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木槿緩緩放下了攬着上官逸陽的那只手臂,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支起窗子,擡起頭仰望着湛藍的天空中飄着的幾朵紫雲。上官逸陽看着她的背影,只感到單薄和孤獨。他竟忘了,他的妻子和他一樣,幾乎不曾感受過母愛。
“木槿……”上官逸陽走到木槿身後,将她攬進懷中,附在她耳畔,輕聲道了句:“對不住……”
木槿右手捏着搭在胸前的一縷頭發,苦笑道:“有什麽對不住的……從前,你我二人一樣的孤苦無依,現而今你有了娘親疼,這不是很好麽。”
“不好!”上官逸陽卻道:“你有我沒有,可以!我有你沒有,不成!”孩子一般的話,孩子一般的倔強。
木槿笑了,原本蹙着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她緩緩說道:“你的我的,終歸是一樣。娘親即便不好,也是娘親,更何況,她待你很好。這麽多年了,你二人能重逢,是人為更是天意。不要辜負了上蒼的安排。”有些時候,一步踏錯,是會後悔終生的。她回轉過身,左手撫上他心口:“喚她一聲娘,不難,你該信我。”
“你想不想,也喚她一聲?”上官逸陽微低下頭,直視着木槿的眼睛:“不是幻境,不是那個紫衫妖孽變幻出的人形,她……”他眉心漸漸鎖緊,“她是我在這世上除卻你和曦兒之外,唯一的親人,你想不想喚她一聲……娘?”那個字,對着木槿說出口,仿佛并不難,可是,真要對着她,哪怕仍舊有一絲猶豫,能不能就這樣喚出來。
木槿将頭一揚,道:“你終于肯認了?”
上官逸陽的笑中蘊着一抹苦澀:“其實,親生骨肉,血脈相連,認與不認又有什麽區別。”
木槿卻道:“于她于你,都有區別。逸陽……”她微微一頓,“我不希望你将來後悔。”
上官逸陽又笑:将來……是指她百年之後麽?也許,要不了她百年,他已魂歸地府,來不及後悔了。可這些話,他再也不會當着木槿的面提及,他要她每時每刻都開心,在他還能守護她的日子裏。
上官逸陽溫柔地笑着,伸手撫上木槿的臉頰,柔聲道:“你想我做的,我都去做。”他目光漸變深邃:“也許,只有認了她這個娘,有些事情方才能找到答案。”
木槿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狡黠,含着笑,道:“上官逸陽,你‘心懷叵測’!”
豈料上官逸陽竟真的點了點頭:“這世上哪兒有太過單純的人!除非那人是傻的!再不然,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你說我‘心懷叵測’也好,說我‘居心不良’也罷,有些謎團不解開,不要說我,你心裏不癢?”
木槿問道:“你想解開什麽謎團?”
“譬如,那通身泛光的藥。譬如……”他目光漸漸深邃:“那個制造幻境的魂。”
木槿不由得又問:“那紫衫男子身上也有秘密?”
上官逸陽笑了:“你以為,誰都如我一般,恨不得挖出這顆心來給你看麽!”
木槿含笑橫了他一眼。
上官逸陽習以為常,柔軟的唇瓣輕輕在她額頭一貼,又道:“我說的本不錯。這世上,無論是人,是魂,哪怕是大羅神仙,妖魔鬼怪,誰的心裏不會藏着一些不為外人道的秘密!”他的目光瞥向立櫃,易長生又已陷入沉睡:“長生也有他不為人知的秘密,更何況那紫衫妖孽。”
木槿不由得輕輕颔首。心中,卻有些忐忑難安。秘密之所以稱之為秘密,有些是隐衷,有些卻是真的不可告人。倘若……
“喂!”上官逸陽擡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想什麽呢?愣了神了!”
木槿輕輕搖頭,道:“沒有!”
“我在你面前沒有秘密,你在我面前,也不準有秘密。”
木槿點了點頭,道:“我在想,倘若那丹藥的炮制之法确然有些問題,你該如何?”
這問題真的難住了上官逸陽。良久良久,他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木槿撫上他微微蹙起的眉心,笑道:“是我錯。明知不到終局,你做不出選擇,此刻想來做什麽。”
“你沒有錯!”上官逸陽正色道:“只是……”
“只是,那人是你生身母親,不好下定決心,對不對?”
