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新初謂誰
鸾舞宮內,榻上的美人懶懶斜卧,在氤氲熏香裏閉目養神。劉施敲門而入,守在徐貴妃身邊的嬷嬷睇了她一眼,俯下身子去跟徐貴妃耳語,劉施按例行禮,也不多說,自己就往榻邊靠,每回都得跪下來給貴妃例行把脈,膝蓋都得給跪破了……只消一會兒,劉施将細膩皓腕托回美人身側,起身到幾案提筆,幾筆寫成,又将藥方遞給宮女,方回到貴妃身邊。
“本宮的孩子可還好?”塗滿蔻丹的手對她招了招,眼皮子卻擡都不擡。
“回貴妃娘娘,龍裔安康。”
“瞅這時辰,皇上也該過來了。”
“是,臣先告退。”
徐貴妃擺擺手,劉施提起藥匣子,往自己的那塊小天地走去,避着皇帝。
說起來皇帝也是蹊跷,頻頻來看徐貴妃,卻總是能繞進來找她,拿着醫書向她問,劉施煩那無賴皇帝,卻又舍不得他手頭裏稀珍的古書,只得被多次騷擾,誰讓她承着爺爺的醫術,起誓要光耀醫家呢!
“嬷嬷。”嬷嬷聽了徐貴妃的叫喚,收回了方才一直黏在門上的目光,道了句:“老奴在。”
“你說,當初陛下寵幸湘美人的時候……”徐貴妃警覺眯眼,“是真情呢還是假意呢?”
還以為是什麽刁鑽的問呢,嬷嬷讪笑道:“娘娘多慮了,這麽多年了,誰都看得出,陛下的心是在您這兒的。”
“果然是沒和陛下同過榻的人呢……”徐貴妃擡起才睡醒有些麻意的玉手,待到嬷嬷殷勤地接住,才悠悠吐出下一句,“問了也是白問!”
嬷嬷手仍是穩穩扶住的,而皺紋道道的老臉上滿是不合時宜的尴尬,幸好沒有別的外人在這裏,不然,她這老臉就真是挂不住了!
“娘娘說得對,是老奴胡言!”
“也不知陛下對這個流施抱的是什麽心思呢……”徐貴妃驀地心事重重起來,疲累得很,卻仍是擺手,“扶本宮出去走走,陛下就要到了。”
每日這個時候,他都會來看看她和孩子,肚子裏的那塊肉,多聽了父皇對他的關愛和教導,長大後就會懂事許多呢,投胎成了她的兒女,也能得意許多呢!
皇帝用過晚膳就往鸾舞宮趕來,徐貴妃早早就扶腰立在宮門口,身上厚厚的雪羽大氅,肩頭處縫接的是油亮狐皮,宮燈泛出的光打在其上,像暗梅在徐貴妃豔麗的盛顏下怒放,皇帝遠遠就瞧見了,駐足了一會兒,才姍姍前來。
連徐貴妃都以為他是因自己的美豔姿容而停步的,殊不知,皇帝的頓足,是覺着遠看的徐貴妃肩上頭上繞有一股彌散不開的紅煙,如同妖氣四溢,這個鬼魅一樣的女人,令他被掣肘許久。
一近身,皇帝就伸出手來攙扶她:“愛妃出來做什麽,這麽大冷天的,不是讓朕心疼嗎?”
“臣妾帶孩子出來走動走動,流太醫吩咐過的,要多動動。”說着,徐貴妃反手撫上皇帝搭在雙臂處的手,握下去,纖細的五指在幹燥大掌內,不安分地蠕動劃圈着。
徐貴妃低着頭笑,皇帝雙眉一擰,大掌瞬間合攏,緊緊攥住亂動的青蔥十指,不予理會:“流施也真是的,就這樣放任你出來外頭挨凍?朕等下要好好罵她!”
貴妃面上的笑意僵了下,擡頭看皇帝,他還是那樣一副關切模樣,可說出口的話含着另一個女人,這算什麽?怪流施沒有出來迎接他麽?呆會還要去找她麽?
