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60)

結果:“無非是息事寧人,這次北邊的惡狼又要什麽獎賞了?”

聶桢憤然的“嘿呀”一聲:“這群蠻夷真是得隴望蜀!當時陸大人的意思是仍舊多增加所謂‘賞賜’的歲幣與綢緞寶物,那嵬名王看起來表情很是松動。只是那個大王子…”

聶桢對這個青年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将近而立,對于趙國那些文绉绉的儒士來說,正是感嘆懷才不遇的翩眇孤淩之時。可是這位蠻族的王子,面對着父親的宗主,卻始終沒有落于下風。

他的頭發半長不短似遮不住隐含銳氣的眼,面色卻總是沉穩冷靜,與那位已死的冷淡二王子差距甚大。

陸兆庭手中的絹本輕輕一放,淡淡開口:“既然定下來二王子是死于誤傷,便追加歲幣賞賜數量即可。同樣的,嵬名作為朝貢邦,也要相應的增加馬匹的進貢量。”

乞顏辛聽着堂官口中報出的數字微微颔首,似乎很是滿意:“不錯、不錯。”

如乾卻勾起唇角不陰不陽的冷聲打斷:“吾本以羊馬為國,今反以資中原,所得皆為許多輕浮之物,充足後便以驕惰吾民,今又欲以此誅殺烈心。茶彩日增,羊馬日減,我們嵬名的勢力何在!”

陸兆庭想起這位在戰場上大放異彩的異族王子,不由得大為驚嘆,果然是個齊偉之人!

聶桢回憶到此言聲嘆嘆:“那位大王子果真厲害,西北馬乃天下戰馬第一,換來實則是我們賺了。可惜後來這位大王似乎有些忌憚兒子,又看到身後族人的眼神,便猶豫半日終于未交換戰馬,一口咬定只是多要賞賜。當時我仍記得陸大人那種複雜的表情,他只是私下輕嘆,這個人日後一定是趙國的心腹大患!”

靈均啞然嘆息,雙目深深阖上,陸大人的預兆怕是總有一天要成真。

比起趙國這些軟綿的羔羊,虎狼仍在步步緊逼啊。

聶桢咬着牙不肯松口:“所以我說這事情做的窩囊,他們父子不知道哪一個殺害親子跑來大鬧,我們居然還要谄媚逢迎。雖然我知道是為了控制西遼與往利氏,可是我泱泱大國卻如此受屈,簡直是亘古未有之事。先代二王與蠻族相戰,或勝或敗,也都是性格剛強。怎麽…哎!”

靈均呵然一笑:“我倒是小看你了,原來你還是個有血性的。”聶桢要是沒有聶家,這樣的性情也是要得罪人的。說到底,家族資源能夠蒙養優秀的戰士,這倒不是在說謊。

靈均站起身來,閉着眼睛感受那竹林中松動流連的風,将所有的不安壓在潮濕的塵土下:“多謝你了,這場可笑的戲碼終于結束了。他…”

聶桢豎起耳朵聲言啧啧:“現在滿上雍都在傳你的風流韻事,越來越邪乎,你還真是一點兒都不在乎。”

她轉過身去,那柔和的笑臉格外明晰:“我已經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還會在乎那些俗名麽?”

聶桢滿頭疑惑的愣住了。

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麽啊。

靈均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她的周圍戒備被解禁了。

許夫人看着面前各自偏首不語的父女,也不知道如何勸阻。姜家之人性情拗起來,真是千軍萬馬都拉不住。她曉得這也許同姜靈均那些轶事有關,可是真相卻又模糊的很。恐怕這對父女不說,這些真相便要永遠的被掩埋了。

姜楚一帶着風霜的眼睛只是含着情義,許夫人便嘆息一聲:“千言萬語我已懂得,你為人臣、為人父從來不易。皇帝的臣子,沒有比你心思更純粹,也沒人比你對他更衷心。對你,我與丈夫才更是敬佩。”

