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琉璃美人04
不多作解釋,亦不容許她再發問,楚穆雲将那件雪白厚實的狐裘鬥篷在顧盼脖頸間繞了一圈,将嬌小可人的少女密實地包裹起來,以防清晨微涼的風從縫隙間漏進去,傷了這具在他看來脆弱得不可思議的身體。
“玥兒與你一般年紀,你們倆定能說上話的。”楚穆雲一反常态,拒絕了清瑤的侍奉,反而親自執起顧盼的小手,将她往院門外帶去,甚至彎起了一個溫柔的笑容,“我與她提起過你,多年未見,玥兒亦甚是挂念你的。”
挂念她?
顧盼沒有抵抗,乖乖地任由楚穆雲拉着走,心裏卻翻了個白眼。
別說在原劇情裏根本就沒這一茬,就是原身真和女主有隐秘的聯系,對着一個面都沒見過的陌生人,阮珺玥能有個什麽鬼念想?
而且……
院門外就停放着一輛馬車,楚穆雲紳士風度做足了,先把顧盼抱到車上,自己才跟着擡腳踏上來,掀開簾子把她安置在最裏面。
顧盼望着他這副與之前截然相反的體貼舉動,腦海裏的警報徹底拉響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楚穆雲在她面前如此賣力地為阮珺玥說好話,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對她這個藥人做出讨好的行為,怎麽瞧都不像是突然良心發現。
定是隐瞞了什麽不能讓她知曉的事情,而且這件事還與阮珺玥有關的。
顧盼思索的當頭,神醫墨流亦掀起簾子俯身進到車廂裏。
待人來齊,馬車随即不多做停留,車轱辘咯吱作響,碾着石板路往莊外駛去。至于其他随行的侍從,則是在得了楚穆雲的指令後,立刻悄無聲息地隐去身形,潛在身後為馬車護駕。
他們三人分坐三邊,顧盼坐在最裏面,身下墊着暖茸茸的毛毯,手裏還被楚穆雲硬塞進了一個湯婆子,全身如同浸泡在熱水裏,萦繞的寒氣被揮散,連帶着腦子都清醒了不少。
她輕聲吐出一口氣,裝作十分好奇的模樣,在車廂裏左摸摸右瞧瞧,時不時揪着身下的毛團玩,完美地诠釋出一個從小與世隔絕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少女形象,仗着這一點,直截了當地詢問:“主人,我們這是去哪兒?”
楚穆雲默默地瞧着她在車廂裏搗鼓,墨流則是一上車就閉目養神,也不知有沒有留意到顧盼鬧出來的動靜。
聽她這樣問,楚穆雲只笑笑,正準備随意打發過去,卻見她黯然地垂下眸,加重了點力道蹂躏手裏的毛團子,細聲嘟哝道:“還是算了,主人就算告訴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
她失落地放開手裏被她揉得不成型的毛毯,将身子縮進寬大的鬥篷中,一臉糾結:“其實侍月也沒那麽笨,我在藏書閣中找到過地圖,可是……”
她俏臉一紅,仿佛不好意思似的,悄悄将領子拉起來些,似乎這樣就能擋住她微紅的小臉:“可是侍月不識字,沒法認全……”
楚穆雲一愣。
顧盼說出這些話完全在他意料之外,而且她這般說着時,半點責問他的意思都沒有。
卻反倒像是在自責。
自責自己文墨不通、見識短淺,以至于出個門都要惹人笑話。
可是顧盼這樣的狀況,又是誰造成的呢?