“流太醫對臣妾很是放心呢,大抵是心放得低,覺得這天氣不足為患吧。”徐貴妃有意無意地貶着那人,就想看看皇帝是什麽反應。
“愛妃說得對,流施畢竟是太醫,你身子骨又不是嬌得很,她經過考量才肯放你出來的,不過朕還是得多囑咐囑咐她。她要明白,無論是哪樣鐵打的女子,有了孩子就得捧進手心裏,決不能讓她怠慢了你!”像是沒看到徐貴妃眼裏的考究,皇帝揚着笑摟着她進去,殿內暖爐燒得正旺,即使在門口都能感受到暖意,皇帝瞟了殿內一眼,什麽都沒說。
不過坐了一會兒,徐貴妃碎碎念着有的沒的,皇帝不感興趣她為未出世的孩子做了多少小衣裳小褲子,不感興趣她在上頭繡的是小老虎還是小鴛鴦,也不感興趣她今日喝了多少滋陰養顏的湯湯水水,他只想知道,那個躲着他的人去了哪兒。
終于直到他耳朵裏生繭受不住了,才直視徐貴妃問:“流施這妮子去了哪兒?她還沒挨朕的訓斥呢!”
徐貴妃差點就要破功變臉,果然心思全然不在自己的身上,果然就是為了那狐媚子的!她告訴自己千萬要忍耐,別動了胎氣,讓別人得意快活!
“陛下,流太醫她,在她那間屋子呢……”
“嗯,朕也好去看看她都在搗騰什麽。”
皇帝推開木門,門內門外格外不同,屋內竟比這外面還冷,他四顧一遍,與床榻相對的窗兒沒有關上,并無取暖的爐子,更別說手爐了,怎麽就這麽寒酸?那窈窕的身子伏在桌上,正低頭寫着什麽,好不認真。
他沉聲朝她的背影問了句:“你在寫什麽?”
“嗯?”劉施背對着門,聽到有人在身後問,沒來得及把筆給擱回去,先回了頭,看清楚的一瞬間,手裏的筆滑落下去,“陛……陛下……”
覺着不對,又低下頭去,拿起掉在書頁上的筆一看,忍不住雙手抱頭哀嚎:“我辛辛苦苦抄的啊啊啊!抄了我大半個時辰的啊!居然就這樣功虧一篑了!”擡袖就往沾滿墨漬的書頁上擦去,企圖把蓋住字的那一道都給擦掉。
皇帝看着劉施忙碌的背影,慢慢走到她身邊去,不知怎的,居然有種愧疚感。
眼看越擦越狼藉,而且還把袖子給弄髒了,沒法整了,劉施無奈道:“算了!還是重抄吧……”随手就把污了的書頁往前一丢。
皇帝把那些撿回來,仔細分辨,皺眉低頭去看她:“你寫的都是些什麽?”
“我照着陛下借我的書抄的啊,你看就是這頁……”劉施還把書本攤開來給他對照,逐字逐句地用手指給他看。
皇帝認認真真地看了下來,那潦草的一堆鬼畫符中還真有幾個很像書上的字,他有些嫌棄地問:“你的字怎麽這麽醜?不都說字如其人嗎?”
“我的字醜?”劉施難以置信地睜大自己的雙眼,搶過來看看自己的字,又回去瞧瞧書上的字,睜着眼睛說瞎話,“這字有神!哪裏醜了?!”
“再說了,我爹和我爺爺的字那才叫醜呢,我爺爺說過,我們醫者醫術越精湛,字體就越發有靈氣,長得同那些平庸字格外不同!”幼時問爺爺的時候,爺爺就是這樣說的,現在劉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這些,也懂了爺爺當年被她說字醜的心境了……原來他們劉家都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見她這麽拙劣地辯解,皇帝很不給面子地坐在她身邊,大筆一揮,在僅存的一點兒留白之中寫下幾個字,力透紙背,個個都霸道淩厲,繞是不懂書法的劉施,也能看出其中的皇家風範。
“你倒是說說,朕這字平庸嗎?有無靈氣?”
她搖搖頭,認真答道:“不平庸,有靈氣。”
皇帝笑了,還是不肯饒過她,促狹道:“可朕是一丁點醫術都不會的啊!”
