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淮一片月(1)
黑雲壓城城欲摧,仲夏方晏,餘暑未消,倏忽一場驟雨,京師如同飄搖汪洋之上的一只小舟,風暴翻浪似得将整城煙柳繁花打得七零八落。
鉛色的烏雲裏突然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閃電如錐落入人間。
世間情死,大多不因生死相許,而是難以抽身反遭其吞噬。如這飄搖的城池被吞沒于風雨,如那海難者在汪洋裏掙紮求生,終一浪将其淹沒,死不見屍骨。
就如這葦草鋪成的陋塌上,一雙暗淡的眼枯看着掙紮于寒風凜凜裏的燭火,好像在看着自己的殘生。
她能聽見屋漏滴雨的聲音,能聽見風掀瓦碎的聲音,唯獨聽不見自己微弱的呼吸聲。她殘存的意志使她雙眼昏花、四肢麻木,聞不見風送來的清香,看不清零落窗前的花瓣,就連手指觸及腿側,也生疏得好似在觸碰一個陌生的身體。
唯有她。稚嫩的女童在她身側哭得幾近無力。她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女兒手中的溫暖了。
“玉殷,”她費力地喚了聲,嘶啞的喉中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玉殷,我的好丫頭。”
玉殷盯着紅腫的眼看着病榻上這個茍延殘喘的女人,這個綿軟無力好似半身已化作爛泥的人。
玉殷看見她伸出一只顫顫巍巍的手,一只猶如枯骨的手,蒼白而無血色,手背青筋顯露,目光往上掃去,直至手腕處還有若隐若現的紅痕,觸目驚心。
玉殷死死咬緊牙關,強忍住哭意,看着母親的手在眼前展開,一枚指甲片大小的赤玉耳環躺在手心處。
“玉殷,娘活不了多久了。”那女子像是極力忍住胸口的起伏,“拿上這枚耳環,去秦淮玉宇瓊樓找一個喚作游月娘的人,她是娘的金蘭姐妹,她會幫娘照顧你的。”
玉殷将耳環緊緊捏在手心裏,抽噎着問道:“娘、娘能不能不死?金陵路好遠,玉殷怕走錯方向,找不到月姨……”
女子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輕聲安慰道:“不會的,娘相信玉殷能找到。”目光悄然轉哀,“路走錯方向又有何怕?人生那麽長,總能找回來。只是世上的一些事,一旦選了,就萬劫不複了。”
女子突然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兒,緊緊握住了玉殷的手:“玉殷,玉殷,千萬莫重蹈為娘的覆轍,被情一字栓住了脖子。世上不是沒有情,只是太少太少,多的是虛情假意,你能分辨多少?我的好丫頭,你性子純,與其日後被情騙得半生頹唐,不如絕情絕義,還能壽終正寝!”
倏忽又似被抽去了全身氣力,癱下手臂,仰看破落的屋瓦,好似想透過瓦縫望見外頭的天空。女子眼中噙滿淚水,嘆氣道:“無情無義的人才能壽終正寝啊……”
像是一曲挽歌唱到了尾聲,餘音如扯斷的絲縷,終被雨打風吹的聲音掩蓋。
于時,大明泰昌元年,登基不過一月的皇帝突染重病,有人進獻仙丹,聲稱包治百病,皇帝信而服丹,暴斃而亡。此等奇事,百年未聞,朝中争議紛紛,百姓茶餘飯後也樂于添油加醋。一時之間,天下熱議。
遠京師萬裏的應天府,自然也被此等怪事震驚。應天府,古今豔都,紙醉金迷之城。秦淮河畔,煙柳迷蒙,繁花似錦,莺歌燕語,柔絲軟竹,言笑晏晏。
秦淮河畔多得是妙人豔骨,單是日常的水粉便将流經的河水染成了胭脂色。而河上,精致古雅的畫舫在蕩漾水波上游走,像是體态婀娜、蓮步姍姍的倩女。
臨河而立的一座教坊裏,一名娥眉半蹙的紫衣女子正翹着腳坐着,左手捏着赤玉耳環對着日光一照,耳環邊沿放出一圈耀眼的光暈。右手則時刻挽着一方絲帕,說話時還不時揮一揮,像是花萼上綻開的粉蓮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你說這耳環是你母親給你的?”紫衣女子斜眼一瞥一旁拘束地站着的女孩,眼神淡漠,沒有一絲表情。
玉殷點點頭,臉上盡力裝得鎮定,藏在袖子下的手卻緊張得直流汗。
“你叫啥名?”
