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62)

憐的女人抱在懷中,嘶啞着承諾:“嫂子,我保證,百年之後,勒雲将會是齊府的主人。”

謝馥辛忽然停止了哭泣,濡濕幽深的眸子空洞的盯着他:“記住你今天的話,如果你違背誓言,我的丈夫一定會化作厲鬼,讓齊家永世不得翻身!”

一切都結束了。

齊維桢感覺他的半生像是做了一個沉沉的夢,他像個無根的幽魂在夜半飄起身子,慢慢的走過滿是死寂白色的齊府大宅。

從佛堂的一角,是母親一如既往冷漠的臉,到了兄長生前的大院,謝馥辛抱着兒子像幽魂一樣唱着安睡的兒歌,在演武堂中,齊家将士的悲泣聲只能低低的在夜間哭訴,謝言的房中,謝氏兄妹相互無言等待天明。

他來到了主堂中,聽到了隐忍的低聲咳嗽,那聲音年邁老衰,他甚至不敢相信,這是他偉大的父親。

一夜白頭。

一夜能讓人老去。

齊貞吉手中是大兒子頭上的一絲發,連帶那絲幹枯的血跡也變得冷清。

他回過頭,蒼白的唇顫抖出老邁的笑意:“他想和我鬥,可是他也大限将至了。桢兒,記得你大哥的臨終告誡嗎。齊家老的老、死的死,現在這一切都在等着你。把你那些不甘和猶豫放走吧,別辜負你大哥,別辜負齊家人…”

他很久、很久不會忘記父親的哭泣,這個偉岸深沉的男人,見證了年輕時期學堂中的一句話,就連為兒子的死傷心,都要躲起來不讓人知道。

齊維桢将披風披在父親身上,随後走出門外望了望如水的月色。

他在寂靜的月色中揚鞭抽打着烈馬,那嘶鳴聲驚訝了生個上雍,帶着最後的瘋狂,他望了望黑暗中亮色的圓盤。

在戍城那個月色中,姜靈均也是如此逃了出去。那之後的無數個月色,他們在一起嬉笑着,将戰場當做一場浪漫的詩歌游戲,那真是他久違的自由時光。

可是現在,該了解必須要了解。這一次,他要斬斷一個枷鎖,重新戴上另一個枷鎖。

烈烈的馬驚擾了靜谧的夜,嘈雜的人聲響徹天際,沒有人會想到那是上雍的佳公子齊維桢。他下馬闖進院中,一身朱紫巫女服的女子已經靜靜坐在月下等着他。她的側臉從未像現在明亮過,就像天上的月可望不可得。

“我等你很久了。”靈均輕輕出聲。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齊維桢的擁抱。他将她抱進懷中,明明身材高大,可是卻像孩子一樣迷茫而無助:“我曾經想,即使有了他,總有一天我會光明正大的打敗他,然後站在你的面前,像他一樣把你搶走。”

“我曾經想,最後我要娶自己最愛的姑娘,然後将前半生所有的不甘都變成幸福。”

靈均憂傷的笑了笑,淚珠滴在他的臉上:“可是現在做不到了吧。你要斬斷那些威脅齊家的東西,包括我這個處在風口浪尖的人。你也許會娶謝馥真、會在各方權衡下娶公主,可是這個人不會是我。”

齊維桢忽然愣愣的看着院中掉落的梅花:“做人真難。”做人真難,他羨慕二兄的灑脫與憤世嫉俗,他厭惡一切,與家族的關系處在火藥邊緣。他羨慕姜靈均,總是不懼任何人的請求與蠱惑。

但是齊維桢不行。他也曾經小小的掙紮,但最後還要回到齊家一雙雙懇切的目光中。

做個權臣,是他的枷鎖與宿命。

那麽面前這個所愛的女孩子呢?她看着他的眼光很複雜,憐憫還是愛?喜歡還是讨厭?他相信她也說不清楚。

然而這一切只能戛然而止了。

靈均的額頭抵上他的額頭,那皮膚是冰冷的:“但是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你就像是我的…哥哥。”

