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寅時二刻,大雨傾盆而下。
雲姝帶着鄭仲走了,楚博竟也不見了。偌大的山谷,突然間變得空空蕩蕩的。
婚房中的一應紅色物事均已被仆人撤下,上官逸陽光着臂膀躺在床上,木槿正替他包紮着肩膀上的傷處。
上官逸陽溫和地笑着,道:“放心,我死不了。”
木槿橫了他一眼,幽幽嘆了口氣。
夫人換了一件純白色的衣裳,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目光呆滞。
上官逸陽對木槿使了個眼色,木槿輕輕颔首,轉身出門,反手将木門帶上了。
上官逸陽扶着床沿半坐起身,背脊靠在床頭,輕聲喚道:“娘……”
夫人回過神來,走到床邊,側身坐下,左手撫在上官逸陽手背上,勉強笑着。
上官逸陽問道:“你這件白衣裳是穿給鄭仲?”
夫人點了點頭,眼睛是腫的,此刻又有些泛紅。
上官逸陽試探着問道:“那把匕首,當真是你□□去的?”
夫人側過頭去,仰了起頭,狠狠眨了幾下眼睛,仿佛只有這樣,眼淚才不會流出來。可是,急劇悲痛的淚水,又如何能止得住。
上官逸陽又道:“我聽說,他自幼就伴在你身邊了。”
“是!”夫人一雙眼睛盯着桌上正流淚的蠟燭,窗外的雨聲更大了:“他,他們,陪了我二十多年。是我,親手殺了那個陪了我二十多年的孩子。”
“為什麽?是為了我?”上官逸陽眉心緊鎖,擡起那條沒有受傷的胳膊,伸手輕輕擦着夫人臉上挂着的淚。
夫人輕輕咬着口唇,不否認便是默認了。
“娘……”
“能不能不要問!至少,現在不要問。”夫人突然站起身來,開門疾步走了出去。
上官逸陽看着又進屋來的木槿,輕輕搖頭。
夫人撐着一把油紙傘,獨自一人來到山谷東側,專屬于鄭仲的那間屋子,輕輕推開木門。
屋子裏,一應物事擺放的整整齊齊,纖塵不染,鄭仲是個極愛幹淨的人。
夫人将油紙傘放在門外,走進這間屋子。
自他成年後,她便再沒有來過。可是,屋子裏的擺設、位置竟和他幼年時她替他安排的一模一樣。
夫人側身坐到床上,左手輕撫着平平整整的床單,慢慢撫到床頭,她見到了枕頭旁邊擺着的一支竹簫。
竹簫,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禮物。後來,鄭仲以玉簫作為武器,她以為,這支竹簫早已不見了。想不到,這孩子竟然保留至今,就擺在床頭。
“阿仲……”夫人哽咽着:“我對不住你。”
“夫人!”木門咯吱一聲響了,五歲的鄭仲跑了進來:“以後,阿仲能永遠待在夫人身邊麽?在這麽漂亮的山谷裏面住一輩子?”
夫人将小鄭仲抱進懷裏,右手食指輕輕點了點他鼻尖,道:“就住在這兒,在這兒住一輩子!”
八歲,鄭仲與仆人賽馬,從馬背上摔了下去,摔得鼻青臉腫。他躺在床上咧着嘴,眼淚已經在眼圈裏打轉,就是不掉下來,也不喊疼。
夫人的目光中有責備,更多的,卻是心疼:“我剛剛回來,你就惹事?誰準你騎那匹高頭大馬的?”
鄭仲吸了吸鼻子,道:“夫人出谷帶着阿仲,阿仲就不闖禍。”
夫人笑着搖了搖頭:“我去的地方,很遠。也許,會有危險。”
“阿仲保護夫人!”他突然坐了起來,卻‘哎呦’一聲,揉着胳膊。
夫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再長大一些,功夫再練好一些,我就帶你出去。”
十四歲的鄭仲已是個十分俊俏的小夥子,他跟着夫人去了西華。可是走遍了整個西華大地,夫人的眉頭仍舊深鎖。
鄭仲不由問道:“夫人到底要找什麽?”