楚穆雲有些恍惚地望着她妍麗不似凡人的容顏,那張小臉因為主人的羞愧而染上如雲紅霞,本就出色的容貌這下更是令人無法直視。
這樣一個幹淨透徹,心思純淨的絕色少女……本應當被人養在深閨,被捧在手心裏,受盡萬千寵愛長大,可是卻因為這于她而言全無關系的無妄之災,被拘于這方狹窄的天地,十年來不曾出門。
楚穆雲沉默了許久,顧盼見他不搭話,還以為他确實是在嫌棄自己愚笨,就更不好意思主動開口了。
她轉頭挑開窗口的簾子一角,往外瞥了一眼。
這一眼,就再也移不開視線了。
自神醫來莊中已過去三月,此時已踏入盛夏時分,正是萬物繁盛、山花遍野的季節。
他們早已駛出含芳山莊的範圍,正一路奔馳往山下趕去。
馬車穿行在這山間,宛如穿梭在桃源仙境。顧盼怔楞地望着馬車外的秀麗風光,不自覺地往窗口挪去,最後整個人都幾乎貼在簾子上,雙手緊握着窗沿,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別的什麽,她手指攥得極緊,關節微微發白。
“好美……”窗外的風拂起簾子,溫柔地磨蹭着少女嬌嫩的臉頰,那雙比萬千星河更美的黑眸點起茫然的星火,“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樣的……”
她喃喃自語,眼睛裏的欣喜一點點淡去,化為了如願以償的平和,如同一彎澄靜的秋水。
“真好啊……”顧盼閉上眼仰起頭,感受着山風的吹拂,唇角一彎,勾起動人心魄的弧度,“我還能親眼看見。”這便夠了。
在這一瞬間,她是真的,切切實實地觸碰到了原主的心境。
這句話,是說給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聽的,說給那個至死不曾踏出莊外,安安靜靜孤獨死去的少女聽的。
原本顧盼還因為楚穆雲不按劇情出牌的舉動而感到些微的焦慮,但在此時,那點焦躁卻随風而逝了。
不管怎麽樣,她都從那個囚籠裏走出來了。原身最為渴求的心願得以實現,她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無論前面等待的是什麽,都由她來面對,而現在,她只想用這雙眼睛,替那個孩子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過得太苦了。
顧盼側過臉,對楚穆雲笑道:“主人,外面比莊子裏還要漂亮呢!”
楚穆雲此時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見顧盼竟大咧咧地打開簾子吹風,任憑小臉凍得發白也不肯撤身離開,臉色登時一沉。
他探身将簾子放下,又半拖半拽将人抱回原位,不顧少女委屈的眼神,将毛毯潦草往她身上一裹,訓斥道:“你身子骨本就弱,受不得涼,還站在邊上吹風做什麽!”
楚穆雲也不知哪裏來的火氣,見她可憐兮兮地将腦袋一縮,雙眼卻還控訴地望着自己,嘴邊的話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你若是病倒了,不還是累得旁人照看你!”他說出來的話壓根沒過大腦,“你也不是什麽小孩子,像你這個年紀的姑娘,多少都是端莊穩重,你卻還不曉得保重自己的身體!”
顧盼縮在角落裏,被他這疊聲責罵先是弄得一愣,繼而臉頰處血色盡褪,星眸裏透出點慌亂。
“不是的,主人……”她不善言辭,想解釋也說不清楚,“我只是……”
楚穆雲其實在看到她蒼白的臉色時就後悔了。
他明明不是想說這些重話的,但是看見這少女如此不愛惜身體,就一時管不住嘴了。
該收住話頭了吧,先哄哄她再說。
楚穆雲想着,盡量将緊繃的臉色放柔,為了不驚動她,連聲音也柔化了幾個度。
“侍月,你也不想拖着一副病殃殃的身子去見姐姐的,對嗎?”楚穆雲哄着,“乖,聽話,這裏的景色有何好看的,主人帶你去嚴華寺,那兒的景色才叫一絕,你定會歡喜的。”
嚴華寺?
顧盼心裏咯噔一下,面上卻不顯山露水,像是成功被楚穆雲騙過了一樣,如他所願展露出好奇又憧憬的神色,點點頭乖巧地道:“我相信主人不會騙我的。”
楚穆雲笑着,重新将因為之前一番動作而跌落在毯間的湯婆子塞進她手中:“這便對了,好好坐着,等到地方了再随你折騰。”
顧盼乖乖應是,腦子卻飛快轉動起來。
嚴華寺在原劇情中可是一處重要的地方,女主阮珺玥每次外出游玩,都會打着到寺裏為逝去的生母上香祈福的幌子,實則是偷偷在寺裏與男主私會。
楚穆雲說要帶她去“認親”,卻不直接把她拉到阮珺玥府上,反倒定了這麽個掩人耳目的地點,到底圖的什麽?
她要見的,真的是阮珺玥嗎?或者說……僅僅是阮珺玥嗎?
顧盼正思索着其中的疑點,她家那神出鬼沒的系統忽然在腦海裏喊到:【宿主宿主!我幫了你一個大概忙呢!】
顧盼差點沒被這聲音吓得手抖,連忙裝出靠着車壁假寐的樣子,問:“什麽意思?”