他那種充滿苦痛、近乎殉道者的衷心,是任何人無法達到的。

許夫人偏過頭,看到姜靈均那雙充滿憐憫的眼睛,她忽然意識到,他的女兒是最了解這位父親的,而這種痛心一直在與日俱增。

姜楚一默然無語,拉着女兒離開了三九學宮。

靈均任父親默默拉着手,忽然覺得,這已經是很久很久,父女兩人沒有好好的在一起了。

姜楚一停下腳步,令靈均大吃一驚的是,他們居然走到了顏風神的墓。

父親的眼神帶着些失措與苦澀:“你不告訴我,是怕我內疚。可是女羅也許不忍心她死的默默無聞,便将那只蕭拿給我了。真沒想到,多年前,我也曾做過負心人。”靈均感覺到她也被這苦味傳染,卻不知如何安慰:“爹,顏風神早就知道,這一開始便是一條沒有結果的路。她的愛情是死胡同,是根本無解的。”

父親回首“啊啊”嘆息,眼角的淚伴着笑意掉落:“多年前,我是這樣勸告妙儀的,不要去追求沒有結果的愛情。現在看來,我才是那個感情白癡,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愛人,也不知道如何被人去愛啊。你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吧,無論是想愛誰,想要做什麽,那已經是你的自由了。什麽家國情仇,果然是女兒的幸福最重要。”

靈均抓着他的衣角,顫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我沒給你幸福的童年,也沒能讓你過上安穩的日子。可是這麽多年,一直是你小小的手讓我有活下去的勇氣。我想,妙儀之所以讓你留在世上,也許是在憐憫我吧。作為父親,我是很失敗的,所以到最後…直到最後,我一定要放女兒自由。”

她的父親轉過身去,那身影并不高大,依稀可見那位風流探花郎的絕世身姿,可是風霜已經令這個男人在俗事中沾染上蕭瑟的味道,卻沒有奪去他心中的溫柔與善良。

父親的身影一直向前走,就像年幼的時候,他帶着她走過穿堂與橋塢,在破舊的蓬船上吹着随手折下的竹笛。

“好聽麽?”父親溫柔的問。

年幼的她睜着大大的眼睛,只感到那聲音純淨無比,卻沒有看到身後隐藏的刀槍劍戟,那種來自古老齊國的悠遠古調太過沉郁,在她的心頭沉甸甸的生根發芽:“這叫什麽呢?為什麽江曼苑最美的花魁也不會這樣的調子呢?”

父親微微一笑,笛子清涼的尖頭點上她的笑渦:“它叫‘靈均’,只是屬于我們的秘密,這是我的小公主唯一的珍寶。”

她忘記了太久的調子重新浮上了心頭,再過了十幾年,那種清遠安靜的聲音已經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平靜的日子不會太久,一切的因緣定數都在改變。

夏雨過後絲毫沒有半點清爽的氣息,有的只是逼仄的潮濕氣味。

她緊緊盯着刻漏上發暈的刻度,手中的銅錢飒飒作響。

複卦。

淘沙見金,返複往來。活水者生,死水者死。

迷複為兇。

她将手中的銅錢重重的投注到池中,随着綠玉鬥被緊致的氣息沉降下。

靈均雙眼冷冽,起身走入了屋中。

☆、情義千斤

靈均掀了垂紗簾子進去,果然看到兩張久未見到的臉,二人一見她進來,悲憤的面容也趨于平靜。

懷中的獅子貓“喵嗚”一聲,打破了這許久的寂靜。

那貓專門撿着好看的人賴住不走,在姜楚一的懷中打滾兒撒嬌。他的眉頭微微舒展,只是面色仍舊有所郁結。

靈均“哈”的一聲拍拍手:“葉叔與葉姨久未見面,是來我家吃新茶來麽?我身上還有新下來的松蘿,帶我炒了吃罷。”

姜楚一轉過面去,微微皺起眉頭怎麽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靈均那一身碧色的巫女服輕輕灑灑的在空中被雨水微微打濕,纖細飽滿的身姿輕輕靠在一邊,在霧中有些微微的不真實。

她垂下濃密的睫毛将那獅子貓薅出來,手指将那貓兒捏的嗷嗷直叫:“怎麽在背地裏說的天花亂墜,一到了主人面前就不願意現形了!”

