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63)
百姓有責任嗎?一味的追求身體欲望的滿足,漸漸在喪失漢人尚無重義的本色。
說到底,捅破毒瘤就會再生出一個毒瘤。
但是,這個毒瘤不捅破,則永遠沒有再生的機會。
“變吧。”靈均擡起頭來,意志堅決。
“隔着長江就能見到老家了,啧啧,我竟然有被逼到絕境有家回不去的一天。”
郁鶴津立刻擋住這位不正經長官的視線:“沒時間給您懷念家鄉的鲈魚和莼菜,大人。淮南道果然很是嚴重,淮南道在建國初曾經是富商巨賈支撐起來的魚米之鄉,可謂是民風淳樸。雖然官商遍地,但是皆是以禮待人,可是将近三代以後便腐壞掉了,不知何時養成追幕潮流的習俗。吸食瘾藥、私鬥成風、官商勾結橫行、軍隊失利。”
“這麽說是早就盯上淮南道了啊,真虧大公主眼睛如此通透呢。”靈均低聲直言。淮南道是個三不管地帶,倒是容易開刀。
“你就是淮南道轉運使周存義?”參知政事大印被放置在案上,周存義有些吃驚的看着面前年輕美麗的女人。
的确是非常出衆的美人,也是天下少有的容色,尤其是在月色與星辰的交界處,她的瓜子臉上有一雙妩媚清麗的桃花眼。
可惜這美人沉靜的外表下隐含着重重殺氣,如他浸淫官場多年,已經感到了一種威脅。
眼下的情況,他若是不答應,這美人身旁的胡子大漢手中的彎刀就會一刀要了他的命。
“雍始三年的探花郎,說起來你還是我父親的前輩吶。朝廷把你弄到這地方是來維穩的?你倒是挺厲害,轉運使、提點刑獄司、安撫使三監司集權于一人。”
周存義擦去冷汗,尚自喝了杯寒到胃裏去的涼茶,一味地言聲淡淡:“朝廷需要小姜大人這樣波浪翻天的人,自然需要臣這樣穩如泰山之人。一味的撥亂反正,誰能說清是亂是正。不過大人倒是很有手段,現在皆在傳您在京東道大刀闊斧的變法,原來只是個虛晃子。那麽,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靈均擋住這眉眼薄情的男人,就不由得想到上雍裏令他最讨厭的那個男人,那個坑害她差點死掉的羅士谌,也是一副別人很幼稚的面孔。
後方的郁鶴津言語頗為冷厲,三兩步便走上前訓斥:“我說你啊,怎麽說也是一方大員,你的淮南道已經凋敝成這個樣子了,既然知道參知大人是來實行變法,為何假裝癡愚?”
周存義有些不耐煩的拍拍桌子:“孔子做春秋還因擅改遭人怨恨,人各有志,士人心中的标準不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大勢不在變法,下官不敢逆勢而為。”
郁鶴津冷笑一聲:“說到底——不就是不想擔責任嗎。”
周存義淡淡點點頭:“您要是像這樣說,那也可以。”
他閉眼假寐,絲毫不給京中大員的面子,郁鶴津倒是先不值起來。過了半響,卻看那年輕的女孩子嘻嘻笑了出來,但這一次他再也輕松不起來,因為脖頸上的血腥味滲着涼氣,瘆到了他的骨血中。那是一把精美絕倫的劍,微微露出的刃如美人的肌膚一般如切如磋芳芳玉然,撒在月光下的清輝卻是冷的厲害。
“所以我說,我最讨厭這些文绉绉的東西。周大人,不要以為強龍不壓地頭蛇,你也知曉我在禦史臺的手段,我這個人一向崇尚暴力,不然你以為陛下為什麽将我派到這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地方。”
周存義倒是個倔骨頭,認定的事情又不願意放手:“從未見過您這樣的一品大員,怪不得京中風評最好的女官是鄭舜華,最差的卻是姜靈均。可知世上女子美則美矣,卻越美越毒。您要拿我的人頭盡管去拿,下官不會吭聲。”
靈均一副無聊臉按回劍:“怪不得派你來,還真是個不怕死的。不過你這個男人腦袋太硬了。周大人,咱們來約法三章好不好,你信不信…三年之內,我能保你前途不可限量?”