“玉殷……秦玉殷。”她咬咬牙回道。
“你姓秦?你父親呢?”紫衣女子狐疑地打量了女孩一眼,眼睛裏像是藏着一把鈎子,想要從女孩單薄的身子裏鈎出點什麽來。
玉殷眼眶一紅,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我沒有父親。”她低垂着眉眼,盡力将眼淚逼回去,眼前卻已是朦胧一片,看不清紫衣女子的表情。
她連忙道:“我娘當年指秦淮河為姓,今日既是她囑咐我來這兒的,這是我與它的緣分,便再指它為姓又如何?”一番話急匆匆地說完,心裏一塊石頭落地,她閉眼,是去是留,該争的也争過了。
紫衣女子挑起她的下巴,玉殷看清了她的眉眼:遠山眉,細長的丹鳳眼,眼角上挑,眼底沒有一絲笑意,目光像針般堅利。
許久,看她丹唇輕起,略帶鼻音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若不是見你有點姿色,便是皇帝老子讓你來的,我也不收。”
玉殷有些詫異,雖說一來便見她冷淡,但若真是娘親的金蘭之交,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喲,月娘,還皇帝老子吶,早些天都一命嗚呼了!”一旁喝酒的花客調侃道。
“您這可有得說人家了。”月娘眸子一轉,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諷的笑,“若您到了那境地,說不定比他還狗急跳牆。”
月娘說着便收回目光,領着她往內頭走,那花客連忙道:“就算如此,我也不至于頭昏腦漲到亂信什麽巫醫服什麽荒誕的仙丹啊。”
月娘只當沒聽見他的話,繼續朝前婷婷袅袅地走,道:“我呢,是這玉宇瓊樓的主兒,你喚我一聲月姨便可。”她的右手放在腰間,依舊保持着那袅娜的蓮花含苞狀。
玉殷小心翼翼地碎步跟在她身後,穿過丹帳紫幔,檀煙袅袅中,有人的笑聲,有琴的彈撥聲,有莺語慢歌聲。
最初的不安,猶如檀煙,升空後徐徐消散。
若說天下的美人荟萃于應天府,天下無人敢反駁。
六朝往事随流水,昔日王氣如一朵盛開的牡丹,凋零後王氣消散,豔骨猶在,浮豔地落在秦淮河上。
金陵才子從來以此為傲,手搖十二骨折扇,步入畫舫,玉人含笑鼓琴,俯瞰十裏荷花,便心曠神怡吟道:“天下之佳麗莫若我大明,大明之佳麗莫若金陵,金陵之佳麗莫若秦淮河畔。”
玉宇瓊樓便是能代表秦淮佳麗的一所好去處。良家人把秦淮河稱作煙花地,詩人才子卻将此稱作風月故裏。
一叢花裏挑擇,自是有盛有枯,有麗有豔。風月裏也亦然。比起邀月坊、群芳閣這種品次,玉宇瓊樓的主兒月娘挑眉輕笑,伸出蘭指輕點:“那些庸脂俗粉豈可與我們玉宇瓊樓相比。”
聽琴談畫,賞風吟月,品詩作詞,紅袖添香,這才是月娘的底氣,也是衆多政客才子慕名而來、流連忘返的原因。美色,不是攬客的主要原因,而沒有它也萬萬不行。
這是人們口中的風月寶地。玉殷卻打心裏不喜歡這個地方。她并非看不起這些人的出身,畢竟大多人都是為世情所迫,她也如此,沒有誰比誰高貴。她看不起的,是面前的曲意言歡,轉頭後的不屑鄙夷,像是臉譜轉換。
她不明白為什麽這裏這麽多人,可以做到在變臉中游刃有餘。就為了多掙那一點銀子,向自己鄙夷的人賠笑逢迎麽?
想法如此,但寄人籬下,終歸要保持沉默。這是唯一既可以劃清界限又不會得罪他人的處事之道了。
月娘将她塞入一間簡樸狹小的房間裏,燭影昏黃中,她看見被褥下探出一雙小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月娘走後,玉殷将抱來的被褥放在床的角落。她總覺得,自己突兀地闖入了別人的領地。
被褥下細小的聲音傳來:“你也是被月姨買來的嗎?”
玉殷一怔,搖了搖頭,看見那女孩蜷縮在被褥裏,像是一個巨大的包袱。
那雙眼睛還在打量着玉殷,像兩顆落在荷葉上的露珠,盡管不再流露明顯的膽怯,但依舊隐藏在陰影裏。
夜色已深,玉殷脫下了衣服,鑽入鋪好的被褥中。忽而又裹着被褥起身,伸長脖子朝向燈燭,正準備呼氣。
“別——”被褥下那個已經許久不作聲的細小聲音突然響起來,有些急切,“能不能不吹,我怕黑。”
玉殷只得又縮回被窩去。
這樣的燈火下即便閉上眼都還能感覺到光亮。她只得學着那女孩的樣子把臉也縮進被窩裏。
玉殷躺在床上,腦海裏回放着逃出許府以來發生的一切,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如果這是一場夢呢?
一場夢能有多長?夢裏的悲歡離合為何如此真實得讓人淚眼潸然?大夢一場後,會将夢裏一切都忘得幹幹淨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