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葉嗔笑面的圓臉也有些不管不顧了起來,她是女子,自然不愛那些面子上的彎彎繞繞:“大侄女,今天我們來,不是為別的。現在你已經辦了幾件大事,在朝廷上又曾經執掌翰墨,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了的。我想你大概不知道,現在大公主連着驸馬羅氏的家族想要趁着被嵬名侮辱之時大動幹戈重提改革,以光複當年趙樸子的大業。你雖下野,可是才華蓋世文武雙全,又聽得朝中說,你和大公主有幾分交情。”

她看了看沉默的丈夫,幹脆講話倒豆子般倒了出來:“當年隐之兄同我們,都是有這樣的抱負,現在奸相已除,何不趁此機會發動變法,以完成你父親與我們的願望呢!”

靈均手中抓着那獅子貓,眼睛卻盯着窗外漸落的梅花:“聽說葉叔葉姨都是當年所謂叛亂的遭難之後,倒是一顆心意向着殺人兇手,真是令我佩服。”

姜楚一想女兒說話畢竟是有些過分,剛要出聲阻隔,卻被葉醉拉住:“隐之兄不必難為大侄女,她說的對。可是我們先輩皆是忠臣義士,父親曾言,世間永不變的是真理而非帝王,大興變法要看時機,而不能看帝王。內人性情急躁說話不太客氣,我還要陪個不是。但是希望你能替我們完成此業,機會難得,大公主與羅氏的權利正在滲透之時。”

靈均轉過頭去哼笑一聲:“看來我是騎虎難下了,兩位到此五六天間,日日來此逼迫我父。怕是我不答應,兩位是不會心甘情願吧。”

葉醉面上有些失情:“這也不僅僅是我們的想法,變革一派的心未曾變過。大侄女如此天資聰慧,為何就是按兵不動呢。”

“啧。”那貓忽然發起病來似得汗毛倒豎,靈均便皺着眉将它重重脫出手去:“這畜生只知道自己享樂,全然不顧主人意願,真是該打!”

葉醉按住有些氣悶的妻子,眼睛卻緊緊盯着姜靈均。這種目光她太熟悉了,太學院中那些以清流自居的太學生,往往都是将自己化身為孤膽英雄,将自己的理想看的無比高遠,因而仿效阮籍青眼視人。不過這些人的清高孤傲在羅士谌的眼中仿若小兒科一般,她看着同樣想笑。

“兩位就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宰相的位置,三位皇子鳳孫争了多少時日尚未拍板,這是為了什麽?”

夫婦二人對視半響,仍舊沉默不語。

哎、哎。

靈均抱着雙臂嘆笑一聲:“兩位真是…”

她心下知道這是一個無底洞,但是仍然要踏入深坑。

父親的恩,他要還。

靈均轉過頭去,雙眼直視姜楚一:“爹,就看你一句話了。大事必速決,不可猶豫!”

姜楚一別過頭去,不願意背叛其中任何一方。葉氏夫婦的背後有着太多雙眼睛,他們也許愚蠢甚至天真,可是他們的耿介之心仍在盯着他,将他逼得無法呼吸。可是他們的理想,将會讓女兒深處懸崖之中,甚至随時會有危險。

當機會來臨時,他有一種不真實的空虛感,仿佛在女兒身上看到了妙儀的影子,充滿血腥的污濁,走向荊棘的閥門。

葉嗔面色激烈,似乎想起了多年的沉郁之苦:“隐之,想想這些年來的仁人志士是如何死去的,想想趙樸子當年血流五步天下為之一白,他也算是你的半個恩師呀。我們是天下為己任的士人,怎麽能沉醉在平靜中茍且度日呢!”

