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陷地之城》2.0
文/天如玉
言蕭站在燈火輝煌的大廳裏,手裏托着一枚印章。
印章青銅材質,方方正正,手握的地方是個龜鈕,周身一圈刻着繁複的紋樣。
這是蟠螭紋,流行于春秋中期,照理說這印章距今至少也該有兩千多年了,通體的鏽色卻浮在表面,綠而不瑩,表皮鏽,不潤澤,甚至還很刺眼。
她把手指搓到發熱,在印章上摸了幾下,放到鼻下輕嗅,果然,有銅腥味。
積澱了千年以上的青銅絕不會有這種味道。
把印章放回去,她拿毛巾擦了擦手指,下了定論:“新的。”
古玩圈不興直接說真假,假說新,真說老。
旁邊有人小聲提醒:“其他專家可都說是老的,言小姐還是再仔細看看?”
“不用再看了,新的,錯不了。”
四周一陣竊竊私語。
她擡起頭,燈紅酒綠的光影裏一派歌舞升平,面前站着無數社會名流、鑒定專家,現在眼睛全都看着她,就像看一個怪物。
……
言蕭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剛才是在做夢。
夢裏是上個月參加的那場鑒寶會。
房間裏拉了厚厚的窗簾,光線昏暗,她伸手在床頭櫃上摸到煙,坐起來。
床單随着動作從雪白的胸口滑下去,露出她赤裸的身體。她點了煙,撐着額頭想了一下,沒想起來今天是周幾。
人一不工作,就連星期幾都記不住了。
電話響了,她把煙叼在嘴裏,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見來電的名字:裴明生。
“在哪兒?”他在電話那頭問。
“床上。”
“……現在可是晚上六點,你這是剛睡還是沒起?”
“無所謂,反正不用工作,想睡多久睡多久。”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那你在鑒寶會上為什麽非要說實話呢?就順着他們的意思說那些東西是真的,就不至于得罪人,也不至于丢了工作。”
言蕭把玩着手裏細長的女士煙:“沒辦法,我是個實在人。”
“行了吧你,那件事考慮的怎麽樣了?”
“什麽事?”
“去考古隊做文物鑒定的事。”
言蕭冷笑:“莫名其妙。”
“別這樣,我也是希望你離開上海出去避避風頭,現在到處都是你的傳言。”
“嗯,多謝少東關心。”
“故意氣我是嗎?”
“沒有,真誠感謝領導關懷。”
裴明生還想說話,言蕭把電話掐斷了。
靠在床頭慢慢抽完了整支煙,她掀開床單起床,光着身子走進衣帽間。
鏡子裏映出言蕭的身體。
她的身材高挑,骨架卻小,脖頸細長白嫩,鎖骨精致地凸顯,肩頭圓潤,線條柔和地舒展下去,胸脯渾圓的兩團,纖腰,翹臀,兩條腿筆直細長。
只可惜最近睡眠不好,眼下一片青灰,下巴上還生了個痘。
言蕭對着鏡子穿上內衣,外面套上黑色的連身包臀裙,仔細吹頭發、化妝,終于對自己感到滿意了,拿了包和鑰匙,出門下樓。
天黑時分,她的車開過上海喧鬧的街頭,停住,往街邊看。
那裏一棟古樸的民國建築,燈火通明,大門朱紅,兩個石獅子拱衛左右,上面懸着名家書寫的匾額:華岩古玩拍賣行。這麽晚了,仍然不斷有人從那扇朱紅的大門裏進來又出去。
言蕭想起來了,今天是周五,有場拍賣會。
有兩個客戶出了大門,一路往她車這裏走,邊走邊聊:“不是聽說華岩有個年輕的女鑒定師很有名氣嗎,今天怎麽沒見到?”
“你說那個姓言的吧,被停職了,這麽大的新聞你不知道啊?”
“停職?怎麽回事?”
“之前有場鑒寶會,去了很多鑒寶專家,東西拿出來,其他專家都說是真品,就她一個說是假的,圈子裏現在都說她根本就不懂古玩,這種人華岩哪裏還敢用啊。”
“還有這種事啊,我本來還想請她來給我做鑒定呢。”
“千萬別,她現在可是身敗名裂了。說不定她的名聲都是睡出來的,早就聽說華岩的少東家跟她關系不一般。”最後一句帶着明顯的不屑和壞笑。
身敗名裂。言蕭心想真是好詞。
她言蕭,上海灘上叫得上名號的鑒寶專家,就因為在鑒寶會上說了句實話,一夜之間事業盡毀,的确已經身敗名裂。
她把車窗閉上,踩下油門。
兩個人聊得正來勁,就感覺身邊忽然沖出去一輛車,一個連忙拽着另一個往人行道上退,對着車尾直罵:“怎麽開車的,趕着去投胎啊!”
晚上九點,言蕭熟門熟路地走進外灘上的酒吧。
剛在沙發上坐下,旁邊湊過來一個男人:“你今天跟昨天一樣準時。”
言蕭瞥他一眼:“你盯着我?”
“關注你很久了,最近經常看到你,工作不忙?”
“無業游民。”
“哈哈,你真有趣。”
言蕭笑起來,仰脖把手裏的酒飲盡。
有個屁的趣。
男人看完了她喝酒的舉動,貼在她耳邊說:“好像有不順心的事啊,跟我聊聊?”
