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桐光書院,是朝廷出資所建專供世家子弟讀書進修的地方。

穆流芳曾在此由翰林院的學士指點學問,待他入主朝堂後,便被請來授徒講學,一時間來聽課的女學生多了不少,偌大的講堂險些坐不下。

雲櫻剛吃過午飯就被雲琅帶來,關在家裏也是禁足,來桐光書院也是禁足,後者接觸的人多些,總比困在四方小院裏要好得多,她便沒有多掙紮地來了。

原想着只是來聽聽課、附庸風雅,便能渾水摸魚過去,可進了大講堂看到臺上的人後,才驚覺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不是說是德高望重的先生嗎?怎麽會是穆公子?”

雲琅頗為自豪地擡起下巴,稱贊他的好友:“流芳可是當朝狀元,年輕有為,未及弱冠便得翰林院衆學士一致認可,杜院長親自請他來講學,多大的榮耀!”

雲櫻對文绉绉的東西不感興趣,語文課最煩的就是文言文解析,真不明白原身為何會如此喜好讀書,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不說,詩詞歌賦也作得可圈可點。當真是書香門第,學問絲毫不輸男子。

反觀身側的兄長,也不知雲夫人懷他的時候是否營養不足,導致他腦部發育不良,學問連她這個妹妹都比不了,比穆流芳年長一歲,卻沒能在科舉中拿到像樣的名次。

雲櫻找了靠門最近的位置坐下,方便中途跑出去開小差。

坐下後才發現,前排坐了不少女眷,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被寧心霸占,她端坐着,一副虛心好學的模樣。雲櫻按耐不住沖動,趕緊拍下照片給曹慧分享。

雲櫻:[圖片.jpg]莫名尴尬……

曹慧:全世界都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吧?哈哈哈,穆流芳趕快從了她吧,我都要被感天動地死了。

雲櫻:趕緊在一起吧!這樣他們夫妻倆忙着困覺生娃就沒時間來折騰我了。(ㄒ^ㄒ)

曹慧:我覺得懸,她都主動到這份兒上了穆流芳都沒接受,不可能因為她打長期戰就攻下冰山的。

雲櫻:你怎麽沒來書院?你可是世家小姐,不該往肚子裏灌點墨水嗎?[鞭打.jpg]

曹慧:原身要去,我家老爺子是曹遠,你覺得他會為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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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櫻:模範爺爺啊!

正聊着,便有書童提醒上課了,所有人齊齊站起來。

雲櫻愣一秒,趕緊扶着低矮的桌子站起來,恭恭敬敬鞠躬,與衆人一道行禮:“先生好。”

穆流芳的視線在雲櫻身上停頓一秒,很快移開,擡手淡聲道:“請坐。”

然後他坐下來,開始講課。

穆流芳今日穿一襲淡雅缟色長衫,墨發如上好絲綢般散在肩頭,腦後随意系上松垮的發髻,美若冠玉的面龐,氣質清雅,玉石之聲,山間清泉般空靈幽然。

若是遠觀,的确稱得上是谪仙般的人物,可這些日子的接觸,讓雲櫻對他避之不及,再也無暇欣賞他的翩然俊美。

聽得打瞌睡,雲櫻擡起胳膊,用袖子遮住臉偷偷打了個哈欠。

眨了眨眼睛,發現坐在自己身邊的雲琅已經睡着了,臉枕着宣紙呼吸香甜。

呵呵……

說要帶她來陶冶情操,學學規矩,自己倒先睡着了。

雲櫻瞥一眼臺上的人,見他垂眸看着書本,想着這是個好機會,便蹑手蹑腳地跑出門去。

大講堂外的熱氣潮水般沖疊湧來,雲櫻一路跑到僻靜的小道旁才氣喘籲籲地停下。白淨臉龐,輕染緋紅。

她四下看了看,前面有一條通往鐘樓的階梯,爬滿青苔,與兩道的直沖雲霄的常青古樹融為一體。

正欲走過去,腳下被什麽絆住,猝不及防地朝地上撲去——

淺色衣衫被塵土弄髒,臉上碾過灰色痕跡,當真是狼狽不堪!

揉着摔疼的膝蓋爬起來,雲櫻低頭看去,罪魁禍首是條藏匿在拐角處的掃帚,與背後的茅廁融為一體,叫人很難察覺。

趕緊理了理褶皺的衣衫,上面斑駁的泥點卻是怎麽也弄不掉。

雲櫻嘆口氣,暗叫倒黴,最近事事不順,也不知道水逆何時能過去。

一瘸一拐地走到石階處坐下,林間飛鳥盤旋,鳥啼混着蟬鳴,越發高遠。

心情頓時舒暢不少,叢林深處湧來自由的氣息,讓人越發不願回到後宅牢籠裏。

她身後的被綠蔭環繞的鐘樓內,兩人正品茶對弈。

骨節分明的手握着黑色棋子,突出重圍,将白子層層包圍。

“是我輸了。”老者朗聲一笑,輸給自己教導的學生并未讓他感到羞惱,反而自豪地誇道,“不愧是我杜琛手把手教出來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先生謬贊。”薄禦端起手旁的茶杯,奔入主題,“學生此次來,是有一事相求。”