周存義眼光微閃,略略有些松動。
靈均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你無非以為我要奪你大權,不瞞你說,我對此毫無興趣。我們來做一個交換吧,我留任在此之時要大權獨攬,至于變法之後,有錯我來扛,有功你來領。不僅如此,三年之內,我和我的部曲必定保舉你更上高位。你是貧家之後,無權無勢難以上升,怎麽樣,挺劃算的吧。”
他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似乎是不相信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靈均看了自是嗤笑:“世上的人真奇怪,我喜歡石頭,就拿玉去交換,結果人家還要細想。果真是不等值的交換令人生疑。”
周存義嘆息一聲,輕輕點了下頭。劍在頸上還由得他提什麽條件呢?
衛鞅入秦,景監是因。王道不用,霸術見親。政必改革,禮豈因循。既欺魏将,亦怨秦人。
這一切還真是命運循環,記得寄住在齊家之時,她尚和齊維桢開玩笑,說商君霸氣太重而刻薄少恩。大概是妄議先賢引起天怒,馬上刻薄少恩的變法之人就變成自己了。
淮南道爛了多少年,非一朝一夕能夠更改,所以她要做第一個流血之人。
“周大人、周大人,我真是不想罵你是個蠢貨,但是你說你是不是個蠢貨!”郁鶴津果真嚴肅,看着那手中的兵卷氣的差點沒跳腳:“淮南道的盜賊四起,怎麽連續打了幾個月的仗還爛成這個樣子!”
靈均在一旁啜着清茶:“估摸周大人還記着虎行似病,鷹立似睡那一套呢。”
周存義撇撇嘴,眼中卻有些郁色:“大人也不必譏諷下官,這裏在立國之初确實足夠富裕,無論貧富貴賤皆尚禮儀,粗布麻衣且愛節儉。可是風水輪流轉,人亡政息。老一代死去後,新人的世界總是不同的。淮南如此富庶,卻更增進了兼并良田壓榨庶民,因而貧者食觀音土,富貴者卻用珊瑚做薪。後來更是烽煙四起,盜賊遍地。”
靈均手中的冊卷拍拍他的頭,在夜涼如水的月色下走出院屋:“交給我吧。”
人言用智者利,弄智者弊,只是未必吧。
檀郎聽她檀口中說的不是殺人就是騙人,越來越覺得這個女人簡直就是他心中的最佳妻子:“其實你的本職很惡劣吧,為什麽你對這些耍人的把戲這麽熟悉啊。”
靈均忽然咬住了舌頭:“以前和天心玩兒過仙人跳…”
檀郎看着那哼哼唧唧的臉色,只是又掐她胸口:“以後把這些招數用在我身上,別和那個女人亂混了。”想起那女人她就覺得可怕,和她寥寥幾次見面,她皆是狡詐如狐貍,騙的人雲裏霧裏。若不是他天生有些野心,早被她兜圈子進去了。
靈均看他漆黑的眼神分明,分明是有些想法藏在心中,她毫不諱言:“怎麽,做一國之君很累吧,做一方大員也很累,但是最累的是權臣。”
權臣,如支道承之前的胡丞相,如支道承、也如季退之。趙國的宰相自從立國之初就在任上就沒有超過十年的,皆是幾退幾出不得善終。所以她絲毫不擔心季退之的下場,他一定會倒,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倒。
淮南道之所以爛成一塊毒瘤,與這些權臣無關嗎?
呵,這裏有已經死了的胡家的舊黨,已經死了的支家的舊黨,還有正如日中天的季家的舊黨。他們就是倒了死了,還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呢。
黨同伐異,利益勾結,症結本就在此。
這個國家的法度遲早會發生改變,不變就會亡,可是她不能等到那個時候了,必須要從最難啃的骨頭下手。
天上的月輪在光州深冷的秋日中顯得涼意勃勃煞是可怕,靈均在月色下攥緊了手指。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大概能三更
☆、霸術見親
“光州是淮南道的眼,眼睛爛了症結的症結自然是被沙子迷住了眼睛喽。”
郁鶴津聽得心中一冷:“真如大人所說,這裏官商勾結黨争嚴重,又涉及京中大員。這…可就不好辦了啊。”
靈均頗帶冷淡的轉轉眼珠:“這是大公主早就知曉的事情,郁大人要是覺得害怕還是回家哄孩子吧。”
郁鶴津面色通紅:“您別瞧不起人,我們可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此!”