“沒什麽好聊的。”
“為什麽?”
言蕭又倒了杯酒,沒接話。
女人的身體被燈光勾勒的玲珑有致,勾人的架勢,偏偏不笑不動,又有種生人勿近的氣質。但在這樣的場合裏,男人覺得這不過是在欲拒還迎。
“說啊,為什麽……”男人想挑起彼此的興趣,話就很多,呼吸帶着酒氣,人往她貼近。
言蕭端着酒杯沒理睬,身邊費力挑逗的男人仿佛是個擺設。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她也沒仔細聽。
如果要聽那些煩心的事,她何必來這裏。
待到入夜,男人已經變本加厲,整個人幾乎黏在了她身上。
言蕭動了動,起身要走,男人攬着她的腰把她拉回去,喘着粗氣問:“去你家還是我家?”
“我從不帶男人回家。”
“那去我家?”
言蕭轉過頭,昏暗裏脖子到胸口白晃晃的一片,手裏的酒杯舉到他頭頂,一翻,酒水從他頭上澆下去:“可惜,我對你這種話多的男人沒性趣。”
男人騰地站起來,有個人大步走過來,把言蕭拉了起來:“你出來。”
言蕭掙了一下,等看到拉她的是誰,站起來跟他走了出去。
男人沒追上,狼狽地罵了一句:“媽的,我說拽什麽,原來是有主了。”
酒吧外面停着一輛黑色轎車,言蕭被拽過去,裴明生松了手:“上車。”
言蕭坐進去。
裴明生坐上駕駛座,把車窗升起來,手指托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剛才什麽情況?”
“一點小分歧。”
“什麽分歧?”
“他想睡我,我不想睡他。”
裴明生笑了,像是被氣笑的:“你打算就這麽下去?知道外面都在說你什麽嗎?”
“知道,據說我不懂鑒定,名聲都是靠跟你睡出來的。”
裴明生的笑嗆在喉嚨裏,連咳幾聲,臉都漲紅了,往椅背上一靠才緩下來:“那我多吃虧,名聲都叫你敗壞了。”
言蕭歪着頭,指尖揉着被酒精刺激的太陽穴:“嗯,真是對不起你。”
她身上有種慵懶的調調,以前在職場裏總是幹練精明的模樣,不太常見,現在沒了工作反而淋漓畢現,酒後微醺的臉被車裏的燈光照出一抹緋紅。
裴明生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語氣不覺低了下來:“現在整個圈子都在排擠你,說什麽的都有,上海你待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要把我趕去那個考古隊?”
“說什麽呢,別忘了我們的關系,除了是你的老板,我還是你的師兄,我能舍得趕你嗎?”
言蕭不說話。
裴明生跟她大學同校同系,相差兩屆,學的都是文物鑒定專業,就是因為這層關系,她才進入華岩工作至今。
從這點來說,他們倆的關系的确不一般。
裴明生攬住她肩膀,語氣溫和:“那個考古隊是我資助的,我這是在給你一份新工作。你過去待段時間,等風頭過了,回來還是上海灘最有前途的鑒定師。”
言蕭肩膀一動,避開他的手:“如果我不走呢?”
裴明生揉了揉眉心,又托一下鼻梁上的眼鏡,臉色往下沉:“言蕭,你得罪的不是普通人,是五爺,在鑒寶會上說實話的時候就該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在鑒寶會上說實話的時候就該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沒錯,她很清楚自己得罪了什麽人。
言蕭握住門把去推車門。
裴明生攔她:“去哪兒?”
言蕭幾乎是一腳踹開了車門:“抽支煙。”
“……”
五月的上海已經很熱了,夜晚外灘吹過來的風卻很涼,讓人清醒。
言蕭站在路邊點了支煙,遠遠望着被燈火掩映的黃浦江。
她早就聽說過五爺這個人物,沒有姓沒有名,只有一個稱謂,像江湖人士一樣高高在上,如同傳說。
沒有人見過他真容,也沒人知道他到底是誰,只聽說過他經營着很多暗處生意,勢力大到足以操控整個古玩圈。
他舉辦了一場鑒寶會,要求所有的鑒定師都遂他的意指鹿為馬,偏偏言蕭沒有,一句實話,事業就沒了。
裴明生從車裏探出頭來:“華岩的股票一直在跌。言蕭,要麽離開上海,要麽離開古玩圈,你必須選一個。”
印象裏他很少會這麽嚴肅的說話。
之前的那些話都是粉飾,就為了這麽一句直截了當的結果。
言蕭眯起雙眼,撰着手裏的煙,死緊,指節泛白,心裏翻江倒海。想罵粗口,想暴跳如雷,最終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深深地吞吐着煙霧。
一支煙抽完,她回到車上,帶上車門:“可以,我走。”
裴明生轉頭,看到她偏過來的半張臉,另一半被窗外的黑暗襯着,只有黛色的眉和鮮紅的唇看着清晰,耳垂到下巴的弧度被燈光鍍出來,淩厲的線條。
知道她不甘心,但他也只能當做不知道:“我是為你好,就算你記恨我,我也認了。”
言蕭冷着臉:“那個考古隊在哪兒?”
“西北。”裴明生拿出一只厚厚的紙袋放在她膝頭,順手拍了拍,像是安撫:“所有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你随時可以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