杜琛手撫過花白胡須,長嘆一口氣:“薄浩峰心術不正,狡詐詭谲,先前教導他的時候便能看出些苗頭,沒想到竟做出弑兄之舉,實在不齒!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他勾結北川邊軍的證據我會幫忙搜集,只不過……”

他看薄禦一眼,卡在喉嚨裏的話無論如何都擠不出來。

先前抓到了刺殺薄禦的女子,嚴刑拷打一番,供出了好些線索,順着查下去不難查到薄浩峰的頭上,薄親王卻不肯相信薄浩峰蓄意弑兄的天方夜譚。

王妃身嬌體弱,多年未能伺候他床笫之事,導致薄浩峰的生母——薄親王的側妃受盡恩寵,在王府的地位比正妃還要高上幾分。此事少不了她的參與,卻因為耳旁風吹得迷醉,使得薄親王沒有徹查此事。

可憐了薄禦,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就要被迫掙紮在争權奪利的泥潭中,無人庇護。

這六年,杜琛看着他越來越沉默,看着他失去少年應有的天真爛漫,變得多疑詭谲步步為營,到底是自己心儀的學生,被折騰成這副模樣,他也心疼,卻又無能為力。

“聽說側王妃又在幫你物色正妻。”

薄禦冷哼一聲,眉目森然:“我房事不能,誰肯嫁我?”

“你也不小了。”杜琛憂心忡忡,“身邊若是有個知冷暖的女子,你也不會這般難熬。阿禦,有些事不要自己一個人扛,郁結易傷心。”

“先生,學生沒事。”薄禦将碗中涼茶一飲而盡,起身告辭,“若是有消息了,還請老師及時通知,學生感激不盡。”

杜琛望一眼山下層疊翠綠,擺擺手:“不必客氣,有空多來書院坐坐,流芳近日似乎也心緒不穩,有機會你們可以切磋一下棋藝,順便聊聊憂心事。”

薄禦颔首,朝山下走去。

悠長小道,靜谧幽然,路的盡頭,是一抹月白背影,少女挽着雙髻,只系着同色系的發帶,搖晃着腦袋,嘴裏哼着歡快小曲,含糊不清。

書院裏不乏世家小姐,可她衣衫泥漬斑駁、狼狽不堪,再看看不遠處的掃帚,想到往右斜拐就是茅廁,便了然,是來清掃茅廁的丫頭吧,竟坐在這裏乘涼偷懶。

一步步踏下臺階,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少女若有所感地擡起了頭。

他低垂的眼眸和她對上了視線,雙方皆是臉色驟變——

“怎麽是你?”

“又是你!”

——“我、我最喜歡、劍、客、了……”

——“松手。”

——“不松!松了就跑、跑了。”軟弱無骨的手攀上來,對着那張俊顏“吧唧”一聲,親個穩穩當當。

自蘭香樓一別,他已經好些日子沒再碰見過她,快要遺忘的一幕,猝不及防地從記憶深處湧出來,薄禦的臉一下子燒起來,下意識就要逃。

走了幾步才驚覺,理虧的又不是他,為何要躲?

遂又回過身來,表情別扭地問:“你怎麽在這兒?”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雲櫻想到上次在蘭香樓被他怼過,就不待見地別開了臉,一副催他快點走的嫌棄态度。

薄禦繃緊下巴,既然這般不待見他,當初又何必…何必摟着他親?無恥!

沒好氣地在她身邊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随手扯一片草葉,叼在薄唇間,她盼着他走,他就偏不走。

林間涼風襲來,拂去心上的煩躁不安,只剩寧靜悠然。

雲櫻往右挪了一寸,瞥一眼他腰間的佩劍,小聲問:“來殺人的?”

薄禦唇角抽了抽,反問她:“你說呢?”

“書生也殺啊?”雲櫻嘟囔着,撿一塊石子在青苔上邊寫字邊問,“你們這行挺考演技的,又要裝世家公子又要裝青樓色鬼,現在還得來扮書生,要是考你學問答不上來就露餡兒了。”

薄禦沒說話,餘光瞥過她在地上寫的字,漂亮的行書,落筆如雲,頗有氣勢,不像是一個小姑娘寫得出來的字。他暗暗吃驚:“你識字?”

“當然了,又不像你一介武夫只會殺人。”雲櫻斜睨他,表情不屑一顧。

薄禦抱着胳膊,好笑地反問:“誰說武夫就不識字?”

語畢,他也撿了塊石子,筆走龍蛇地寫了個“劍”字。筆畫間的飄逸勁兒,倒是不輸于穆流芳的行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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