靈均轉而一笑:“開個玩笑。我的意思是,來點兒粗暴的吧。光州症結之首在于幾大殘損的家族盤踞在此無人敢動,而後是橫征暴斂無視朝廷任意兼并土地,加上勾結豪強任毒品蔓延,才會導致蜂盜四起。”
“我們是從天而降殺過來的,其實這根本是場豪賭,你指望着循序漸進是在做夢啊我的郁大人!”
郁鶴津很是失望,每個年輕人負擔起拯救傾斜國家之時總是要遭受如此的打擊。無論是針對農田的青苗法、均疏法、水利法,還是報甲法、将兵法,這些都令人振奮無比。可是剛來便要以劍制劍,這似乎顯得太過暴力與紊亂。
難道不是應該按照既定的原則完美的執行嗎?
靈均看着那落魄的表情,終于知道大公主所說的極端是什麽了,真是意外的天真。
“明天…先去探探路吧。”
光州的駐軍差到這種程度實屬意外,怪不得連個殘兵敗将都打不過。檀郎看着嗤笑兩聲,笑得周存義臉色發紅:“你們趙國的兵…都是這些?除了齊家還算能打,都是這些廢柴嗎。”
靈均拍拍他的肩頭,拍的檀郎一陣郁悶:“什麽意思。”
她直接将人扔了進去:“以狼性養狼性,知道你皮癢,放開手挑頭打吧。”
硝煙塵起,檀郎久未動手,直接伸出拳頭見人便揍。他身姿如疾風,随着流風而動,雖精壯卻有着狼的輕盈靈動,一張一合間張力十足。
雷聲震天而動,連軍中的鼓聲也是大動。檀郎赤着上身,噴張的肌理看得靈均口幹舌燥。
這小子确實長着一副好肉體哎。
掌聲極有規律節奏的想起,靈均輕輕伏在欄上爽朗笑出聲:“有意思有意思,一群正規軍長着雜牌兒軍的臉,我看了簡直臉紅。啊啊,齊維桢幸好沒來,要不然一定會笑出聲來。”
那些懶散的兵痞子一聽齊維桢的名字倒是怒火直起:“哪裏來的小娘皮子,竟然敢侮辱軍神!”
靈均放松的吹了個口哨兒:“喲,感情這還雄心不死呢。”塵土飛揚之間,郁鶴津與周存義看着面前私鬥越發成勢面色越來越懼:“大人,這軍營禁止私鬥,咱們這麽說是不是不太好——”
“嗤,軍營爛成這個樣子了,還哪來的規矩。”
周存義看着那美豔的臉龐卻冷若冰霜,自有一股子殺氣在,他方想到,這位大人據說是在戰場上與大漠上活下來的。
“光州的兵不是號稱雄兵百萬麽,連我家的一個馬車夫都打不過。”
眼角精光一閃,她的臉上是漠然與鄙夷:“與其這個樣子,你們還不如上山和那些落草為寇的人蹚一場渾水。”
一群光杆兒司令被激怒了,回過首來方才看到面前嚣張至極的女人是個難得的美人:“呸,娘們兒滾到家裏生孩子去,竟敢到這兒來碎嘴!”
靈均嘴角一彎,手中的勝邪已經炸的天昏地暗。寒光凜凜的寶劍直插在演武場中,那劍乃是上古遺物,着實令人驚嘆不已。然而衆人的眼光被吸引過去,卻無一人能夠□□。
靈均懶洋洋的順着日頭抱怨:“各位要試就快試吧,我可是等不了了。哎?沒人能試,那就讓他——回來!”
利劍飛身而起,靈均手中的劍如龍蛇般游弋出絲帛劃裂之音,時而劍嘯聲鳴,時而卻細若游絲。
“好劍!”
響指聲一起,靈均頓頓一笑:“兩位大人醒醒吧!”
那兵種主事陳喜是個四十出頭的粗莽漢子,眼睛倒是不壞:“大姑娘就是那新來的女大人不成?剛才多有得罪,只是你說話太多惡毒。現下流民四起,咱們缺糧少草飯都吃不飽,哪有能耐打流寇呢。”
靈均赧然一笑:“大丈夫不打诳語。若是給了你們足夠的糧草,你們就能勝仗?”她輕輕瞄了一圈兒,眼中似有不信:“恐怕…還是不行吧。”
陳喜瞄了瞄檀郎,又看了看靈均,老臉遂然一紅:“這不能怨我們,咱們周大人是個文人,哪有能耐練兵,我們能這樣就不錯了。”
靈均輕輕啧啧:“你個大老爺們兒有沒有點兒擔當,虧你們還拿齊家做聖賢。我在齊家營裏面,個個都是老練的好手兒,誰要是落後半分,那都要把臉丢到奶奶家了。”
陳喜苦着臉拍拍大腿:“成、成,知道您能耐大。成王敗寇,我知道我們打不過二位。劍還沒出就倒了一片,丢人!”