齊維桢霧水中含着笑意:“對,就是哥哥。做不成夫妻,做兄妹也很好。妹妹受了傷害,做哥哥一定要兩肋插刀。因為我是齊維桢嘛,你心中最好的男子漢。所以…”所以再見了,我最愛的姑娘。

他轉過身去已經是淚流滿面,可是他離她的身影越來越遠,最終消失不見。

“怎麽回事兒?這齊維桢和姜靈均兩個人不是郎才女貌麽?齊維桢死了哥哥,姜靈均怎麽還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啊。”

“我早就說了,這個美女子,心冷啊。”

“姜家的女人嘛,你曉得的,視男人如豬狗,這人都…啊,姜大人!”

一旁的堂官看到她冰冷的面容,連忙跟着道歉,對方卻吝啬任何一個眼神。

聶懿看着一旁被吓得魂兒都丢了的堂官,輕輕嘆息一聲:“人都要走了,不來一句道別的話?”

靈均将手中的書一扔:“還道什麽別啊,不夠亂的。”

聶懿輕聲一笑:“呦,真夠狠的啊。你們兩個上朝一聲招呼不打,兩個人都冷着個臉,吓得這群堂官生怕撞到誰的手裏,還挺心有靈犀的。”

狠?人們總是将流言擴大化,從來不會想到當事人心上的傷口。無所謂,讓流言說去吧。

走之前她曾經去吊唁齊大公子,齊家人煙冷淡,她只是略略燒了幾炷香。齊赤若面色蒼白,帶着他出了院門。她轉眼一看,謝馥真吊着眼角盯着她冷淡的看了半響。

靈均示意齊赤若離開,輕身上前,她只是詭異的歪頭彎彎唇角:“呵,你好大的好人呢。可惜啊,自你來齊家就犯了倒黴,不知道為什麽又得罪了葉家,葉家那位女官圍着牆不讓大公子進去,他兩面困境活生生困死在城外。葉家那個瘋了的小姐現在還禁在家中呢。這都是什麽事兒啊,原來還有和我一樣的女人。呵…”

葉家、葉靈鋒?

恨屋及烏,竟然到如此地步。

真是冤孽,已經說不上是誰的冤孽了。

謝馥真的面色有種漂浮的滿足感,若不是她正常說話,她還以為對方也瘋了呢。她現在就像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兒一樣,什麽大家閨秀的禮儀都放在一邊了,一會兒點點左邊,一會兒指指右邊:“哥哥已經答應我了,表哥他遲早會娶我,姜小姐,後來的始終是後來的,你啊,妄想。”

靈均擡頭看了看面色晦暗的謝言,只是匆匆離開了齊家。

山雨已來風暴起,一切都像是不可預知的風暴,漸漸的變了方向。

她與齊維桢不必再見面,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之中。

她的路荊棘萬分,他的路将會光輝燦爛,從此以後便是兩個最不可能交差的極端。

靈均将手中的劍帶好,劍鞘一出,立刻寒光閃閃。

檀郎在一旁悶悶的酸了半天:“太好了,終于離開你的‘好哥哥’了,這次不用月下流淚話別了。”

靈均嗤笑一聲:“真難為你了,在一旁偷看半天在胃裏嚼舌頭。”

檀郎的大胡子紮了紮她的皮膚:“我那叫光明正大。那麽,你要怎麽還齊維桢的恩情?”

靈均淡淡一笑:“放心吧,遲早有一天我會給他個‘驚喜’。”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的文其實一直在寫,但是寫的心裏難受

☆、京東道

由東京到京東道雖是北上,然而京東道號稱“天海之國”,其近乎東海與渤海而天氣濕潤。

此行衆人皆是輕裝簡從,因此也收獲到了…

一衆鮮裝少女輕薄的笑容。

郁鶴津拉着一旁臉紅紅的少年帶到靈均的面前:“這是我們郁家極有能耐的後生,鶴黎,過來見過小姜大人。鶴黎、郁鶴黎!”