七號歡快回答:【我幫忙修改了一個設定!】
顧盼頓時想起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姐姐”,隐隐察覺到了什麽:“你幫我安了個親人?”
【不不不,這個是屬于大設定,世界法則在盯着看呢,我可不敢随便亂動。實際上,我只是做了個微調。】七號解釋道【我在藥人解毒的設定上追加了一個條件,若想解毒,需得藥人心甘情願方可,否則中毒者會受到反噬而身死。】媽的,幹得漂亮!
顧盼幾乎立刻回過味來,心中将之前楚穆雲的種種舉動串聯起來,不可抑制地泛起冷嘲。
她就說這個人怎麽突然之間态度變得這般好,還要給她和女主拉關系,敢情是因為七號在藥人這一設定上做了手腳!
顧盼能肯定,楚穆雲定是在某處聽聞了這個附加條件,害怕她不甘心赴死,才想着幹脆把阮珺玥說成是她姐姐。
原主孤苦伶仃,舉目無親,最重要的是單純好騙,霎時間多出一個姐姐,肯定會産生孺慕之情。
到那時,哄騙她心甘情願為阮珺玥赴死,難度就降低很多了。
“小七,你幹得很好。”想通這一層,顧盼對着七號說話的語氣極盡溫柔,“看在你這次的機靈勁上,你以前的失誤我就不計較了。”
在法則的限制下,七號能做的事情不多,這個設定雖然只是加了一句話,但那也已經是它能力的極限了。
最主要的是,有了這句話,主動權就掌握在顧盼手裏了。
甘心赴死?什麽程度才算甘心?這還不是由她說了算?
顧盼哄走了興高采烈的七號,心中冷冷一笑。
這些人煞費苦心想要她的命,她若是不配合一點,豈不是太不知趣了?
顧盼心念一轉,睜開眼來,向着楚穆雲柔柔一笑,目光裏盡是羞怯。
“主人,我也盼着盡快見到姐姐呢……”她不安地扭了扭,“能得到主人的誇贊,她定是了不得的人物……這樣的人,我怕配不上……”
她言語裏皆是對自己的不自信。
楚穆雲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安慰道:“又不是找夫家,自家姐妹,有什麽配不上的,況且侍月生得如此貌美……”
他噎了噎,盯着手底下這張絕色傾城的臉龐,再回想起阮珺玥只能說是中人之姿的清麗容貌,忽然覺得不該是她來擔憂這種問題。
在這個少女的豔色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要退避其鋒芒,顯得黯淡無光,比起顧盼,楚穆雲更擔心的是阮珺玥。
“無妨。”他驚覺自己盯着她看得太久了,連顧盼的眼裏都透出點疑惑,忙撤回手,心不在焉地說道,“她不嫌棄的。”
顧盼卻像是吃了定心丸,抿抿唇,露出一個信任的笑容:“嗯,我聽主人的。”
楚穆雲一頓,不知怎的,失去了回話的底氣,只胡亂地應了聲,便閉起眼拒絕交流了。
顧盼成功讓他亂了陣腳,此時神清氣爽,半點也不困倦了,只微微笑了笑,在馬車裏自娛自樂去了。
唯有全程沒發表任何意見的白發青年隐蔽地沖少女望了一眼,眸中劃過或許不自知的淺淺擔憂。
顧盼最終是在嚴華寺的後山上見到了阮珺玥,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女。
嚴華寺後山嚴禁外人進入,不過在皇家威嚴面前,這些都不是事兒,七皇子楚穆雲直接命令馬車将他們載到了山上。
搭着楚穆雲的手臂走下馬車,顧盼視線一掃,就定在了面前帶着笑意迎接他們的阮珺玥身上。
身為左相家極為受寵的孫小姐,阮珺玥穿戴打扮之物無一不好,她着了件鵝黃色的輕薄夏裝,頭發高高挽起,雖姿色不如顧盼這具身體那般逆天,但亦是清秀可人。
在見到從馬車上走下的少女,阮珺玥眼裏不受控制地泛起驚豔之色,但反應過來後,她極快地瞄了瞄站在自己身邊的高大男人,見他也是兩眼出神地盯着顧盼只瞧,心裏不由泛起酸水。
不就是長得好看了點,至于這麽眼也不眨地盯着麽?