靈均眯着眼睛拍拍他肩頭:“知道丢人就好。軍法如山,咱們下個軍令狀。”她輕輕走進練武場,尖刀一晃,指尖的血已經灑下一片痕跡:“誰都不要互相難為對方,你們既然缺糧,那麽我去備糧。同樣的,我只給你們足夠的時間訓練,到了時間吃飽喝足,你們就給我滾上山剿匪。怎麽樣,陳教頭,你們天天爛在這裏,做匪都沒人要,是死是活給個痛快吧!”
陳喜跺跺腳,哎哎呀呀叽叽咕咕半天,終于大酒一口摔杯為號:“好,剿匪就剿匪!”
他一個回首,雙拳已經向檀郎擊打過去:“再戰!”
周存義眉頭卻皺起近身低言:“大人,現在光州只能勉強維持軍糧,其他的實在是拿不出來,撫恤金尚且在欠着。”
靈均聞言冷笑一聲:“羊毛出在羊身上,誰非法占田最多,咱們就找誰要去。”
周存義面色一驚:“豪族可不是好惹的!”
檀郎收拾完後面的一堆人,将一旁絮絮叨叨的男人扯到一邊:“廢話太多了,咱們直接走。”
兩人在街上看着那個個睡眼惺忪肌膚柔脆的行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到了什麽奈何橋旁,皆是要投身畜生道的人型骨頭。這些平民吸食的是阿芙蓉變種,身體愈發消瘦爛形。
“喝、淮南道真應該感謝打江山的第一代,硬生生被人折騰了三代才要千金散盡。”
隔着兵家的最後一道關口便是那所謂匪盜的老家,其實撐起來也就是個占地幾千平的小寨子。
“真是蝸角之地更難容蛟龍。別看光州只是懶散,這個懶散才要了人的毛病。”
檀郎挑眉一笑:“野獸的詞典中不應該知道什麽叫做懶散,不吃人難道要被人吃麽。不過一旦獵物失去了抵抗能力,那麽這種消極的懶病就會傳播開。”
靈均勾唇一笑,随手飛過一個短刀信:“先禮後兵,這群匪盜若是不想讨饒,那就直接給我當餌食好了。将疲弱的小耗子養成豹子,那可是要見血的。”
檀郎聳聳肩:“我現在才發現,你倒是學了不少市井話,和兵痞子倒是挺會交流的。話又說回來,你信上寫了什麽啊?”
靈均嘿嘿直笑:“等着看好戲吧。”
周存義一天天過去卻雨來越覺得為難,雖然說将所有權力都給了這位姜大人,但是她行為詭異又摸不到章法,着實令人感到難測。
譬如說現在…
“大人,每天這麽練武打下去也是坐吃空糧,咱們的糧饷到現在還沒有着落呢。況且大人…”大人您現在還坐在酒肆中聽這些靡靡之音,後面是一群軍營大漢打的不亦樂乎,下官實在是怕。
後方喧嚣塵土四起,前面的歌姬卻在用南音杳杳而出《群英會》,靈均搖頭晃腦聽得不亦樂乎:“周大人也坐下,硝煙中的樂聲也是一種難得的浪漫。”
周存義剛要出言,一旁郁鶴津已經急急忙忙跑了過來,雙目将近血紅:“大人,剛才城中幾家大戶來報,說夜裏被上面的利寨盜匪打劫了,但是城中士兵就是不動,現在那幾位大戶正等着見周大人呢。”
靈均将一旁有些慌張的周存義撥弄到一邊朗聲笑道:“等的就是這一天呢。你就告訴他們,我們士兵斷糧數日了,沒有糧錢,咱們不幹活!”
郁鶴津心頭一閃,不由得笑出聲來:“原來如此,下官知道該如何去做了。”
檀郎抽出空來将一群大漢扔到一旁,擦着濕漉漉的身子,一雙黑眼邪邪勾着:“好一招釜底抽薪,你是縱容匪盜搶大戶人家,再指使光州兵去搶盜匪。”
靈均揉揉發困的臉打着呵欠:“兵的本性就是霸道,不讓他們吃飽了,憑什麽給你賣命啊,所以我說要以暴制暴嘛。”
她沉聲一凜,眼中只是殺人戾氣:“郁大人一定會談妥,兵貴神速,兒郎們,上山吧!”
