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秦淮一片月(2)

那個躲在被褥下的女孩叫作九兒。這是後來九兒告訴她的。

那天清晨玉殷剛睜開眼,便看見她的真容:瘦黃的小臉,纖弱的身子,一雙明亮的眼睛盯着昏黃的銅鏡。雙手生疏地為自己的頭發紮着毛茸茸的辮子,耳邊、後腦勺陸續散下從指縫間落下的發絲,看上去有些狼狽,但她顯然是壓抑着欣喜在做這件事。

玉殷看她正吃力地朝發辮末梢捆上紅綢帶,于是上前去,拿起檀木梳,九兒像是明白了她的用意,沒有反對,順從地在玉殷的手伸來的那一刻,收回了自己的手。

玉殷将綁得不倫不類的發辮拆開,細心為她梳理好淩亂的長發,重新編發,梳成了雙丫髻。

九兒瞪大了眼睛望着銅鏡中的自己,綻開笑顏:“你的手真巧。”

玉殷微微一笑,旋即雙眼卻被哀傷的迷霧蒙上。

從前,娘親便是這樣為她編發的。

她握着檀木梳的手不由得一緊,木齒紮疼了她的手心。

月娘一連幾日都沒來找過她們,她們便坐在房中,百無聊賴。

但她們明白,這是在等待命運。

一天夜裏月娘終于來了,但不是一個人。一個與她們年歲相當的女孩跟在月娘身後。

與她們比起來,那個女孩的皮膚白皙得如同月色下的清霜,杏仁眼顧盼間如秋水瀾波,眉被修成了柳葉,如此成熟的标志卻與她依舊稚氣的臉格格不入。

女孩進門時面無表情,目光與她們相撞那一刻,臉上徒然轉變為脈脈含情的淺笑。若是她繼續保持面無表情,玉殷或許還會上前打個招呼,偏偏這一抹笑,讓玉殷格外眼熟,因她聯想到了樓中樂伎陪客時忽轉的笑臉,她不由得選擇了沉默。

月娘右手揮了揮那絲帕,朝着女孩道:“芸娘,你先住這兒吧,多兩個人也有個伴互相照應。”芸娘順從地應下了,嘴角仍挂着那抹笑意。

九兒在芸娘主動的噓寒問暖間把隔閡生疏一一消除,玉殷卻總在沉默。

芸娘在與九兒的閑談中偶爾抽空找玉殷搭話,玉殷總是不冷不淡地回些得體的話,又陷入沉默。

三人并排躺在同一張床上時,芸娘與九兒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玉殷則默默地聽着她們的談話,心裏覺得一絲孤獨,便望着床頂幔帳上的花紋,眼皮開始跳動。

“芸娘,你原來是邀月坊的啊?”九兒驚疑的聲音傳來,玉殷的睡意瞬間退去。

“誰跟你說的?”

芸娘雖是用一貫柔和的語氣,但半刻的沉默中也能感覺到她有些不安。

九兒天真無邪回道:“今兒我去提水,聽到沉香姐說的。”

“她跟誰說的?”芸娘顯然有些急了。

“跟流蘇姐啊!”九兒道,“芸娘,那你為什麽要離開邀月坊來這兒呢?這兒和那兒有什麽分別,再說了,離開娘親心裏得多難受啊。”

原來是世代娼門。玉殷心裏忍不住嗤笑一聲。

芸娘壓低聲音道:“比起我的前程,這點難受算什麽。”

“前程?”九兒似懂非懂地咀嚼着這兩個字,許久不再作聲。

***

芸娘的選擇并非沒有道理。若說玉宇瓊樓與一衆樓坊相比有何不同,那應該便是文人政客尤其多。

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逛玉宇瓊樓成了成為名士的條件之一。

若是一生之中沒有聽過玉宇瓊樓的曲兒,若是沒有跟玉宇瓊樓裏的佳人吟詩作對過,你就算是個士人也不過是個低檔呆板的酸秀才,而不是風流倜傥的名士。

名士的愛好便是談論天下政事,總喜歡把“以天下為己任”挂在嘴邊。玉宇瓊樓為了照顧這種需求,在樓內也分了三六九等。一樓接待一般客人,不過談天喝酒聽小曲兒,二樓則分成雅間接待文人墨客和名士政客。特別地還專開了一間隐蔽的小閣,提供給達官貴人商讨要事。

玉殷與九兒幾日來都在雅間裏打雜,聽那些名士文人談論政事,講來講去,無非在談宮內變動,鮮少人會探讨地方事務。

玉殷覺得,這樣的談論與其說是抱着心憂天下的信念,還不如說是杞人憂天。宮內的事兒再如何變化,憑一些讀書人多關心些便會改變麽?

