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宰相府。
曹遠一襲朱色朝服, 疾步朝游廊西面走去。蒼老的臉龐,浮着幾分焦灼之色。
“大人, 您慢些走。”
一旁的青衣男子好心勸着, 宰相大人畢竟已是七旬年紀, 這些年身體每況愈下,大不如從前,若是有個什麽磕磕絆絆, 可少不了卧床數日。
曹遠寒着臉, 沒有理會。此事情況緊急,他需要立刻告知曹慧。
一路奔至曹慧院落, 還未走近便聽見少女歡愉的笑聲, 似遺落在蕭索深秋裏的一抹暖意。
曹遠駐足, 踩碎腳邊霜葉。
曹慧的聲音從牆的那頭傳來——
“小雪球~來來來~給你肉肉~”
小奶狗脆脆地應着, 惹來一陣嬉笑,腳步綽綽,好不熱鬧。
曹遠眼底掠過清暖笑意, 龍城裏不少官家貴女都養着小狗, 怕她無聊,他也弄來一只,沒想她竟喜歡得緊,成日抱着不肯松手。
朱色衣擺跨過垂花門, 一團白色的肉球滾到腳邊,引來曹慧一陣驚呼:“啊!我的小雪球!別踩別踩!”
他彎腰,枯木般的手将那團雪白抱起來, 遞給旁人。
曹遠收起唇角殘留的笑意,神色嚴峻地看向曹慧。少女的面頰染着紅,額角有薄薄的汗,朝氣蓬勃。
曹遠心裏一暗,不似他,已至垂暮……
曹慧小跑過來,微喘着氣,笑靥如花:“爺爺!你回來啦!”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用“爺爺”這一稱呼調笑他,只是這回,他卻沒再跳腳地喊一聲“滾”。
曹遠抿着唇,眼波搖曳。
皇上是什麽樣的人,他怎會不知?曹慧嫁過去不是被折磨,就是被冷落,一生囚禁宮中,空有皇後的尊貴頭銜,卻無人真心待她。
皇上将行冠禮,立後的聖旨這些天就會下來,他要如何開口告訴她,太後心目中的最佳人選是她?
小雪球還在讨好地叫喚着,曹遠心裏煩亂,揮退了下人。偌大院落裏,獨剩爺孫二人。
目光交錯,一個綠鬓朱顏,一個鶴發雞皮。
曹慧見曹遠臉色不太好,試探着問:“怎麽了?可是朝堂上遇到了難事?”
她這一問,倒讓他想到剛來那會兒,他一個高中剛畢業的愣頭青被逼着處理朝中政務,要知道他的決定攸關天下百姓,不可妄斷。巨大的壓力下,他整日焦頭爛額,受不了地把自己鎖在房裏發脾氣。
那時,是曹慧耐着性子好說歹說讓他開了門,替他收拾滿地狼藉,給他泡上消火的涼茶,然後坐到桌案前,幫忙出主意。
“爺爺你別急嘛,不是還有我這個聰明絕頂…啊!呸呸呸!才不絕頂!有我這種高智商天才小仙女罩着,你還怕什麽?”
少女柔嫩的手握住他蒼老的手,将毛筆穩穩當當塞進他手心,光斑透進來,似翩跹的蝶,在她指尖跳躍飛舞。
心倏地一麻,茍延殘喘的衰老心髒竟也能跳得這般強烈。
他怔怔看向她,望見那汪眼裏自己千溝萬壑的醜陋面容,自卑地別開了頭。
他有什麽資格……
有什麽資格……
心裏晦暗,穿成這樣,還不如直接死了的好。卻又聽得她說:“爺爺,你是我的依靠,可別這樣輕易倒下啊。”
就是這句話,讓十八歲的少年從象牙塔裏邁出步子,撐起雙臂,為她遮風擋雨。
只是這一次,風雨來得太過猛烈,他怕自己…護不住她。
沉吟半晌,他開口,聲音沙啞:“你…可有心儀之人?”
曹慧聞言呆住,爺爺下朝匆匆趕來就為了問這個?他不像這麽八卦的人啊!
“你、你問這個做什麽?”腦中閃過誰威風凜凜的英姿,向來豁然的曹慧竟也變得有幾分結巴。
這反應,肯定是有了。
曹遠苦澀地壓了壓唇,半晌,才擠出後面的話:“誰家的公子?我去替你說親。”
忽然聽到這麽個勁爆消息,曹慧錯愕不已,她忙墊腳去摸曹遠的額頭,少女的長袖帶了淡淡的香,自鼻間拂過,讓人不由恍惚了一瞬。
“沒發燒啊,在說什麽胡話?”
曹慧故作生氣地訓斥:“曹遠同學!你老實交代,到底怎麽回事?”
少女瞪着盈盈美目,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沒有人會舍得拒絕她……
念及此處,胸口撞上一股郁氣,他不由掩面咳嗽起來。
曹慧慌忙給他順氣,柔若無骨的手輕輕撫過他的背,絮絮叨叨:“你啊!這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注意保養,每次讓你吃補藥都跟上刑場一樣,要我說你什麽好!”