這一仗打的意外輕松,該繳獲的繳獲,該拿到手的拿到手。檀郎扶着一旁将紅的楓葉淡笑半分:“誅心為上,原來如此。光州的楓葉尚不到時節,卻全被楓葉染紅了。這一仗你贏的漂亮,不過後面的路才艱險呢。”
靈均眼角卻有些落寞,楓葉的虹影稱在她的眼角,更是寂寞萬分:“其實匪盜也并非真盜,誰不是想有口飯吃。然,殺一人救百人,我必須犧牲少數。所以殺人的罪孽我來背負。變法、變法,要生長新法,就要傷害舊法。每一次革故鼎新,都是對一次舊力量的傷害。”
檀郎勾起她纖細的手腕,皮膚細膩而脆弱,可是就是這個女人令他從來不敢小視,她在成長、質地越來越堅硬,但是那顆閃着烈火的心從未變化。
她這樣的女人,似乎永遠不會停歇,永遠不會去停止思考與前進。
這樣的女人,才能和他一起亡命天涯。
☆、銷毀
從靈均到達光州已經将近一個月了,從她來此那天,光州所有的消息都被她下令截斷。從廣州到上雍陸路也要半個月,就算盡量争取朝廷延遲知曉的到達時間,朝廷總會知道她來此大興變法。
“那些支家、胡家的大戶又來鬧了?”檀郎悠悠走進院中:“你也太貪了,繳完匪兵後的東西都被你一口吃掉了。”
靈均重重吸了一口煙氣,難得有些煩躁的閉上雙目:“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兵饷到位了,禁阿芙蓉需要用醫藥撐着,還有留給興修水利與重建書院的錢糧,這些東西都是一個新的環,每一樣都需要錢。”
檀郎輕佻的吹了個口哨:“喲,小管家婆兒。”
靈均看着那更加明寐的月亮喃喃低語:“如果我自己有一個王國,我一定能…”
身體被異常的力量抱進懷中,檀郎眼中一抹銀色的弧度幽幽滑在黑色的瞳眸中,亮的令人驚訝:“如果、如果給你一個新的世界,你想占有它、改造它麽。”
靈均很認真很認真的沉聲低言:“敦煌的壁畫,天下的書籍,千古而來只有文明不滅。新的世界就是新的挑戰,那更令人刺激。”
趙樸子的“滅文令”,迷靈域的創始者,他們沉醉在燦爛文明的同時,也懂得去利用文明銷毀鋒镝。就像是美豔的阿芙蓉一般,用看似柔軟的筆墨紙硯磨滅刀鋒中的文明。
檀郎的耳邊又濃厚的笑意傳來:“好,這可是你說的…”她嘴角笑了笑,心中還是有些惆悵,新的世界,去哪裏找啊。
這一夢睡得很是安穩,當她醒來後,面前的男人已經穿上衣服低聲輕笑:“小兔子醒了?昨天半夜睡覺硬是扒在我的身上,不知道說些什麽夢話。”
靈均撇撇嘴,看着自己頸上的黃金牡丹尚還溫着。屋中難得的暗色靜谧,屋外的秋天已經有了漸漸寒氣,她懶懶的趴在一旁,看着面前赤着上身的男人,嘴角忽然勾起:“光着。”
檀郎指尖一挑微短的發,忽然背着光悶笑出聲:“小色女。”
他的麥色肌膚上傷痕已經好的大概,一條條的傷痕淡出肉色的痕跡。美人懶懶的伸出殷紅的舌尖,由精壯的胸膛一路濡濕到腰間。
他的氣息有些紊亂,女孩兒的臉就緊緊貼在他的胸口處,柔軟的臉頰,白皙的趁着他的麥色肌膚,她的背光裸着,想一條蛻皮的蛇,輕輕的滑在他的皮膚上。
“你是不是要走?”靈均抱着他赤裸的身體,聲音有些郁悶。
檀郎坐在床沿邊,掐了掐她腰間的肉:“我的直覺告訴我時間到了,是時候給我們開辟出一條後路了。”
靈均歪過頭去,眼中是幽光深深:“大公主與我心有靈犀,這次變法不過是為後人開辟血路,遲早會慘淡收場。皇上的時間大概也不多了,該殺的人他才不會放過呢。不過…我姜靈均才不是等死的人,他殺了我父母,這是他們的恩怨。姜家的人,仇怨塵土為結。但是他敢對我下手,呵,我可不會這麽輕松就結束。”
“疼疼、大小姐,想要謀殺親夫不成。”
靈均笑哼哼看他那後背被自己抓出傷痕:“省的你出去找野女人。”
檀郎看着那深秋殷紅的紅葉,頓時感覺四時變化天地中人卻渺小:“渺滄海之一粟…你們漢人的東西太過哀傷仇怨,所以才失于傷情。但有一點我同意,人生太短,宇宙太長,人的生命太過渺小。所以阿靈,我要為你找一個能令你感到滿足的世外王國,讓你日後的生命完美無缺。”
靈均細細眯了眯眼微笑:“你…到底想要把我送到哪裏?”