靈均正在望着馬夫那精細的腰肢出神,強烈的日頭也沒能阻擋得住她的雙眼。

似乎越靠近京東道,她體內那種不可言說的…春情,就被激發了從出來。

古齊多美人,姜家同樣多美人,更多風流浪蕩之人。

一旁的俊秀可愛的少年盯着面前的漂亮姐姐久久回不過神兒來:“哎呦津哥,幹嘛打我啦!”

郁鶴津清了清嗓子颔首道:“家中的小弟失禮了,快給小姜大人打個招呼,以後要多和前輩學習。”

靈均轉過頭來,那漂亮小孩兒便眼睛閃閃亮亮,好像看到喜愛的搪瓷娃娃般天真可愛。

真是可愛啊…

想當初我在幾年前也有這樣天真可愛的笑臉,現在根本就被磨得像個花臉老太婆一樣啊。

“姐姐,你好美哦!姐姐,你可是我心中最傳奇的美人哦!姐姐——”

郁鶴津又清了清嗓子:“郁鶴黎,你給我好好打招呼,這可是你的上峰。”

小少年尚未張開的大眼睛團團笑笑:“小姜大人姐姐!”

靈均看着前面明明豎起耳朵還一臉無所謂的馬夫,直接扯過那可愛少年蹂躏他的臉頰:“真可愛呢,果然還是包子臉更可愛,啊,臉蛋兒軟綿綿,聲音也像化開的糖一樣。果然比那些成年的、陰險的壞男人好多了。吃醋啊、算計啊什麽的,小孩子才不會呢。”

郁鶴津年紀還小,一張娃娃臉被她塞在豐滿的胸口揉了半天,把一張笑臉揉的紅撲撲的:“好軟哦…”

平坦的路上忽然狠狠颠簸了一下,靈均心底哼哼的看着面前趕車的男人。生氣就直說呗,還拿馬撒氣。

郁鶴津被美人姐姐身上的香氣迷得七葷八素,正在飄乎乎做夢,忽然間就被“啪”的拍手聲打斷:“好了、好了,小弟弟,別再做夢了哦。京東道的美人比我還可怕,你這樣沒有防備簡直就是送進人家口中的肉嘛。”

郁鶴津面色一緊,面前的女人倒是一派輕松的派頭。丞相禍水東引,要她來京東道革自己的老窩,這樣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京東道…

京東道一直走向成迷,齊魯之地,東海之濱,儒學之源,萬聖之所。本是千古勝地,可是竟然逐漸如三不管地帶,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

千萬條線索似乎都指向了一個神秘的人物——傳說中的京東王。

還有那位這位美豔絕倫的巫女姜天心,她在受封之後便淡出視線,像是一只輕盈的蝶,任意的在趙國的角落中飛來飛去而無人阻擋。

“京東王。”越靠近京東道,人們便根本不知曉所謂王權禮法,他們只知道“京東王”,這個人神秘莫測,無人知道他的身份長相,卻一直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京東道的轉運使雖然掌握了大權,卻仍舊對此不知所措。朝廷的官吏在這裏成了一個過客,而失去了主要的權力。

“你不用多想。”郁鶴津擡起頭來,那大大咧咧坐在一旁的女人清豔絕倫的側臉微微擡起,嘴角似笑非笑:“你想的再多也是空想。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嗎?刺破毒瘤,留下灰色地帶去緩沖。”

郁鶴若有些不明就裏。

靈均嘻嘻笑着,也不知說誰:“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還真會難為人。郁大人,我先問好,你…是抱着必死的決心麽?”