可他們還是樂此不彼地談論着,盡管離先帝駕崩已經過了月餘了。好像不談論關乎廟堂皇宮的事,就不足以顯示自己的名士氣概似的。

“新帝即位,先帝之案卻還遲遲沒有結果。”一位白衣士人搖扇道,雙眉緊蹙。

“就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人抿了一口清茶,道,“當今聖上的乳母客氏,自聖上即位之後便氣焰嚣張,作威作福,聖上也是放任不管,朝中賢士怕如此下去,皇權被制,紛紛上表要求客氏離宮。聖上心軟,遲遲不給答複。”

“何止是心軟啊,分明是左右的閹豎挑撥。”

“聽聞聖上盛寵身邊閹豎,客氏害怕被逐,便與閹豎相勾結。”

“這還了得!堂堂一國之君,還要受閹豎左右?!”

其中一人大驚失色:“噓!你不要命了?雖說這裏隐蔽些,但也怕個萬一。要是給人聽見告發了,錦衣衛那兒有你好受的。”

衆人像是聽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臉色大變,蒼白如紙。

半晌有一人才悻悻道:“聽說錦衣衛個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動不動就擺出各式各樣的刑具,特別是那個指揮使許顯純啊!”

玉殷的耳朵好像瞬間被一根針刺中,灰蒙蒙的回憶升起,朝眼前籠來。

“聽說是個武進士出身,長得白白淨淨的,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她回憶裏的父親很少穿着像個書生,總是頭戴玄冠,身着麒麟服,腰間挂着禦前金牌,左手總搭在佩戴的繡春刀柄上,昂首闊步,威風凜凜。母親秦氏曾說,當年就是被這凜然正氣吸引了,才會砸了琵琶跟他北上京師。

“手無縛雞之力?先帝可誇他英勇無比,刺客還沒來得及拔刀就被他砍成兩段了。”

她忍不住嗤笑一聲。

他英勇無比?她不曾見過。

只記得酷暑嚴冬,她與母親被大夫人逼迫身着薄衣匍匐在雪地裏鏟雪時,他站在閣樓上什麽也沒說。

大夫人責怪她生火劈柴手腳不麻利時,他站在面前什麽也沒說。

大夫人發脾氣抽起荊條要打她與母親時,他先是出手攔了一下,可大夫人一眼就把他瞪了回去,然後他什麽也沒說。

“據說他擅長使用十八種刑具,每一種都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落在他手裏的人,沒有一個是不招供的,”那人将手中捏着的茶杯往桌上一擱,眸中閃過一絲寒光,“也沒有人是活着從刑室裏走出去的。”

她回憶起逃跑的那天晚上,許府的仆人們手持火把追了出來,四處犬吠聲讓人膽戰心驚。他也随着大夫人出了府門,火光照着他衣上的金繡麒麟紋,麒麟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大夫人說:“不要臉的賤蹄子,連狗都知道不背叛主子。”

随即一閃寒光落在她眼中,他從身側抽出了繡春刀,半張臉藏在陰影裏。但他并沒有發現她們屏氣斂聲地躲在茅草堆裏。

她突然感到一陣寒戰,手心不由得起了冷汗。

一旁的九兒推了推她,她才從夢靥中清醒過來。

“玉殷姐,你怎麽了?”九兒壓低聲音問道。

不遠處的芸娘也察覺到了她的臉色不對,正疑惑地盯着她。

玉殷搖搖頭,正不知該作何解釋。

“月姨找你們。”沉香走上樓來,在轉角處朝她們示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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