她扶着他往裏走,“知道你有咳嗽的毛病,所以我廚房裏一直溫着梨,你先坐着,我給你端一碗過來。”
“不用……”
他拒絕的話被她抛之腦後,少女蹦跳着離去的背影,被日光照得模糊不清。
他心裏一慌,喉間梗塞,又是好一陣咳。
被曹慧逼着吃完一碗梨,終于可以進入正題。
“太後有意立你為皇後……”
話未說完就被曹慧打斷,聲聲尖銳:“她怎麽就看上我了?我不要!我才不要嫁給那個神經病變态!”
“你別急。”曹遠安撫道,“我來就是要跟你商讨此事,若是能趕在聖旨下來前和別家公子定親,最好是直接完婚,便不必進宮了。”
曹慧稍微冷靜下來,臉微紅,扭捏道:“這也太突然了,誰、誰會娶我啊……”
“所以我問你,心儀之人是誰,我好替你去說親。”
她臉上的嬌柔神色太過刺眼,曹遠只看了一眼就錯開視線,擱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
如果他能再年輕幾十歲……
罷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等了許久,對面的少女終于開了口,眉眼裏滿是羞赧:“就是宮門口巡邏的那個禦前侍衛啦!每次進宮都能遇上他,就、就多說了幾句。”
她絞着手指,不确定地說,“他送過我一個玉镯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萬一他對我無意,臉就丢大了……”
曹遠見她扭扭捏捏,禁不住皺眉:“一句話,你想不想嫁他?”
“……想。”
曹遠倏地起身,徑直出門。
……
突然被提及親事,曹慧又期待又煩亂,摸着手腕處的玉镯子,坐不住了。
于是叫了雲櫻王晴出來吃茶。
寧心一事鬧得人心惶惶,往日裏人滿為患的店鋪清清冷冷,路上行人甚少,皆是神色匆匆,不敢多做停留。
幾人尋了二樓窗邊雅座,茶呈上來,王晴迫不及待地問:“到底什麽事啊?神秘兮兮的。”
曹慧看了看二人,扭捏着告訴她們自己可能馬上要成親了。
雲櫻正在喝茶,聞言嗆得咳嗽起來。她用絹子擦掉下巴上的水:“誰啊?”
“就是…你們每天點贊的那位小哥。”
雲櫻立刻明白過來,曹慧不時會在朋友圈裏分享禦前侍衛的照片,一開始是一群帥小哥,到最後變成固定小哥的365度偷拍。
她調出朋友圈界面,在曹慧的相冊裏翻看。
無論看多少遍也還是忍不住贊一句:“帥!”
這英姿,放到現代,圈粉那是分分鐘的事。
曹慧撩開袖子,露出天天佩戴的玉镯子,眉開眼笑:“這是他送給我的。”
一直沒有桃花的王晴大呼受不了:“大小姐!你早就說過千百遍了!”
曹慧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眼如秋水含情。
雲櫻替她高興,來了古代還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實屬不易,但她有個疑問。
“侍衛小哥是幾品?”
曹慧沉吟着答:“我記得,好像是六品……”說完她翻了翻眼睛,開玩笑地吐槽道,“你什麽時候也變得跟古人一樣勢利了?不是應該先問問我他人怎麽樣嘛!”
“別忘了,你是正一品官員家的嫡孫女。”雲櫻提醒着,“我也不願意跟你大談門當戶對的觀念,只是我吃了好些苦頭才明白,即便我們是現代人,很多事也無力左右。雖說曹遠護着你,但人言可畏,你和侍衛小哥如果有一人扛不住閑言碎語,這婚事怕也難如意。”
“話是沒錯……”曹慧收了笑,艱難地擠出後面的話,“可我能怎麽辦?難道要我入宮嫁給那個變态嗎?”
茶煙袅袅,朦胧白氣間,三人眸光恍然。
商量了一番對策,卻是沒有比盡快嫁人更好的法子了。
走出茶樓,秋風四起。
雲櫻擡袖遮了遮眼睛,放下手時瞧見幾匹馬自街頭奔來。
打頭的男子一襲鴉青錦衣,模樣倨傲矜貴,高束的馬尾随着他驅馬的姿勢搖晃出潇灑弧度。
清冷長街,他的身姿格外顯眼。
街旁百姓見是親王世子,紛紛低頭彎腰,怕沖撞了貴人。
唯獨雲櫻,立在原處怔怔望着。紅葉宴之後,倒也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那眉目依然英朗,眼底卻郁色濃重。
是遇上什麽煩心事了嗎?
她本對這個世界的八卦不感興趣,但自從知曉他是世子之後,便旁打側敲着從季鴻曹遠處套了好些話出來——
腹背受敵、孤立無援,實數不易......
同行的向燕認出她來,忙看向主子。
卻見得薄禦不動聲色地拽了一把缰繩,馬的速度稍微慢下來。
只是,在經過雲櫻面前的時候,他卻直直望着前方,視線——哪怕片刻,都不曾在她身上停留過。
鴉青色的衣擺被風掀起,紋絡泛着冰冷的暗光,讓人不小心就晃了神——
他不悅的蹙眉、刻薄的諷笑、赧然的側顏、煙花絢爛下灼灼的眼眸、月華如水中眉宇間蕩漾的溫柔,都好似黃粱一夢,風輕輕一吹,就散了......
她站在路邊,擡頭仰望。
他端坐馬背,目不斜視。
馬蹄揚塵,一行人就這樣從她身旁漠然離去。
形同陌路的兩人,就好像,從未認識過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別怕,下章給大家塞點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