劉施被震得讷讷的,又不肯承認自己的字醜,低喃一句:“我們太醫院的字,都是我這樣子的……哪能跟年輕氣盛、意氣風發的陛下您比啊……”
皇帝挑眉看她:“你難道比太醫院的禦醫們老不成?”
劉施實在沒轍了,攤手投降:“陛下您就別打趣臣了!臣字醜還不行嗎!”
“行,朕今個兒就大發慈悲,教你怎麽好好寫字,回去好好秀給那群老禦醫看看!”沒等劉施回過神來,皇帝就把上身傾過來,把毛筆往她右手心裏塞,大手也覆上她被油燈亮光打得微黃的手背,左手擦過她的左耳,有力地摁在桌上,她的左手邊。
突然間有股龍涎香直逼自己的鼻腔,劉施不知所措地低下眼簾,夾在耳後的發絲垂下來遮住她微紅的臉頰,她以為他什麽都看不見,而皇帝一低頭就嗅到她肩頭的藥香,還有看到她通紅的耳朵。
劉施腦袋裏跟灌了漿糊一樣,目光愣愣地随自己的右手來回着,卻不知道自己寫的究竟是什麽,直到而後傳來低沉悅耳的聲音:“看看。”
“什麽……”劉施的耳根又一陣地發熱,為了掩飾,她逼迫自己的目光專注看紙上寫的東西,立馬轉為疑惑,“‘新初’?是什麽?”
“這是一個男子的名,你說說,好聽不?”
“挺好的,既是新生的又是開初的,做爹娘的取這個名是怎麽想的呢?誰的名字這麽好聽?是陛下取給未出世的小皇子的嗎?”
皇帝不語,默默地在“新初”二字上再添了一個“胡”字。
“胡新初?究竟是誰的啊?”劉施還是不懂,又不好意思問他們皇家是不是姓“胡”的,只好在皇帝的失望目光下讪笑。
“罷了。”皇帝長嘆一聲,擱下手裏的筆,直視她,“你可知幾十年前,屈國女帝的事跡?”
“你是說即位屈國國君兩年後并吞傾國的那位女帝?”劉施好似對這傳說中的女子十分感興趣,雙頰鍍上一抹興奮,“我還知道她同傾國将軍的那些事兒呢!我曾路過一間客棧,聽說書先生提起那種種舊事,我還得了掌櫃送的桃花扇呢!”
“哦?”皇帝也是略微知道那些年桃花扇裏頭的故事的,也來興趣了,“那你知曉了多少呢?”
“很多很多,不過最後我只知道他們沒有在一起,将軍成了國君,女帝也香消玉殒了。”說到最後,劉施還略覺傷懷,不自覺地撇嘴。
“朕就要同你說說後來的事情了。”皇帝思索着,把手攤開了些,腰板也直起來,“傾國的将軍成了國君,可屈國卻沒有被滅。女帝在戰敗前将傳國玉玺送往屈國重臣胡将軍手中,胡老将軍臨危受命,女帝相當于禪位給了胡老将軍,傾國複國的那位将軍不敢對屈國輕舉妄動,反而是娶了胡老将軍的女兒以示結好。又過去許多年,傾國的國母病逝,與此同時,胡貴妃,也就是胡老将軍的女兒,她生下的二皇子同當時的太子逼宮失敗,傾國國君僅僅把他們貶為庶民,幾年後傾國國君禪位給胡丞相,也就是胡老将軍的兒子,之後傾國第一任國君病逝,而即位的那位胡丞相,與胡老将軍商讨後,将兩國版圖重新合二為一。這也就是屈國尚在的緣由,胡家人接過卿家人的江山,不過是中間橫生枝節了而已。”
“所以如今的屈國,是當年的屈國傾國兩國合并?”
“是。”
彎彎繞繞的,劉施總算是懂了,不過她有一點不解:“陛下同我說了這麽多?究竟是想說什麽?”
“這個,”皇帝指了指端正擺在眼前的那三個字,“就是先帝給朕取的名。朕的名,就叫‘胡新初’。”
作者有話要說: 我卡在調情上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後半夜靈感才嗖嗖嗖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