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琴音
衛襄回來時, 江苒正在撫琴。
泠泠的琴音斷斷續續, 聽得出彈者手法的生疏, 卻不妨礙琴意的表達。
冷寂悠遠,不萦風物,但求自在, 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歸去。
衛襄駐足片刻,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慌, 猛地推門而入。
江苒低垂螓首, 神情專注, 白皙纖柔的手指正緩緩撥動琴弦。金色的陽光灑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芒。她玉白的肌膚、明亮的眼睛仿佛在發光般,耀人眼目。
衛襄的心卻更慌了。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按住琴弦,沉聲道:“別彈了。”
琴弦發出一陣低沉的嗡嗡聲,曲調頓亂。
江苒順從地停下手, 擡頭看向他, 黑白分明的眸中含着淺淺笑意:“許久不彈, 手生了, 污了殿下之耳。”
一聲“殿下”刺了他的耳,衛襄神情僵住:“苒苒, 你不是答應過……”他深吸一口氣,緩解心口的窒悶,繼續道,“不再叫我這個稱呼嗎?”
“哦。”江苒似才想起來, 若無其事地道,“是我疏忽了,沒有叫慣十一。”
什麽叫沒叫慣?她從前也沒怎麽叫過他殿下啊,她就叫得慣?衛襄的眉皺得緊緊的,心裏隐隐閃過不安。
明明剛剛在馬車上,在用早膳時還好好的。她在他身邊毫無防備地沉沉入眠,她伸出手來扶他坐下,她因一桌子的江南小食對他燦爛而笑。
怎麽只是一轉身,就什麽都不對勁了?是因為他和她的談話,還是因為別的?聽說剛剛有不長眼的東西跑來沖撞了苒苒。
“苒苒……”他有心想說什麽,卻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江苒待他落落大方,看似沒有什麽不同,可就是少了一分……
他恍惚了一瞬:一分什麽呢?親昵,對,親昵。哪怕是發怒,哪怕是羞怯,哪怕是恐懼,苒苒在他面前也是鮮活地,毫無保留地展現出自己。
可現在,她含着淡淡的笑意,卻讓他感到無比的疏遠。
Advertisement
他不過出去了小半個時辰,兩人之間就仿佛多了一道無形的屏障,看不見,摸不着,他卻偏偏過不去。
還有那讓他越聽越心慌的琴音,她明明坐在那裏,明明在他眼前,卻仿佛萬事不萦心,下一刻就可以離他而去似的。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非常不喜歡。
江苒站起身來,含笑問他:“我們是不是該出發了?”
是該出發了,再晚,他該趕不及晚上的婚宴了。
衛襄長長的睫毛撲閃了下,目中幽深一片。
江苒已經戴上帷帽徑直向外走去。經過衛襄身邊時,他忽然伸手一撈。她不防備,整個人一個踉跄,跌入他的懷中。
“姑娘!”鳴葉失聲低呼,擡頭,卻觸到衛襄冷若冰霜的目光,打了個寒噤。
“出去!”衛襄的聲音如淬了冰般。
鳴葉大氣都不敢出,小步倒退着快速出了屋子,順手掩上了屋門。
衛襄不再說話,雙臂用力,緊緊地将江苒圈在懷中。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欲要翻騰而出的情緒稍稍平緩。
江苒推了推他,他賭氣地将她摟得更緊了些。
“十一,你放開我吧。”江苒平靜的聲音響起,似在嘆息。
“不放。”衛襄将頭埋在她脖頸旁,貪婪地呼吸了一口她的氣息,悶悶道,“我不喜歡你這樣。是不是徐九惹你生氣了,我幫你收拾她好不好?”
“不好,”江苒道,“被欺負的人是她,我為什麽要生氣?”