葉醉深深嘆息,但面色仍舊執着:“隐之,你若是不想讓女兒涉足,我們會理解捏,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是從今以後,你便随着女兒過安生日子吧,也許到了你該平靜的時刻,也許你不能再拿起手中的刀劍為了理想而鬥。”

靈均冷眼看着他們的獨角戲,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也正是這樣的“正義之士”“理想者”讓姜楚一心中可以呼吸的空隙越來越小,最後一根針便将這些泡沫打的四散,将當年的探花郎變成今日青衫落拓的落魄之人。

“不用說了!”靈均淡淡擡起下巴:“我答應了。不過我不是為了任何人的大義,我只是為了還父親的恩情。”

葉氏夫婦表情苦澀,言語不得。

靈均望着那陰沉的天空,期待着最後一絲陽光:“從此以後,你們就放他自由吧,我的父親已經夠苦了。”

姜楚一睜着眼睛,淚水大滴的墜落下去。

我害了自己的女兒。

葉氏夫婦終于還是走了,他們心底猶豫的話仍舊無法說出口,但是靈均沒有興趣聽那些悔悟或者是祈禱。

女羅夾在父女兩人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她的容顏依舊美到令人自我厭惡,只是那神情中或多或少藏着幾絲傷情:“你就如此應承了,可知道這是關乎性命的事情麽?”

靈均将手中的筆放下:“是啊,可是那又如何,我的命從來沒安穩的在身上停留過。”

夜色如水,她的身影飛身到了一家低矮的宅院,這次是屋內隐含着密道,一旁種着散發香氣的果蔬,只是略略夾雜着牡丹香氣,靈均一個縱身,看到了許久未見的身影。

檀郎伸出手抱住了她:“如乾疑心很重,他必定趁着在上雍到處搜尋,所以我隔幾日便要換地方。看來千秋歲的大掌櫃沒有食言,他做了咱們的信鴿。”

靈均神色郁郁的不願說話,他卻也不問,只是淡淡靠在一邊看她。

“如果,我有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必須去做,你會如何?”

檀郎似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便低低笑出聲:“你難道還需告訴我嗎?我愛的便是你永遠不會服從于任何人的判斷,請随意。”

靈均啞然失笑。是啊,這個人一向對自己的事不會過多幹預,他的眼睛只盯着渴望的結果,淩厲而果斷,倒是自己顯得軟弱了。

她再度睜開眼,已經是眼神堅定:“我有兩件債,父親的養育恩我要還,齊維桢的人情債我要還。将來無論我們紮根在哪裏,我尚有一口氣的時候,我一定要算的清清楚楚。”

檀郎沉默半響,嘟嘟囔囔的哼哼兩聲:“還你爹算了,齊維桢算個老幾。還人情債,我還救過你好幾回呢。”

靈均看他那龇牙咧嘴的樣子,伸出手掐了掐他的面頰:“啊,一點肉都沒有,真無趣。既然如此,我就彈一起琵琶表示感謝吧。”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檀郎龇着牙趁着傷口疼咧嘴:“這玩意兒太飄了,換一個換一個。”

靈均撇撇嘴:“嘁,我又不是千秋歲唱小曲兒的愛聽不聽。不過啊…”她的眼睛悠遠起來:“當年在草原上那火不思的音色真美啊,真想再聽一次。”

檀郎忽然靠近她,在月色下端詳她的美麗,蠱惑她的心神:“那麽,如果讓你随着我出走大漠,每天聽着火不思的贊歌,你會願意麽。”

靈均輕輕的笑了,缥缈而沉默:“那也不錯,那也…很好。”