郁鶴津輕輕拱起廣袖:“我們早已經将生命交給殿下。”

靈均眼睛瞥了瞥,頗有些輕視的味道:“不對…吧。”往常天心曾經開過玩笑,說她厭惡一切的家族關系。郁鶴津這個人嘛,雖然總是一副馬上要大義獻身的模樣。但是…

她吐出口中的草梗,心下更是了然,大家族養出的孩子,總會下意識隐藏很多東西的。

“殿下只是告訴過我們,将所有籌碼壓在一方是愚蠢的。更何況若是殺起人來,自己人殺自己人反倒成全了自己人。恕下官愚昧,實在難解其意。”

啊!靈均想起大公主那張模糊的、帶着些慈悲的臉,忽然笑了起來,笑得郁鶴津不明就裏。

“別想了,大公主說的對,不過我要提醒你,把後事想好吧。”她聲音淡淡,卻帶着重重低氣壓。郁鶴津微微一愣,心中暗昧叢生。

靈均下車休息前方回首啧啧兩聲:“別想錯了,我不是要你想好你的後事,是這些後生的後事。”

靈均翻下車身來直接坐到一旁的青石上,看着面前胡子拉碴的男人一臉硬裝冷漠的表情。

她的手極不安分的逗弄着對方:“還生氣吶,還像着人家小孩兒撒氣,也不想想你都多大的人了。”

“哼。”他雖然未曾開口,可是靈均早已聽到人家的心聲了。

“我說,朝廷上的人都是男的,我出來做官不帶着男人,還能帶着一群女人?”

檀郎冷着臉轉到一邊,就是死氣鬧別扭,硬了半天終于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好好穿衣服,快要大秋天了還穿你那露皮露肉的巫女服,你瞧瞧那群男人的眼睛都要直了。還有車上那個小兔崽子,還鑽到你懷裏,我看他的臉都被你的胸揉圓了。”

靈均擡起白皙的手臂,咯吱咯吱的壓着他的肩膀嘻嘻笑道:“你不是最愛看我原本的樣子了嗎,這可不就是我原來的樣子嗎。不過我可說好…”那嬌媚的聲音陰測測的柔美,緊致的滴出水來:“京東道可住着一群妖精,你個沒見過世面的別沒迷了眼睛,到時候有你好看的。”

兩個人糾纏了半天,檀郎看着忽然而來的遮雲,仿若在即将進入京東道後的世界也由這遮雲籠罩過了。他淡淡擡唇,也不知是嘆息還是滿足:“你們漢人很重視祖宗名望,這裏應該就是你骨血相連的地方吧。”

靈均笑意淡去,擡頭望望晦暗不明的天空:“我從未想到有一天會踏進這裏,本來…”

檀郎并未聽到她藏在心中的話,只是他也知道,姜家女人心中總是橫亘着屬于自己的一道牆,是任何人難以攀登的。

愛她便要尊重她的尊嚴,不該去問的事情,他不會去問。

郁鶴津用過水米,便施施然前來眉頭一皺暗問:“大人,這個胡子頭是個什麽人物,靠譜麽?”

靈均眼中星辰閃閃,甚是可愛妩媚:“放心吧,這是我從北邊掠過來的狼,他啊,只要給她些肉吃就很滿足了,絕對忠誠哦!”

背後的男人輕輕伸進美人的衣衫中掐了掐那纖細的蝴蝶腰窩,嘴角勾了勾,既然如此,待他晚上就把這個兔子女郎吞個一幹二淨,作為她嘴上逞能的報複好了。

她看了看郁鶴津素來肅然的臉上有些擔憂,不由的輕輕搖頭,殿下所選的人果然是個硬派人物,可惜太過杞人憂天。他以為只要皆是長年跟随郁家的部曲便是完全忠貞的,這種想法未免太過天真。

她輕輕睥着四周伶仃的人,這群人中,混雜着不知道是何門何派的人物,他們可能單純的為了背叛與破壞才偷偷混入此處。

這條藤脈已經種下,大公主與她心中早已知曉。

所謂變法的通路,也與死路挂鈎。

啊啊,不過無所謂了。

石子“咚”的一聲投注在寬廣的河流中,這一聲吸引了周圍休息的行人。她舒展五指,美麗的雙眼在空隙中窺伺着每個人的表情。

這個人、這個人、還有這個人,哼哼。

“稍等,大人,我總是覺得事情有異,從剛才到現在,怎麽四周的景物風貌一直在循環,也就是說,我們一直在死循環中行走出不去了。”