衛襄眼中閃過一道戾氣,冷冷道:“我不管,她來過後你就變了,肯定是她不好。”
這是不打算講理了?江苒哭笑不得:“不是她的緣故。”
衛襄不語,不接口卻也不放松她,十分固執的模樣。
衛襄心中也是明白的吧,只是不願承認。江苒心中微微一酸,口氣緩和下來:“十一,放開我吧,你這樣是沒用的。”
衛襄身子一僵,江苒再推他時,他手臂順勢松開,頹然放下,卻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江苒退後一步,與他拉開一點距離,唇邊挽起極淡的笑意:“你要不想走,正好我有話對你說。”
衛襄低頭沉默,沒有說話。
“十一,我們……”江苒正要開口。
“以後再說吧,”衛襄眼睑垂下,忽然生硬地打斷她的話,“時候不早,我們該出發了。”說罷,霍地轉身向門外大步走去。
不一會兒鳴葉進來,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我服侍你上車吧。”
江苒回頭望了琴案上的瑤琴一眼,心中微嘆。她知道,衛襄聽懂了她的琴音。
三四輛馬車,二十餘名護衛組成的車隊整裝待發。江苒上了馬車,直到車隊啓程,衛襄都沒有上車來。
她忍不住掀簾往外望去。
衛襄神情冷然,騎在馬上,不遠不近地跟在她的車後,偶爾與她目光相觸也迅速移開,擺明了拒絕和她交談。
江苒哭笑不得,心裏卻微微酸澀:若還是前世那個天真不知事的江苒,她也許還會努力嘗試,直到撞得頭破血流為止,就像她曾經對陳文旭那樣;可是如今的江苒,在那樣一場讓人心力交瘁的可怕感情中,早就倦了、怕了,只想守住自己的心安穩一世。
畢竟,再熱烈的感情都會有燃成灰燼的那天,終将湮滅于現實的種種殘酷之處。
衛襄對她,只是一時情動吧。她的拒絕也許會挫傷他的驕傲,但他還年少,時間會磨滅一切,他總會有放下的那一天。
落霞山位于京城西郊,山勢平緩,風景秀麗,由于盛産溫泉,京城的許多達官貴人都在這裏造了別院。
而落霞山再往西二十裏處就是天固山,負責拱衛京城的天固山大營就駐紮在那裏。
因在憶江南啓程晚了,衛襄一行人到達落霞山時已過中午,好在他們早膳用得晚,倒也不餓。
山路曲折盤繞,修得平緩易行。馬車粼粼,行駛其中,兩邊花木掩映,鳥鳴呦呦,景致絕佳。
行到半路,忽然停了下來,前面隐隐傳來說話聲。
發生什麽事了?
鳴葉下車查看,回來向她禀道:“姑娘,前面翰林院掌院陳學士家的馬車壞在路上。殿下已經答應了捎帶陳小姐一程,讓我向您禀告一聲。”
翰林院掌院陳學士……江苒在記憶中搜索了下,想起來了,應該是陳複禹陳學士。那人出了名的老謀深算,手段圓滑,執掌翰林院六年,深受宣和帝、明德帝的信任,一路擢升,在衛襄當政期間已累官至內閣次輔。
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他家的女眷。
江苒有些奇怪,按理說衛襄絕不是個熱心助人的,她現在這種情況,也不适合在人前露面,否則她離開後真的郭六小姐出現就不好收場了。他怎麽會答應幫忙,讓人上她的車?
她心裏有些不安。衛襄雖年少,行事卻素來周全,不可能疏忽這一點。
許是為了籠絡陳學士?若真是出于這個目的,她自然只有配合的份。
不一會兒,鳴葉引着一個文秀的姑娘上了車,後面還跟着一個管事媽媽。
那姑娘十四五歲的模樣,身量苗條,穿一件杏色挑線裙子,淺碧色鑲斓邊素錦褙子,皮膚微黑,俊眉細目,下巴尖尖,勉強稱得上清秀二字,舉止之間倒是落落大方,對着她盈盈笑道:“這位是郭姑娘吧,多謝援手,叨擾了。”
江苒含笑還了一禮。
陳姑娘道:“我在家行一,小字瑩瑩,方至及笄之年,不知郭姑娘怎麽稱呼?”通名姓年齡,這是要和她結交的意思了。
江苒示意鳴葉回答。
鳴葉道:“陳小姐見諒,姑娘口舌不便,婢子僭越了。我家姑娘單名一個柳字,在家行六,明年及笄。”
陳瑩瑩臉上訝色一閃而過,露出歉意:“我并不知,唐突了妹妹。”
江苒笑着搖頭,示意無妨。
陳瑩瑩依舊落落大方的模樣,言笑晏晏地問:“今日能巧遇郭妹妹,也是天賜緣分。郭妹妹是要在這邊住一段日子吧?”神情态度一如剛才,毫無異樣。
不愧是陳家教養出來的姑娘,就這份人情世故、待人接物就足以叫人佩服了。江苒暗暗點頭。
鳴葉代她答道:“是。”
陳瑩瑩歡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也要在這邊住一段日子,正愁沒人來往呢,還請郭妹妹不要嫌棄我。”又邀請江苒去她家做客。
這陳家姑娘怎麽這般熱情?按理說文官武将各有圈子,陳學士隸屬文官集團,而魏國公府則是正宗的武将,怎麽也融不到一塊去。他們這次雖然幫了陳姑娘一點小忙,算是有了幾分香火情,卻不至于要到密切來往的地步。
江苒心下狐疑,面上卻不動聲色,對陳瑩瑩的要求不置可否。
陳瑩瑩又笑盈盈地問她平時看什麽書,做什麽消遣,江苒只負責微笑,一切都交給鳴葉去回答。
一時車中看上去其樂融融,倒也不冷場。
外面,陳家的馬車早被拉到一旁,讓出路來。江苒坐的馬車繼續前行,先往陳家的莊子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苒苒啊,十一在坑你呢,你沒看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