黑暗中的眼閃爍着堅毅,像是幽暗中的狼一樣,一旦承諾再不放棄直至死亡,那雙眼睛無論如何不會放過她,她也不再想逃離他的視線:“那麽你就記住了今天的承諾。”

靈均擡起手捏捏他挺直的鼻準:“是、是,我記住了。”

在夜色沉沉的黑暗中,她向着東方望過去,千秋歲的莺歌燕語乘着夜晚的喧嚣的蟬鳴聲襲來。在上雍,就連動物都有着最基本敏感的嗅覺,他們不會去光顧腐臭的屍體,而是喜歡停留在最繁華的瓊樓玉宇。

她将整個身體挂在樹上,遙望着這座雄威的城市。漢人文明的搖籃,文明的鼎盛啊…

在這樣的盛況之下,隐藏着太多蛇蟲鼠蟻在躍躍欲試。

“想去改變它?”逆着月色是楊凝之模糊不清的身形,靈均咧開嘴:“沒想到楊大人夜半不睡來此暢往。”

楊凝之勾勾樹幹喝了一口酒,黑夜中的眼睛亮的瘆人:“這可是單身漢的真實生活。那麽,還是那個問題,你想要改變這個國家麽?”

靈均哈哈大笑,笑得楊凝之莫名其妙:“經常會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大家大概是曲文看多了,圍城外的人總以為變革就像雲水風波一樣自然。改變國家?我從不敢這樣去想。”美麗的玉面漸漸平淡了下來,顯得格外的悵然:“直到現在我才懂得父親當年的苦痛,聰明人多了并不是好事,因為大家都太聰明了,所以便容不下別人了。一時間自己人殺來鬥去不亦樂乎,遲早要鹿臺***。”

楊凝之輕身縱身而下,看着迎風而立的美麗女子。沒有蕭意娘,他已經跳出三界五行,旁觀者清,十年、二十年,他見證了一群又一群這樣美麗光華的年輕人由清而污,置身泥潭。

理想和現實的差距,隔着九重宮闕的高度,那是人永遠無法達到的高度。

☆、皇圖霸業

靈均在這寂靜的夜色中始終無法安眠。

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這樣的大文豪心中仍舊無法言明苦澀的落魄,不得不用迥異的态度書寫心中的落寞。

如若做天地一沙鷗,了卻年輕的宏圖壯志,卻不得不像詩聖般沉于下僚而不得志,最終将此身與秋水長天共一色。

可世上的英雄豪傑,枭雄奸雄,最終仍舊要卷入權利鬥争的泥潭之中。

靈均看着自己的掌心,她初始練武手心長了繭子,便帶着鹿皮絨。那之後手心柔嫩一如少女,可是漸漸拿起劍來卻覺得力不從心。便如劉玄色髀肉複生一般,迷夢與沉醉最終斷送了大好時機。

也許年輕就是犯錯的最好時機,人在青年時磨煉的血與火像是打磨一塊頑石,令她長久的銘記那種磨石之苦。

檀郎說她比起快樂,更能領悟痛苦,也許真是因為如此。天心說她始終長着一顆士人的心,終究也沒說錯。

靈均在夜色中微微彎了彎唇間,似乎看見了天地間有一面黯淡的鏡子,将她眼中的真實照應出來。不甘、寂寞、不滿足、冷漠卻熱烈。

她不讨厭大公主,這便夠了。

飛鳳府中一束幽藍的火光亮起,好似山谷中的貍貓般瞳孔發亮,又如暮色中的鬼火乍現。那樣神秘寂靜的火焰仿若被放置在厚重的棺木中,等待寂寞的死去。

火光被一分為二,劍尖上染出黑鐵的顏色。

“真是怪異的火焰,臣還未曾見過幽藍之火。”

大公主坐禪的眼睛微微睜開,微笑的看着一旁慵懶而立的少女:“你殺了它。”

靈均歪過頭:“它?我殺了一簇火焰?”