檀郎挑起她的下巴,輕輕送上帶着溫柔笑意的吻別:“交給我吧。”
屋中靜了半響,男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她心中忽然空虛了起來。
啊啊、這個人,他們的生命真是完全綁在一起了。
他的眼睛幽黑,一直在看着她的背影,他在規劃他們日後的生活。那也許是平靜的,也許是充滿刺激的,可是她竟然覺得莫名的安全感,将一切交給最愛的人,這就是她的選擇。
郁鶴津忽然闖了進來,面前的年輕女人後背尚還赤裸着,那淡淡的剪影分明映照出一個有些憂傷的面容。同利劍一般的面龐不同的是平靜的、已經接受一切的表情。
他默默的侍候她穿衣,這是他第一次放下身為貴族的驕傲去伺候一個女人:“姜大人,後續工作已經做好了。水利興修的費用與青苗的費用皆存好,兵糧也做了将近兩年的預估。”
他的手撫過那柔軟的發絲,上面分明帶着血色的影:“我很感謝大人的堅韌與聰明,至少完成了我終身的夢想。一個士人,如果不能嘗試去挽救國家,那麽這個國家的文明為什麽不滅亡呢。”
靈均回首第一次正視這位年輕的變革家,也許他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命運:“姜大人,您老實告訴我…皇上他是不是要不行了…”
他的聲音顫抖着,似乎泰山将崩玉山将頹,無論他們心中的理想是什麽,只有對帝王,他們是絕對忠誠的。
靈均細細吸了一口煙,感到一種無由來的憐憫:“我是個醫者,從一開始便有些猜疑。皇帝他隐藏的很好,可是将近崩裂的人不是神,就像瓷器上微笑的裂縫一樣,想要看還是會有的。”
郁鶴津心中有些不安:“皇帝真的中了支道承的毒?”
靈均赫然一笑:“支道承?他還傷不到皇帝,多加的那味藥恐怕是…她吧。”
郁鶴津心中隐約猜到了下毒之人,卻更加憂慮:“那麽大公主她?”
靈均嘆息一聲:“她是個真正看透一切的人,就連結局,她也早有預料。”
秋寒尚冷。
周存義将勞累的身體脫出來,大口大口的喝着粗茶:“禁毒之事已經做了大半,現在臣已經簡直是個将死之人了。”
靈均表情凝重的将劍放倒在桌上:“先別忙着死,你死了我都要把你拉回來。”
周存義不停苦笑:“大人,和您在一起的幾個月,下官簡直将過去的人生觀全部颠倒了個兒。”
靈均笑嘻嘻的用劍挑起他的一條發絲:“人生…就是要有一次不計後果的冒險才有趣。周大人,記得我事先和你說的話麽,記住你的承諾,你至少要将這種狀态維持一年。你不是最善于守恒嗎,努力吧周大人。”
周存義嘆笑連着咒罵:“大人,現在光州大戶亂成這個樣子,火點下來想要熄滅可不容易。大人不必教訓,我沒有大人那種雷霆手段,所以确實窩囊。”
靈均看着那窗外的明月勾起唇角:“周大人不必擔心,交換仍舊奏效,他日你不能受到褒獎,那麽你大可以咒我千年萬年。”
周存義心中那一點點火花支撐着他在期待,因為面前這個瘋狂的女人,實在是一個永遠令人猜不到結局的女人。
靈均手中的兩把劍越來越冰冷,她一點點計算着時間,對着自己的手輕輕低喃:“明天大概就會到了。”
翌日,密旨忽然到達光州,呂涉仍舊一臉笑意,絲毫看不出任何慌亂:“小姜大人,請您帶人回京。”
申屠蒼梧與崔恕已經整裝待命,靈均回首悠然一笑:“喲,都是老熟人。”
郁鶴津已經有些下世的樣子,只是仍舊笑得蒼白蕭瑟:“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無所謂了,無所謂了。”
靈均默默轉過身去,踏上了回京的馬車。
這一路上呂涉仍舊很是尊重她,靈均同他談笑風生,倒是看不出什麽問罪的征兆來。
酒杯輕輕碰響,靈均附耳笑道:“公公可知道這裏是何處?”