靈均在一旁打了個盹,半困未醒的眼皮半睜不睜:“大人,你終于發現了麽。”

郁鶴津在一旁漸漸也沉不住脾氣,顯得有些急躁不堪,但是面前的年輕女人确實閉着眼睛小寐,絲毫不論周圍之事。

“大人,後面陸續跟上來的諸位現在心情都急劇惡劣,您作為主事者,請考慮各位下官的能力所在。我們不能繼續再此繞來繞去了。一時一刻皆不能耽擱,殿下還在朝廷為我們撐着呢。”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郁鶴津越發的急躁,連帶着一旁郁鶴黎的小臉兒都癟了下去。

後方漸漸跟上的隊伍變得急躁不堪,幾近有抱怨嫌棄厭惡之能事。

靈均嘴角莫名的笑笑,忽然掉轉車頭:“前面那只大笨狼,現在立刻掉頭,在三重山前轉進那條最細的小路直走,就是這個樣子了。” 啊啊,天心這個家夥真是無聊透頂。坤離成晉夷卦,兩者正是綜卦,擺在這裏将人繞的頭疼。

郁鶴津一臉摸不到頭腦,面前的女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郁大人,你做事未免太不小心了,看看後方混進來多少細作吧,趁這個時機想要搗亂,交給你啦。另外,你們跟着我不要走丢,我們要直接去京東道另外的心髒。”

郁鶴津眉頭一凜,眼中含着銳利的光。

她這是在吊出探子?

☆、氏族

後方的騷亂漸漸停止,靈均口中的草梗高興的翹起眉頭。看來大公主信任郁鶴津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個死心眼的男人至少有兩個優點:忠心和手段。

郁鶴津再度回到車上面色卻很是灰白:“您等了許多日子,就是為了将這些細作趕盡殺絕?”

靈均聳聳肩:“你想多了,這種人監視起來就好,人可不是不會變的,到時候遇到更大的阻力,你想要殺得很可能就是昔日的朋友,我勸你現實一點。”

郁鶴津忽然頗感失望,他本以為姜靈均在朝堂上手腕狠厲而勇往直前,現在看來,面前這個漫不經心的女孩子似乎做事太過任意妄為。

靈均倒是覺得很有趣。郁家人比起跋扈的鄭家與隐秘的羅家有意思多了,他們好像在某種程度上特別的天真。天真的服從于大公主的掌控,天真的以為變法的參知政事一定是一個如商鞅子産一樣剛強之輩。

除掉敵手…說的真是簡單。

敵友的概念同樣也是相對的,一個人身上可能沒有任何污點麽,自然不可能。但這難道意味着他一輩子便翻不了身呢,同樣不可能。

待到後代帝王登基,一切都會重新洗牌。

車馬悠然的駛進如天宮雲海一般的幻境中,如曲徑通幽桃源忽現,接天的水光與霧橋連着大大小小墜落在棋盤上的水榭,整個世界似乎進入了另一方天地。

這就是京東道的心髒嗎?

靈均在她的半生之中,從未有如此熟悉的感覺。她生于南方又游歷北方,雖在中原也曾入塞外。

見到過東方之美,也知曉異域風情。然而她下意識的厭惡姜家那些強烈的驕傲與傳承,因此發誓絕不會回到京東道。

可是血緣關系就是這樣的奇妙,被她莫名其妙拒絕掉的京東道,實在是一個人間仙境。同掙紮在火線的北方完全不同,這裏充滿着先代史前大國的驕傲感與濃濃的雍容雅致。東邊是傳說中的仙海與仙山,北邊被島國包圍着。整個道中,都沉浸在一種奇妙的香味中。