大公主看着那容顏如玉的美人,她的身上穿着古人的衣物,那是她賞賜給這個孩子的衣衫,帶着姜妙儀氣味的衣衫。

可是,她們是兩個完全相反的人。

命運就是這樣遙不可及,在十幾年後,她又和姜妙儀的女兒面對面坐在一起。

她像召喚孩子一樣笑着看靈均,靈均淡着眉眼過去,黑暗中忽然閃起一束幽藍的火焰,突如其來的鬼魅豔麗,燃燒着已經燃盡的燈芯,大公主的指尖纖細枯瘦,卻變出了世上最優美的魔法。

燈下的美人睜大了眼睛:“神奇…”

大公主的面色越發悠遠懷戀:“我是個戀舊的人,我的故人都埋在黃土下、散在大海中,甚至消失在塵埃裏,只有這些東西能讓我找到他們的記憶。相傳祖洲有不死之草生瓊田中,秦始皇聞之命徐福東尋,因而不知所蹤。你猜,世界上怎的有仙山仙草麽。”

靈均的面色異常冷冽:“那不過是東海之濱的傳說罷了。在我小時,我的族人也無數次說起這種神奇的東西,上古八家的繪紋中,這種神奇的還魂草被刻畫在始祖女神的懷中。可是神話終究是神話,不會有人将它變為現實。”

“不,有一個人找到了還魂草。”大公主回首呵然一笑,那單薄透明的面色霎時間變得鮮活而富有血肉。

靈均眉頭一動,她在大公主的臉上看到了另一個女人,一個永遠不屈服命運的女人,盡管她并不知道真實的她:“符堯…星?”

大公主的臉上露出開朗的笑意,許久沉靜的面容竟然一時間生澀起來:“我的母親,是一個優秀的實幹家,所以你令我想起了她。她的心很大又很小,大到可以裝得下宇宙萬物,小到可以裝得下卑微的愛情。正如玄都大法師所雲如初生嬰兒抱樸于世,她的身體就像山川河流一般随着萬物的規則去變革,也如萬物一般堅韌而不願屈服。”

幽藍的燭火被女子單薄的指尖捏斷,将她臉上的笑意一點點的淡去:“現在,世界上最後一株還魂草也沒有了。她對萬物的好奇,竟然成為她被人攻讦的污水。”

無數誤會之後,符皇後越來越沉默,将一身的遠離塵世變得堅硬起來,築起外殼後,世間最尊貴的夫婦也開始離心離德。

他太過多疑、敏感而脆弱,她太過驕傲、冷靜而執着,兩個人都能冷的像冰,熱的像火焰,可是卻遇火更烈,遇冰越寒。

她的父皇母後,世間本無任何人能夠插手,因為他們是天底下最聰明卓絕的一對男女。可是這樣的互相執拗相愛與猜忌,僅僅是一條小小的裂縫,也能讓他們撕破對方的皮肉決裂。

鄭貴妃不過是個小角色,她的所謂告密叛亂,本就是一場可笑的做戲,但是同樣能成為殺人誅心的工具。

母親的影像已經模糊了,只是那樣的眼神她永遠無法忘懷。

那樣不甘、冷漠而帶着一絲惆悵,她自己也分不清所有吧。

靈均勾了勾唇,指尖忽然點燃了一簇幽藍火焰:“真對不起,殿下,這樣的把戲是所有姜家巫女都會玩弄的,不巧的是,我曾經做過巫女。”

大公主眼瞳微張,随後釋然大笑:“那麽我也該滿足了!至少我破除了母親的一個謬論!”她放肆的笑着,卻忽然歸于平靜,那雙總是在沉睡的、憐憫衆生的鳳眼輕輕打開:“我說過,你遲早會主動走近我的身邊。”

靈均忽然來了興趣眼瞳一亮:“我們如三國群英赤壁戰中一般由掌心繪字猜猜,丞相的人選會是誰如何?”

