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了,除非被扯得粉碎。
真心
到了下坡的時候,背上的人才醒轉過來,還嘀咕了一句:“你怎麽跑那麽慢?”
薛僅修一路背着他,很是辛苦。因此沒好氣地回道:“定是你這幾日躺着不動長重了,死沉死沉地,像廟裏的大銅鐘!”
他們落腳的地方正是花鴻第一次來斛城上岸的地方。因為這裏沒有輪船,便能避開斛城的百姓。
岸邊悄無人息,連遠處的人聲都很淡。攤上擱淺了幾具死屍,有的死了很久了,面目已不能辨清,有的才剛死。剛死的那幾人,渾身沒有一處是好的,綻開的皮肉被水泡得漲了開來,發出一種難耐的惡臭。他們的嘴巴裏卻填滿了東西,紅紅白白的,不知道是些什麽。
且說薛僅華原來也帶着骨疾的病根,一直靠熏那半成物壓制着。這兩天日日坐在堂屋裏熏鴉片香來治這病根,但一時間熏得太兇,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再加上這幾日喝進的水總歸是泡過死屍的,不幹淨。因而到了岸邊的第三天便開始發高熱。
花鴻見他除了睡就是一陣陣地說胡話,到了後來連字都吐不幹淨了,便知道是不大好了。 可又哪裏敢叫人來幫忙。看他迷迷糊糊地老說自己冷,便脫下自己的大衣給他裹上,于是薛老爺就成了一只會抖的肉粽子。
水上的人聲漸漸地低了下去,七日後最後除了風聲,便沒有別的什麽了。薛僅華的情況時好時壞,花鴻除了看看他,便是用随身帶着的匕首往土裏扒東西吃。這幾日下來,兩個模樣都極好的人看上去跟荒山野嶺裏的猴子無異。花鴻看着薛僅華衣衫褴褛,長長了的頭發鳥窩一般地撐了起來,襯這下面那張瘦削成了錐子的臉,怎麽看都像個田裏的稻草人。便有點自娛自樂地嗤笑出來。
到了第九日,薛僅華似乎體熱有些下來了,神志也清醒了不少。居然還睜開眼,一言不發地瞅了花鴻一會兒。花鴻心裏居然比拿了十萬大洋還激動。可那光景就像當初的火柴棍,沒過多久又不在了。
薛僅華又昏睡了過去,臉上紅得像蝦子。這下土裏的東西也吃完了。
花鴻很奇異地想到了“生離死別”,就像初見薛僅修想到了“養在深閨人不知”一樣。
他鉗住薛僅華的腦袋,把它像撥浪鼓似的晃着:“臭流氓!你再這樣我就幹你信不信?”
薛僅華依然不為所動,不知是夢了周公還是見了孟婆。
“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再裝睡,我就劃船走了。”
那人就像只能劃亮一次的火柴一般,沒有絲毫重燃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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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鴻嘆了口氣,幽幽地道:“薛僅修說你一輩子都得不了那樣東西,他只怕是——”
懷裏的人睫毛像蝶翅般地跳動了一下,繼而緩緩打開眼簾。
“我餓了。”他說。
薛僅華在鬼門關走了一回,這病算是完全好了。雖然沒有吃飽,卻覺得前所未有地神清氣爽。倒是花鴻這張臉又幹又黃,成了個黃臉公公。
“城裏的人都死絕了罷。”花鴻看着眼前的罪魁禍首,不知道自己該可憐那些枉死的人,還是該憐憫這個走火入魔的業障。
薛僅華往城裏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島上的瘴氣已經全部消散,想來那些料已經燃完了。整座島嶼都是光禿禿的,像一塊巨大的顱骨扣在和羅江上。
“我看未必。”
終章
花鴻最後一次見到薛僅修的時候,他依然躺在那把藤床上,周身潰爛得脫了形,只有一顆腦袋還是完好的,看過去像是生在一堆腐肉上的白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他那只看上去像獸爪一般的手上握着個玻璃容器,上面塞着塞子。
薛僅修見他們兩人雖賣相狼狽,卻也算完整。心裏也暗暗稱奇。
他看着花鴻,臉皮往兩邊吃力地一拉:“那副畫他當初有給你麽?”