靈均對這種香氣并不感到陌生,那是她曾經深惡痛絕卻無法脫離的味道。

阿芙蓉。

郁鶴津從小在上雍的各家貴族中穿梭,但是也未曾見到過如此令人提筆忘詩之地,這樣奇妙的盛景是難以描述的,似乎京東道的像一個魔法編織出來的世界,充滿了稀奇古怪的新奇事物。

“崂山道士…據說崂山道士懂得禦風穿牆,長年久居崂山之上,可是外來的邯鄲學步之人竟然未能領悟半分,因此回到家鄉只是遭鄉人恥笑而贻笑大方。但是這樣的事情并不在意少數,也只是湮沒在上雍每天的奇聞異事之中了。”

靈均回頭摸摸郁鶴黎毛茸茸的小腦瓜兒:“不錯不錯,你很懂嘛。”衆人來來回回走着,像是到了一座巨型的迷宮,尤其是越近霧中,那遍地朱紅淡紫米白色的阿芙蓉。

“阿芙蓉怎麽會産在京東道…舶來品麽?”

郁鶴津不禁疑問萬分,自西漢博望侯張骞将這種東西帶回來後,再由華佗青囊術制成麻醉散,阿芙蓉的産量一直控制在一定範圍內。

若說它為何行蹤隐秘,皇家也是口風緊密。

但是有時會忽然冒出很多人,吸食大量阿芙蓉亡命。

靈均心中啧啧,要問為什麽,當然是那個女人充滿惡趣味的愛好喽。托她的福,聽說不僅淮南道已經吸食成瘾,連高麗朝都莫名其妙的沉醉在醉鄉之中了。

郁鶴黎外表可愛,到底是郁家的人,走着走着忽然迷迷糊糊的自問自答起來:“說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京東道的轉運使是誰,朝廷裏有這個人嗎?”

郁鶴津只能緊緊盯着姜靈均的背影。大公主臨行前只托崔悠帶給他一句,萬事聽從姜靈均的吩咐。京東道近幾年來一直處在隔絕之中,他也不知長官為誰。

這下可難辦了呀。

他想着想着,面前的女人忽然回頭笑笑:“去官邸等我吧,最好不要輕舉妄動,要是不知道碰上哪裏來的妖精,我可是管不着。”

……

又把所有人丢下了,真是一個獨斷專行的女人。

郁鶴津嘆了口氣。

靈均轉過身去,立刻褪去了面上的笑意,那火紅的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大片大片鮮紅的阿芙蓉,一旁忽然出現的氣息安靜默然,靈均偏向他咧咧嘴:“你還真的跟來了,怎麽,想要見見我的列祖列宗?”

檀郎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我對那些死了的屍骨沒什麽興趣。倒是你啊,你沒覺得街上的人表情很奇怪嗎。”

靈均嘻嘻笑着:“他們不是因為見到了我而奇怪。那是因為…姜天心啊。”

這時一座巨大的水榭,由幾千尺的地下倒流而上的流水四面八方輻散而開,有如空桑招搖之山一般綴滿玉樹金桂,珍珠與珊瑚綴滿了大大小小的頑石,妙極的是,水流的色澤在日光的折射下發生了幾次異變,似藍非青宛若流紗。

“真夠奢侈的…”靈均牽着檀郎的手喃喃低語,“這家夥從以前開始就愛講這些破排場。”

“與其說我奢侈,不如說你嫉妒吧!”姜天心在重重疊峰間缥缈而出,宛若雲宮仙子。

靈均立刻将與檀郎緊緊相握的手高高提起,嘴角勾起挑釁的笑意:“這次是我贏啦,怎麽樣,我可是找到一個好男人!”