二人在彼此手心各寫一個字,燭火鬼魅的閃爍着,二人面前釋然的笑意越來越濃。

相同的“季”字。

靈均在那笑意中胡亂的揮揮手:“殿下、殿下,您真是一個奇妙的人,所以我留下了禦史臺中與您有關的所有證據。大驸馬早亡,一直沉寂的郁氏漸漸落入您的掌中,可是他們似乎都染上了您的性子,他們在朝堂沉默不語,平日裏低頭做人,多年來無論如何被削減職權仍舊龜縮在殼中。奇妙的是,這竟然使他們成為少有完好存活的貴族。”

大公主的指尖在唇邊輕聲噓作,好似在隐藏一個不可說的秘密:“郁氏的人像是蜜獾一樣。你曉得這種生物嗎,他們看似弱小而不谙世事,可是甚至能吞下大陸上最可怕的豺狼虎豹,他們同樣能偷取蜜蜂辛勞的工作成果。郁氏像一根繩子的兩個極端,他們大起大落,在沉寂許久後便會忽然爆發。”

靈均杳然拍拍身上的藍色灰塵:“所以說,他們既想要變法,同樣也要重新奪得想要的一切,而殿下是他們暗中的領導者,其實也是他們手中的工具。”

“剃人頭者,人也剃起頭。善用刀劍者,常被刀劍傷。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這是一場豪賭。”大公主在暗夜中昏昏欲睡,将蟬鳴的生意裝進耳中,好似滿腹牢騷與低語。

“這個國家要完了,權力鬥争就像噩夢一般如影随形,但是在千裏之外,孩子們吃着觀音土,民風教化如桃源的鄉野中漸漸變得崩壞了起來。人人都說不破不立,可是連破都無,如何去立?常有人說,等新帝繼位再大刀闊斧,真是迂腐的書生之見啊,時不我待,哪能将天下的公裏寄托在帝王身上呢。”

如果母後還在的話…

如果母後還在又會如何呢?還有父皇啊,他們仍舊會拿起手中的刀劍,用那樣不願意被征服的自尊傷害對方吧。

她閉着眼,淡淡的輕喃出聲:“所以我欣賞你,你是一個優秀的實戰家。我喜歡你鋒利的劍,不因為任何阻隔而猶豫。如果母親還在,她也一定會欣賞你這樣的孩子。”

“那麽我答應。”

大公主忽然睜開了眼。

這是第一次,讓靈均有種與知己相交的辛酸感。大公主同她一樣,她們能夠感受的,是根植于土壤的苦痛,但是她們絕不會甘于寂寞。

“殿下,您知道嗎?夏蟬又叫‘齊女’,齊國有位姜氏的王後因為怨恨國王而死,正如夏蟬一般飲恨而吞聲。她們感情強烈,與其說看淡生死,不如說性情執拗。我是為了不讓父親難做,同樣的,我也不想辜負殿下這個知己。”

大公主笑着搖頭,那眼中又藏着幾許看透生死:“我早說過,姜家的女人愛憎感太過偏執,可是我喜歡你們的感情用事和理性做事。你要記住了,這是一場賭博,而賭注是無數人的生命。”

她們心中都知道,這條命未必保得住。可是天命的時間到了,為了維持這個即将崩塌的帝國,總有人要做首當其沖的殉道者。

靈均看着如孩子般陰晴難測的天空,眨眼之間便雷聲遍布,将要大雨傾盆。

她轉身留下風中的嘆息聲:“大雨将至,其他的事情便托付殿下了。”

大公主趴在桌上,沒由來的感覺到疲倦。這個女孩子的身影多麽纖細美麗,她聽到她的流言蜚語,心中毫無鄙夷,只有敬佩,她幾乎能想象到,姜靈均是用怎樣一種堅毅與熱烈在世間闖蕩。如果這樣的女孩子都會像她那些深埋黃土下的故人一樣,過早的失去年輕的生命,那是不是自己的罪過呢?

