哭了起來。

檀郎見狀有一瞬間的呆滞,他靜靜走到靈均面前,嘆了口氣:“你們女人真麻煩。到我背上來,我背你去前面山谷加餐。”靈均一聽這“加餐”二字,就知道他要吃這豹子,哭得更大聲了。她聲淚俱下的指責對方:“渾身都是血的屠夫!”竟将對方重重一推,倒在雪中。

檀郎默然無語,走到一旁的雪堆中,不知做些什麽。

靈均哭得累了,擡頭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拿些雪在幹什麽。

她抽抽搭搭的止住哭聲,紅着眼圈兒問:“你幹什麽呢。”

檀郎回過頭,無奈的嘆了口氣:“我這不是在拿雪把身上的血洗掉麽。”

她心裏赧然,表面上卻仍然揚着頭,結結巴巴的嬌叱:“別弄了,你那手都凍紫了!走吧,去前面山谷裏,不然豹子肉都要凍上了!”

不知怎麽的,對方未反唇相譏,她反而有些不适應。她搖了搖腦袋,自己這是怎麽了。其實她性格雖曠達,但是也有沉靜的時候,很少沖人發火。自打遇到檀郎,不知道是哪味天雷勾了地火,竟然好像是前生冤家一樣。

她重重的嘆息一聲,看着正在架火烤肉的少年。他脫下外面的獸皮,手臂上隐隐流出血痕跡。靈均有些內疚,剛才她推倒對方勾在石頭上,才不小心出了傷痕。

她輕輕的滑了點幹冰片在上傷口上,紅紅的嘴唇吹着氣。

那氣息順着胳膊飛到了檀郎的臉上,炙熱的感覺竟然比火光更強烈。

檀郎微乎其微的彎了彎嘴唇,他喝了口滾燙的雪水,戲谑道:“幹嘛給我這個屠夫上藥,你那劍上還有毒,何不一劍結果了我。”

靈均豁然一愣,随即渾身發抖,我倒是想,沒有你我能走出去嗎!

檀郎哈哈笑了出來。看到她強作淡定的樣子,他就越想惹她生氣。偏偏她生氣的時候不像那些瘋狗一樣撒潑的黨項女人,又急又怒,唠唠叨叨,拿刀拿劍又不下手,潑辣的恰到好處。

靈均鎮定下來,瞥了他一眼:“你說那兩個小豹子沒了媽能活下去嗎?”

他手臂似乎抖了一下,忽然變得很冷淡:“那群小豹子只靠着娘,他們連躍過谷的能耐都沒有,別說去獵食了。能不能活下去只能看老天了。”

靈均頗有感慨的嘆息道:“你說這豹子,疼它不長本領,可不疼它,它又活不了這麽大。為什麽每個動物的天性都是不一樣的呢。要是像我們一樣,父母養大孩子,孩子再報答父母,這不就完美了麽。”

檀郎聳了聳肩:“就是你們漢人那麽嬌慣小孩兒,他們才打不過西遼呢。西遼的女人最能戰鬥,他們的小女孩兒都能騎馬拉強弓。”複又自嘲一笑,“再說了,天下間有的父母,生下孩子來就不是用來養的,誰曉得他們是用來幹什麽的!”

靈均靜靜聽着,看他極端的對待人類母親的态度。她心中隐隐覺得,他也不是銅牆鐵壁,只要一提到母親,他就變得冷漠、隔閡乃至尖酸。

他看了看她,諷刺一笑:“你不會是在可憐我吧。我雖然被那個叫做娘的女人抛棄,不過我可用不着那些弱雞可憐,讓他們在娘懷裏吃奶吧。”

靈均那雙大眼睛默默看了他半響語,背對着她咬了口豹子肉:“我可不是可憐你,我是在可憐我自己。你好歹還有個娘,我呢,我都沒見過她。她為了生我,都死了…我呸!這東西怎麽這麽難吃、又硬又咯牙。”

檀郎握了握拳頭,不忍去看她那受傷的表情。他遞了口水過去,沉聲說:“豹子身形矯健,每天行千裏,所以身上都是精肉。你多吃點,你可不像我,走的時間長了不吃這東西補虛氣肯定會餓死。”

兩個人靜靜吃着,一時間又不知道如何緩解尴尬氣氛。只是胡亂的說些“嗯”“哦”“啊”,一方要作好,一方又羞于接受;一方要說幾句,一方表面安靜內心卻不曉得怎麽回答。就這麽默默的吃了些肉,都覺得索然無味。

靈均吃完豹肉,靜靜的坐在山谷前看着雪線上落下的雪。真是奇妙!山上有雪、山下落葉。她縮着身體,呆呆的看着山上的星河,夜晚的群星宛如百鬼夜行,那星河又寬又長,螺旋的飛升,真是奇妙極了。

“要是有一只畫筆就好了。”靈均突然一想。手中拿着一只項城皖香的上好羊毫,細細的毛也不會渴筆,點在蟬翼一般的川宣上,一定能畫出這樣美麗。不不不,這樣的東西,即使拿着上好的敦煌砂,也調不出這星星的顏色。真是太浪漫了!

她回頭一看,檀郎靜靜的靠在牆壁上,一動不動的看着她。

“你喜歡看天?”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喜歡。我也喜歡畫,但是從沒畫好過。你知道嗎,天的顏色是最難調出來的,不是太淡就是太深。星星的顏色也是調不好的,只能一筆而過。”

檀郎歪着腦袋看了看她:“真不懂你們漢人,天有什麽好看的。你說的畫畫我不懂,不過我可以帶你去看我家的星星,在峽谷中看星星,比這個還美。”

靈均粲然一笑:“那叫一線天啊!”

檀郎的心忽然化開什麽說不清的東西,也許是像蜂蜜一樣的東西。他走過去,将剝下來的剝皮披在她身上,那皮毛雪白帶着點點黑斑,趁着她珠玉秀色,黑白分明的眼珠像黑曜石一般美麗。

靈均笑道:“真是愛毛反裘!怎麽倒着披上去了,怪了怪了!”

檀郎摸了摸溫暖的獸皮,淡淡的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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