花鴻點了點頭。
薛僅修嘆道:“我生來便體弱多病,連上學堂都要掐着日子,又生性懦弱。從小到大,我爹也沒有怎麽誇過我。唯一一次要證明給他看,可是入錯了門道,被他親手料理成了個殘廢……”
他嘆了一聲,看了看手裏的那只玻璃瓶子,眼神回到了花鴻的身上:“那幅畫是我臨摹的,連你都看不出來……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大的誇贊了……老弟,我也總算有樣東西比你好了。”說完咯咯地笑着,笑得比哭還要悲戚。
薛僅華以前只覺得他活得不人不鬼,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半點人樣。心裏感到又惡心又可憐。
“你只是生錯了地方罷了。”花鴻緩緩地道,“我雖然不信神佛,你走之後,我便日日去廟裏燒香,求你下輩子能投個好人家,有一副好身骨。”
“錯?”那朵白蓮花獰笑一聲。“人哪裏有一步可錯?錯一步,毀一路!我此生沒受人什麽恩惠,也沒有行過什麽善事。唯一的一件……便是幫你受着這爐香。”說完一雙烏目瞄向了薛僅華。
薛僅華走上前去,從他哥哥的手中取下了那個瓶子,用衣袖拭幹了上面的血污,細細端量着。
瓶中那物看着像是膠膏狀的,晃了晃瓶子,便抖成了細粉。那一抹緋紅,紅得妖冶,紅得震人心魄。在白天日頭的照射下,慢慢地轉為瓦藍。薛僅華把那瓶子往一個方向多轉一些,那顏色變深了一層,最終似是化成了烏金色。可一回過神來,又變回了原先的紅。
花鴻在一旁看癡了,好似像魇住了一般。
薛僅華看罷那神物,沖他哥哥蔑笑道:“我看也不過如此。”
薛僅修方才眯着眼睛,把他們兩個盡收眼底。便道:“你如今香也得了,美人也得了。得不到的東西千好萬好,一旦得到了,也沒那麽有意思了。我且問你,你對他可有哪怕半分真心?”
薛僅華失笑,伸出一只手同花鴻十指緊扣。“我對他自然是愛的。”
薛僅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裏的香,臉上的神情似乎全當他在放屁。
薛僅華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舉起那瓶子,狠命向地上擲去!
玻璃瓶觸地便摔了個粉碎,裏頭的像沙子一般地灑了一地。凜冽的北風掃進了屋子,把那些粉末一下子卷去了大把。
薛僅華立在帶着些緋色的風中,對他兄長坦然一笑道:“這下你信不信?”
那朵白蓮花變了顏色。香在人在,香亡人亡——他弟弟這一擲,只把他此生的念想都摔得粉碎!
“好,好……”說到第二個“好”的時候,那聲音已經全然低了下去。薛僅修命中繃着的那根弦此刻已然松斷,他心裏也再無半絲依戀。這時只覺得累得很,可一口氣就是堵在頸窩裏出不去。
薛僅修仰着脖子,發出一陣失心瘋似的怪笑,忽然眼一翻,一命嗚呼了!
薛僅華愣看着和自己明裏暗裏争鬥了一輩子的哥哥,到了最後死得不堪,死得不潔,死得不甘。
所謂兔死狐悲,也不過是如此了。
薛老爺的情緒向來變得快,從來不願在哀戚中多留一時。便是如此被造化作弄了一番,也很快拾綴好了心緒,他将和那文偷緊扣的手又握緊了幾分。 “我們走罷——”他話音未落,忽而得喉頭一涼。垂下眼看去,一刃刀尖從喉結處筆直地刺穿出來。那匕首在裏頭絞了絞,又拔了出去。薛僅華只覺得一股熱流像瀑布似的從下巴底下一路挂了下去,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
他拼盡了畢生的力氣一般,艱難地轉過身去,雙眼對着愛人。張開口想要說什麽,卻被自己的血噎住了。他吞進了最後一口血,化灰一般地倒了下去。
這一次,再也沒有起來。
那燒空了的香爐裏擺着一顆心,一顆真心。它剛從主人的胸膛裏被挑了出來,還帶着餘熱,通體鮮紅,和那鴉片香一般,紅得震人心魄。
北風旋即又侵進了屋內,一陣接着一陣。方才散去的那些香末像嗅到了血腥的鯊,灌入了容器中,圍着那顆心髒打轉舞蹈了一陣,發出咿咿呀呀的嬉笑聲。繼而如狼似虎地向那顆心撲了過去。
花鴻那雙冷目此刻帶着種病态的狂熱,看得如癡如醉。
那心髒似有不願,掙紮得厲害,和那捧妖冶的香鬥個不住,只把那一人高的香爐給震得左右搖晃。一時過後,那顆心髒便有潰敗之勢,被香末團團困住,作出一種聲音。
似是慘叫,似是哀泣。
香爐止住了震動,這香才算最終煉成。
真真正正的鴉片香。
花鴻将那塊凝住的寶物捧在手心上。
紅透若珊瑚,細膩如鵝卵,堅硬如磐石。
文賊盤腿而坐,靠在香爐邊将它把玩了三天三夜。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