幽藍的火焰在桌上明滅可見,盡管她知道這只是姜家巫女一時興起的戲法,可是她仍舊無法忘記母親那充滿童稚好奇的眼神,直到最後,她眼中的幹淨純粹也無人能夠剝奪,就連恨意也是毫無欺瞞的。

所以她衷心希望,姜靈均會像一只沖破牢籠的蝶,總有一日能夠飛出蛛網尋求再生。

☆、變法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陛下,我們之所以如虎狼般前跋後疐,受困于西遼乃至黨項,歸根結底仍舊是因為我趙國自十幾年前檀溪之戰後便經濟實力大煞。如今南方新近暴民剛平,可是又起風波,歸根到底,我堂堂中華,竟然有人貧窮到易子而食、撚草為生。在臣開來,只有再興變法,整頓吏治,方能回複清明啊。”

仁帝望着那久不見開口的郁家青年郁鶴津,只是懶懶不願說話。鄭家的一衆文武官卻忽然群起發聲:“眼下丞相人選未定,這才是當務之急。所謂變法純粹是在危言聳聽,陛下難道忘記當年趙樸子意圖謀反之事麽!打着變法大旗,其實皆是以權謀私!”

仁帝忽然綻開笑意,他的面色越發明寐不清,宮中屢屢有謠言傳聞,說皇帝中了前宰相支道承在丹藥中的毒,可誰也不敢問,誰也不敢猜。

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泛着青灰色,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有沒有中毒,整個前朝後宮都陷入了猜測的疑雲中。

丞相的空位就在這樣的疑雲中僵持了幾個月之久。

每每二公主手中的棋子聲嚴厲色,太子手中的棋子便四兩撥千斤。他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在此撕扯浪費。

仁帝嘴角神秘的笑意始終未曾離去:“郁鶴津,鄭家的大人們在問你,你說要變法,那丞相的位置怎麽辦。變法變法,總有一個人要主持大局。”

郁鶴津淡淡拜過衆人:“若是人亡政息,怎麽稱得上是維系國家的法度?法就是萬古不可更改的規律,在臣看來,變法與丞相是誰、甚至有沒有丞相皆是無關。微臣惶恐,對此事不甚在意。”

仁帝便指着他阖然大笑:“你看這個人多狡猾,他不想要參與争論便将一身幹系脫下去,老老實實的搞他的變法!你們啊,真的當朕死了不成,你們背後的主子無論廢立與否,與你們沒有幹系。”他的面色忽然陰沉下來,好似一個臨近收網的獵人:“無論是任何人的意見,在朕的面前都是作廢的!丞相的位子,還輪不到你們任何人來決定!”

衆人顫巍巍的跪倒在地,誰都不敢忤逆這位真的認真起來的帝王,一旦他不想要再看戲。

仁帝面色威嚴沉重:“河東道的季退之、季勉之也是三品,既然你們争論不休,那朕來做決定。

你們以為他是支道承的人?他永永遠遠是朝廷的人!明日立刻拟诏,召季氏回朝升任宰相!”

郁鶴津應聲而奏:“既然宰相大位已立,請陛下速速決定變法之事!”

“哦?你們倒是很不甘寂寞。郁鶴津,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你一向沉默寡言,今天朕就聽聽,誰能擔得起變法大事。你說出一個人來,滿朝文武看着你吶!”

郁鶴津跟着大喊一聲:“姜靈均!”

寂靜的朝堂中忽然升起哄堂大笑,簡直如耳聞笑話一般。這個名字消失的太久,讓衆人內心深處的記憶慢慢浮現。笑着笑着,那聲音忽然有些發顫。

他們忽然想起,這個年輕女人,曾經讓太多人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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