她将杯中桃花釀一飲而盡:“是呂縣,據說這裏當年打了大仗,血流五步後便血海深留,染得漫山遍野如血色桃花,因此當年的州長官才做了這酒。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說白了,只有大權在握的人才永遠有對生命的解釋權。”
呂涉笑着搖搖頭:“小姜大人很沉得住氣,我一直在等着您開口問,可是您倒好,這是左拐右拐就是不入套兒啊。左邊和我講民生疾苦,右面和我講天下大事,頗有些舌戰群儒的意味。”
靈均輕輕敬酒回笑:“下官…不,是罪臣不敢。這風花雪月秋日盎然,何必說些大煞風景的話呢。下官如何不得聖意,總不至于…死。”
呂涉一聽那“死”字,眉毛微微一動:“小姜大人可比乃父深谙政治之道,怎麽就走到今天這種地步呢。”
靈均将那純美的鲈魚肉含入口中,啧啧贊嘆:“雖然是好東西,可惜時節不對。下官久離家鄉,在淮南道隔着一衣帶水都有家回不得。真是一入仕宦深似海,從此蕭郎為路人啊。”
她深深一嘆,亦是真的懷念那個美麗的江南:“公公這話說得有意思。天下不缺少聰明人,反而太多了。看透一切是一碼事,能破局是另一碼是。就如公公一般聰明練達,為今上之眼,可是公公四平八穩,卻比罪臣通達萬分,真不愧是前輩啊。”
呂涉哈哈大笑:“老奴是天家的奴才,奴才本就是一條狗。狗可以善解人意,可是一旦他有了自己的小九九,那麽該着急的就是主子了。”
他悠然站立,望着冰冷的滄浪之水:“可是奴才也佩服一種人,明明知道自己過剛易折,但是依然我行我素之人。就如兩位姜大人,真是一對絕世好劍,只是命運太過暗淡。劍過份鋒利而傷人,終于傷己,可嘆可敬。”
靈均同他并肩而立,望着遠處的禁衛軍低笑:“公公何必躲躲掩掩,您就直接告訴我,季大人參了我一本,說我忤逆聖明,在淮南道濫用職權。也許背後還有其他人的影子?太子、大公主、二公主?”
眼前的女人已經不是當年初入禦史臺的少女,她對待死亡的釋然與悲戚同那些前輩一般,早已經看破了死生之命,将那些不可言說的東西深深隐藏。人活得太清醒就會很痛苦,她已經将整個局勢看的透徹,看的心悲,看的心死。可是呂涉并不認為她會走父親的老路,姜靈均只有一點與姜楚一不同,就是那種用不肯低頭的求生欲望。
“我們姜家有句祖訓,叫做死生以待天命。”
呂涉呵然一笑:“太悲觀了,好死不如賴活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人哪怕有一口氣在,何必想着死呢?”
姜靈均微微一笑。
呂公公,那你就想錯了。
不是以死待天命,而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作者有話要說: 計劃明後天完結吧,計劃出一個姜楚一和耶律雄奇的番外,其他的番外還在考慮要不要寫其他的。人物介紹會将前面的那章補完,後面還會有自己寫的人物志。
還有此系列尚未完結,計劃還會有兩本左右。
☆、歸京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女子手中的劍淩雲縱橫飛渡滄江,在秋思的霧霭中自得逍遙。
呂涉哈哈大笑:“好好好!小姜大人誦起大宗師也是一絕。”淩滄江的水路即便在秋意的寒冷下仍舊是清涼古道,些微陽光灑下的小船帶着絲絲暖意。
靈均迎着日頭悠然嘆笑:“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可惜我終究只是個俗人,永遠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