上官逸陽将木槿摟進懷裏:“也許,不過是你我多慮。”
木槿輕聲嘆息,她又何嘗不希望,是她多慮。
山谷北側,閣樓。
夫人獨自坐在琴室中,雙眼望着方桌上那盤尚未下完的棋,深思卻是飄忽的。二十幾年了,作為上官家主母,她并不是逃兵,并沒有像旁人想的一般,棄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于不顧。她只是,不願依從命運的安排,被動接受那個不得長壽的事實。只是想跟這個天鬥上一鬥,憑什麽她的丈夫和兒子要遭受這樣的苦難?可是,人力有限,想與天鬥,太難了……東華大地找不到長壽藥方,她便去西華,西華找不到,她去南華。終于,在一個四季如春的谷底,她遇到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老人教了她一個煉制固魂丹藥的方法,靈魂得固,自可永生。她的兒子若得永生,她做什麽,都心甘情願。
夫人回過神來,長長的一聲嘆息。那鑽心刺骨的疼痛絕不遜于女人分娩,為了逸陽,她疼了兩次……受了這樣大的苦難,他憑什麽不肯喚她一聲娘?
‘铛铛铛擋’敲門的聲音,沒有人敢在她沉思的時候打斷她。她心中有氣,低沉着聲音,問道:“誰?”
門外,上官逸陽道:“是我。”
夫人的心‘砰砰砰’跳着,她整了整衣衫,坐正了身子,道:“請進。”
上官逸陽推門而入,徑自走到榻前,與她相對而坐。
夫人含着笑,問:“你……都好了?”
上官逸陽輕輕颔首:“本就沒有大礙。”
夫人點了點頭。
良久良久,久到兩人手邊的茶都涼了,上官逸陽終于開了口,道:“現而今這屋裏只你我二人。”
夫人輕輕一笑:“你是想問,‘固魂神丹’的事?”
“‘固魂神丹?’”上官逸陽沒有想到,這一次,無需他多費唇舌,她竟主動提起。
夫人笑了:“逸陽,我是你娘。雖然,這二十幾年我沒能陪在你身邊,可你的身體裏畢竟流着我的血。”微微一頓,她含笑問道:“那顆藥,你帶了回去……可看得出是如何煉制的?”
上官逸陽愣住了,一雙眼睛緊緊盯着眼前的夫人,他的母親……心裏竟有一種做了壞事,被人當場抓住的感覺,那抹溫柔的笑也沒有那麽自然了。
卻聽夫人又道:“逸陽……”下面的話,她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上官逸陽便問:“你想說什麽?”
夫人道:“關于這藥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深究。你只要知道,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為了讓我活下去?”上官逸陽不由得苦澀一笑,一字一頓,道:“哪怕,不擇手段?”
“沒有不擇手段!”夫人突然拍案而起,卻也即刻意識到,眼前這人是自己虧欠了二十幾年的親生兒子。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又緩緩坐了下去。長久的沉默後,她說:“我不是一個不講江湖道義的人,什麽事當做,什麽事不當做,我自有分數。”
上官逸陽笑道:“如此說來,我連知情也是不能?你怎樣安排,我便怎樣做?只要,活着?”
夫人道:“這樣不好麽?我的兒子,本就該是這樣。”
上官逸陽端起手邊的涼茶,喝了一口,含在口中,久久沒有下咽。他閉上雙眼,輕輕搖了搖頭,苦澀一笑:“也許,我該慶幸……”——慶幸的是,這二十年來你并未能左右我的生活。終究話說一半,他想着來意,站起身來,坐到夫人對面,卻看到她身前,那盤下了一半未到終局的棋。
夫人也低下頭去,看着那盤棋:“這殘局,你該見過的,是不是?”如果那個她時常惦念的人心中也惦着她,也和她心意相通,他們的兒子就該見過。
良久良久,上官逸陽點了點頭。在他父親還是上官家主的時候,在他尚未拜進山門修仙的時候,在安陽城上官府的那間閣樓裏,一張小小的木桌上擺着一模一樣的殘局。
“這是我和上官晔下的最後一局棋。”夫人緩緩說着,目光漸漸溫柔起來。
上官逸陽記得,小的時候,閣樓裏的一間屋子時常落鎖,不上鎖的時候,父親一定會在裏面闩住門。對于自家的一間藏着秘密的屋子,沒有人會不好奇。上官逸陽曾試圖偷偷從窗戶溜進去,最終還是被父親發現了,還因此被罰在烈日下站了整整一天。後來,父親在離開人世前,終于交給了他那把鑰匙。他終于知道,那扇門的後面,藏着他娘留在上官家的一切物事,包括這殘局。
上官逸陽右手食指中指夾起一顆黑子,落在棋盤上:“我常常會想,我爹将自己關在那間屋子裏,對着這局活棋做什麽呢?原來,這世上不止他一人這樣傻……”
夫人笑了,她終于能夠确定,分別後,他也時時刻刻想念着自己。笑着笑着,眉心又不禁蹙了起來,終究是不告而別,他心裏,多多少少會有些責怪吧……怪她無情,怪她狠心……
上官逸陽又将落下的那顆子撿回到棋盒裏,留作回憶的東西是要原封不動的。他的右手慢慢攥緊了,擡起頭來,直視着夫人的眼睛,問道:“你可曾後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