夫人第一次對他說:“找長生之法,或者,即便只能找到長壽之法也好。”
鄭仲笑道:“原來夫人想長生不老。”
夫人卻搖了搖頭,道:“為我兒子。”
鄭仲這才知道,原來,夫人還有一個兒子。
十八歲的鄭仲,行事已十分穩妥,谷中大小事務交了給他,她無須操心半分。她也看得出,鄭仲與雲姝之間與日俱增的情愫。
可是,偏偏那顆玲珑心長在雲姝身上,萬般皆是造化……
“季兒!”木門剛被推開,夫人便冷冷一喚。
原本身穿青衫的俊朗青年眨眼間變了模樣。
紫竹緩緩走到夫人面前。
夫人苦澀一笑,道:“他們都走了,你……”
“我不會走。”紫竹擡起虛幻的右手,作勢撫上夫人的肩膀,道:“季兒永遠陪在夫人身邊。”
“你可知道……”夫人別過頭去,有些話,她不想再從自己口中說出來,仿佛不說出來,就可不需面對。
紫竹低着頭,道:“我知道。可我更清楚,那本就是個極其艱難的選擇,換做我是夫人,恐怕也會那麽做。”
“孩子……”夫人好希望此時此刻,能真真切切握住紫竹的手,将心比心,是一件太難的事。夫人含在眼中的淚終于落了下來,她苦笑着,道:“可我既沒能阻止,又枉送了阿仲的命。季兒,我,我後悔了。”
紫竹的眉梢眼角布滿了憂傷,他虛抱着夫人,可惜她感覺不到。
良久良久,紫竹道:“可惜,季兒只能造夢。夫人卻是個不願活在夢裏的人。”
“季兒,謝謝你……”夫人仰起頭看着紫竹,緩緩點了點頭。
紫竹卻蹙起眉頭,道:“不過,往後夫人要多加小心。”
“你是說……雲姝?”
紫竹低垂了眼睑,道:“三姐,她和季兒不同。二哥不在了,她又怎麽肯安安穩穩活下去。”
夫人笑了,笑中帶着灑脫:“她來罷,我等着她,多久都等。”
紫竹愣了愣,道:“夫人……”
夫人道:“死在她手裏,我心裏好過一些。”
“死,并不難。”紫竹挑了挑眉毛,道:“夫人可知道,紫竹再有本事,一次也不過只可造一場幻境。”
夫人輕輕颔首,只片刻便想了明白:“你是說百裏思?”
紫竹道:“百裏思不見了。”
山谷北側,婚房。
天漸漸亮了,木槿環抱雙臂站在窗子旁,透過窗子看着窗外的大雨。
上官逸陽悄悄走到她身後,左臂摟住她肩膀,柔聲道:“對不住。”
木槿輕聲嘆息,轉過身望進他雙眼,道:“有什麽對不住的?現在,是說對不住的時候?”
“我想……”
“送那些魂魄走?”
上官逸陽點了點頭:“只有我能送走他們。”
木槿重又看着窗外的大雨,一陣涼風吹進了屋子,她上下搓着大臂,道:“娘找那藥方找了很久。”
上官逸陽道:“我知道。”
木槿道:“也許,是唯一的方法。”
上官逸陽道:“我知道。”
木槿道:“我希望你能陪我一世。”
上官逸陽将木槿擁進懷裏,道:“可我不能這樣陪你一世啊。以魂魄煉藥,遭天譴的。我不希望上官家後世子孫背負惡靈詛咒。”
“逸陽……”木槿回轉過身,雙眼含淚,緊緊抱住上官逸陽。
上官逸陽左手輕輕撫着木槿長發,苦澀地笑着:“今生不能長久,還有來世。木槿,來世,我一定也能找到你。”
木槿将頭埋進上官逸陽懷裏,情感與理智相左的時候,究竟如何二選其一。如果,沒有來世,她和上官逸陽之間豈不是沒有多久的緣分了。
“相信我。”上官逸陽輕輕擡起木槿下颌,勉強笑道:“我從不騙你,你知道的。”
就在山腹之中,在那些五顏六色,通體泛光的圓球環繞下,上官逸陽點燃了一道符。
木槿扶着夫人站在一旁,夫人幾次想要上前阻止,木槿卻緊緊拽住了她,緩緩搖着頭。
上官逸陽盤膝坐在地上,叩首道:“昔于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無量上品……”
這《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上官逸陽誦了一遍又一遍,惡靈積怨過深,久久不能離去。
上官逸陽直起身子,取匕首割破手掌,将血滴到符咒上,重又點燃:“以吾之血作為祭奠,諸靈皆散。”
随着那道符燃盡,光球向上飄去,漸漸消散。
上官逸陽終于長出了一口氣,望向夫人和木槿,輕輕點了點頭。
他走到夫人身邊,猶豫了一下,道:“娘,兒子和木槿要走了。”
木槿微微一怔,夫人卻似已料到了。她眉心輕鎖,道:“這煉制丹藥的法子是娘從南華大地一個四季如春的谷裏找到的。那山谷的主人是個白眉老人。”
上官逸陽道:“長生不死?”
夫人道:“也許吧。”
上官逸陽點了點頭,他猶豫着,握住夫人的手,道:“不要再住在這谷裏,也不要回上官家,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住下來。過些日子,我和木槿帶着我們的孩兒去找你。”
夫人輕輕拍了拍上官逸陽的手,淡淡一笑。
暴雨過後,這四季如春的山谷突然下了雪,桃花瓣落了一地。
上官逸陽與木槿二人披着狐裘騎在馬上。
木槿道:“我不放心。”
上官逸陽瞧了瞧尚未痊愈的右臂,道:“她心中還有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