天心腳下的木屐“噠噠”作響,不服氣的撅噘嘴,雖然如此,美人無論如何都顯得可愛萬分:“真是讨厭啊,居然被你搶先了。像你這種任性又沒有女人味兒的倔兔子,居然有人要。啊啊、不過野狼和紅眼兔子的組合倒是挺有意思的。怎麽,兩位來到京東道有什麽感受?這裏…不比上雍差吧。”

靈均旁若無人的坐下翻了個白眼:“我先收回前言,你真的要做女王不成,搞這樣一個地下王國。”

天心的表情忽然變得開朗起來,嘴角那種标志性的、若有似無的嘲諷則慢慢擴大:“姜家風流雲散日漸稀薄,這裏不過是給我們的族人留一個最後的安身之所。怎麽,新任的參知政事大人要變法,要來變我的法麽?”

靈均無所謂的打了個哈哈:“打住吧天心,我現在可對皇家的那些人一點兒好感都沒有,齊家的大哥哥也死了,其中還有鄭家的手筆在。不過最終的皇命還是那個皇帝下達的。”她的眼神堅定,就連厭惡的眼神都毫不掩飾,鄭重其事的告誡自己的姊妹:“我完全讨厭皇家的人。”

天心無所謂的笑笑:“說說吧。”

靈均漸漸靠近這位久未見到的姐妹,她的面容依舊嬌豔美麗,可是那其中隐含的淡淡憂傷也是越來越深。天心就像一位統治隐暗地下王朝的女王,将自己的心鎖死在這裏同生同滅。可是她仍舊很喜歡這位姊妹,下次見面、不,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下次見面了。

靈均張唇慢慢吐出字句,天心的臉色漸漸舒展開:“我以為你沒什麽家族愛。”

她把玩着檀郎的彎刀淡淡低首:“怎麽說呢,我也是為了惡心皇家。而且…”說不上哪一天就再也回不來了,作為姜家的一員,一生總要為自己讨厭的家族做些事情。

她才不會管投注石子頭會發生什麽呢,總之都是後人的事情啦。

檀郎好看的眉微微皺起來低語:“你們兩個真的是姐妹嗎,這種莫名其妙的關系。”太惡劣了吧。說是朋友,結果兩個人笑着罵來罵去。說是敵人,眼中卻也像命運共同體一般惺惺相惜。

天心望着那青紫相交的天空輕輕出神,只有此刻,她的眼中滿是澄澈:“我雖然是莫名其妙出現在你們面前,可是我很感謝你、阿隐和女羅,讓我再次知道了家人的感覺。家人這種東西同樣也是會上瘾的□□,他的毒性比阿芙蓉更烈,一旦你明白了那種想要依靠別人的滋味,就再也戒不掉了。”

靈均托着腮出神:“不知道怎麽了,我總感覺馬上就會離開這片土地,所以産生了那種要回家看看的想法。”

天心忽然指着她笑道:“姜家蔔卦十卦九不準,我來給你蔔一卦吧!”指尖輕輕搬弄着三片銅板,天心平靜的面上彎唇一笑:“原來如此。”

靈均看着這神奇的鳥籠出神,之所以說這個世外桃源像鳥籠,是因為周邊野生的蔓藤爬滿,但卻因為荊棘叢生而讓普通的野獸不敢入內,就像一只大大的金絲鳥籠,将它籠罩在其中。

她挑起天心頸邊的紫水晶撇撇嘴:“早知道你這麽有錢,我幹嘛還充大送你東西嘛。”

天心嘻嘻笑着,眼中卻溫柔的看看那漂亮的漳州水晶:“不管怎麽說,這可是家人送的禮物啊。”

她瞥了瞥檀郎低聲颔首:“你可真是厲害,我一直以為她這樣的女人會孤苦終老,為此還自鳴得意呢。”

檀郎看着面前沉思的漂亮女人,那種熟悉的寂寞表情,也曾在靈均臉上出現過:“你和她正相反,就不要飲鸩止渴了。”

天心有些吃驚的看看面前的大胡子,面上有種微妙的痛意。雖然話糙,但是他說的沒錯。這個男人意外的很是敏感。

“她為你戒了阿芙蓉的瘾嗎?真是厲害。”

檀郎看看一邊玩兒的開心的兔子小姐,眼神卻是止不住的溫柔:“慣着她才會讓她退步,這女人就是需要刀鋒的性格。”

美人的玉臂忽然攀身而上,天心豔美的笑意挂在眼角:“要不要我來提供特殊服務?”