她悄悄伸手擰了一下男人的後腰,同時腦海裏升起一點警惕。
“三郎,別看了,瞧把人妹妹給吓的!”阮珺玥埋怨似的瞪了旁邊的男人一眼,接着望向站在楚穆雲身後、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的顧盼,柔聲問,“這就是小姨的女兒吧?果真像雲哥哥所說,長得玉雪可愛。”
阮珺玥身旁的紫衣男人聞言一笑,他聲音低沉:“玥兒本就漂亮,你們家的女兒自然也不會差的。”
阮珺玥臉一紅,啐道:“你這是睜眼說瞎話呢,妹妹這般國色天香,豈是我能及上的。”
顧盼默默地看着這兩個人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聽了一會,就大概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阮珺玥喚那紫衣男子叫三郎,很顯然他便是三皇子楚穆遠,而既然楚穆遠願意來跟七皇子這個政敵見面,那想必認親的事定也有他的手筆。
聽起來,他們似乎給顧盼安了個不錯的身份:阮珺玥已逝生母的妹妹早年遠嫁南邊,結果因為某些原因,她的女兒卻流落在外,直到今天才偶然被兩位皇子發現,送到了阮珺玥面前。
這麽漏洞百出的消息,阮珺玥看上去倒一點沒生疑。
她跟楚穆遠吵了幾句,又熟絡地向楚穆雲打了招呼,這才繞到顧盼面前,剛想要執起她的手,楚穆雲就如閃電般拉住了她:“等等!”
阮珺玥被他拽得一踉跄,登時遠離了顧盼,待站穩腳跟後,才有些生氣地問:“雲哥哥,你這是做什麽?”
楚穆遠亦在趕過來,把阮珺玥接到自己手上,笑容一收,眯起眼道:“七弟,你護着這位小姑娘,我沒有意見,可你若對着玥兒動手……恐怕就不太好了。”
說罷,楚穆遠淡淡地掃了眼躲在楚穆雲身後的顧盼。那眼裏毫無溫度,完全像是在看一只蝼蟻。
“三哥說笑了,我怎會對玥兒動手。”楚穆雲也不怵,拍拍手讓隐在一旁的清瑤現身,為阮珺玥奉上了一雙蠶絲手套。
“這是……”阮珺玥撚起那薄如蟬翼的手套,睜大雙眼。
“侍月身子嬌貴了些,有些不太好的小癖好,還望諒解。”楚穆雲将顧盼從身後拽出來——他自然早就備好了手套,“玥兒你做姐姐的,就多擔待一下。”
阮珺玥了悟地點點頭。她懂,可能就是潔癖狂,不喜別人接觸吧。可是……至于要戴手套麽?這也太變态了。
阮珺玥邊戴上手套,邊在心裏暗自吐槽,感慨着這個少女果然是古代人,都嬌貴到一定程度了。
顧盼一直沒發聲,只冷眼瞧着這場鬧劇。
阮珺玥将手套戴好,才上前執了她的手,殷切問道:“妹妹,你受苦了。”
顧盼只抿着唇笑,淺淺梨渦若隐若現。
沒有得到回話,阮珺玥亦不尴尬,笑眯眯地繼續對她說:“你叫侍月,對吧?”
顧盼輕輕點頭。過了幾秒,似乎意識到不說話是不禮貌的行為,她磕磕絆絆地補充了一句:“是的……姐姐。”
最後一聲叫得尤其輕,阮珺玥怔了怔,很快便笑道:“你瞧,我們倆名字裏都帶了個玥字,可見是命中注定的姐妹緣。”
阮珺玥這親近的話說得十分漂亮,可惜顧盼并不接茬,她歪了歪頭,有些茫然:“我的名字……乃侍月,侍奉的侍,月亮的月。”
絕麗的少女認真地說道。
她并不清楚阮珺玥所指的是哪個“玥”字,但大字不識的她唯一能寫能認的,便是自己的名字,這還是她央了清瑤好久,人家才肯教她的。
她至今為止,都清楚記得清瑤教她寫字時說過的話。
“阮小姐是主上的掌中明月,為你取此名,便是要你好好侍奉她,懂了麽?”
少女笑得天真爛漫,仿佛對這種隐蔽的傷害無知無覺,只軟軟地對着阮珺玥說:“姐姐便是我要侍奉的月亮啦。”
在場的所有人皆是一愣。
七皇子楚穆雲望着顧盼唇邊單純的笑靥,忽然憶起自己為她取這個名字的初衷,心下忽然湧起巨大的心虛。
……以及從未有過的,淡淡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