檀郎冷淡的将她扔到一旁,順便砸出來兩個大坑:“滾。”

天心瞥過頭拍拍衣袖,又嘟囔着嘴角:“真是一對野獸一樣的夫妻。”雖然心有不甘,但是靈均的确更适合這樣的男人,以暴制暴,因強而強,能夠斬斷她所有懦弱一往無前的人。

她心底有一種虛浮的滿足感,也許這便叫做祝福吧。

“再見吧!”這個女人又一次揮揮手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

姜天心從來都是這樣的浮萍浪蕊,不會為任何人而停留。

光線灑落,靈均看到了天心眼角閃耀的一滴淚水,心中不禁笑笑。

嘴硬的女人。

☆、暗度陳倉

郁鶴津在夜半方才在燭火下見到這位小姜大人,對方在燈下比了一個“噓”字:“帶上可信任的後生,立刻啓程。”

郁鶴津慌亂的穿着衣服大口喘氣:“這是怎麽了?”

靈均抱着臂咧出小白牙看他:“當然是暗度陳倉喽。”

夜間的京東道安靜的過分,沒有千秋歲一般華麗亮彩的燈光,整個城市如幽暗的螢火一般閃着五光十色的幽光。

即使在夏日的尾巴,秋日的起頭,這裏永遠像被濕潤海洋包裹的聖地一般。

郁鶴津臉色很是不好,說話口氣未免有些沖:“這是怎麽回事!大人,給我個解釋!”

黯淡黑影下的靈均表情晦暗,只是那雙眼睛卻閃閃發亮:“那些細作留給京東王去處置吧,他們會好好受到‘照顧’的。至于京東道,仍舊會有一個虛張聲勢的‘姜靈均’。”

他越想越迷糊,一旁眼睛迷蒙的小少年郁鶴黎忽然大叫道:“我知道啦,只要找個人假扮小姜姐姐大人,放出她在京東道的消息。然後我們在偷着去原來的目的地淮南道,這樣就能掩人耳目啦!”

靈均嘻嘻摸着他的頭,卻被馬鞭子抽了一下。她咧咧嘴仍舊笑道:“孺子可教!”

郁鶴津的心方才放了下來,雖心中敬佩,但是也覺得這旅程太過驚險刺激了。

靈均看着面前的馬鞭子輕輕抽動,心中卻撇撇嘴,我摸一下孩子也要打,真是讨厭的男人。

這個時候,天心一定去調教她的新寵物了吧。

淮南道的風吹的很是粘稠。

靈均下了馬車,同檀郎在光州的大街上亂逛。

這裏的阿芙蓉味道同樣濃厚,說起來姜天心也算是推波助瀾的黑手。淮南道崇尚新奇,近兩年來阿芙蓉忽然崛起,各商人無不囤積炒作,最後盈利最多的卻是天心。

天心才不會那麽大義的管人死活呢。

不過有一點靈均完全贊同天心,天心所崇尚的原則更接近野獸,強者生而弱者死。拒絕不了毒瘾的誘惑,這正是人類不完美的本性。趙國文人雅士同樣以吸食貴香新物為榮,然他們家資千萬,一時成為風尚。到了平民百姓身上,卻成了陋習。

說來說去,貧窮與低下的身份才是原罪。

檀郎看着面前身體軟弱無力的漢人,明顯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你們趙國再這樣不就也就要滅亡了吧。”

靈均喜愛他這種直言不諱的性格,倒是不覺得羞恥:“這次我完全贊同你。”

皇帝有責任嗎?皇帝熱愛擺弄手中的權力,對任何觸及皇權的變法都打擊沉重,從趙樸子、姜楚一再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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