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玉宇瓊樓不勝寒(1)
雅間的窗面朝着秦淮河,遠遠望去可見畫舫游走,柳岸莺啼,姹紫嫣紅映照碧水藍天,好似一副綿延的畫卷。
雅間內檀香微熏,絲羅幔帳被風吹得翩翩起舞,座中幾位士子正品茗論政,一扇竹影屏風後,玉殷略施淡妝正彈着《高山古曲》,曲聲恬淡清新。
“幾日前聖上封楊大人為左佥都禦使,可見對楊大人多麽重視啊。”玄衣士子感嘆道,“楊大人一向看重咱們東林學子,日後咱們中了進士,可謂前途無量。”
另一士子皺眉道:“瞧你想得真美!我倒是覺得,聖上還是不夠信任楊大人。”
“這話怎麽說?”
“你想想,楊大人當年力挽狂瀾,輔佐還是太子的聖上登基,嘔心瀝血,甚至把須發都熬白了,可謂至忠。但聖上一面升楊大人,一面又扶持宦官,先是把東廠交給了魏忠賢,又是自己天天沉迷木工,讓魏忠賢秉筆批奏折,可楊大人向來都反對宦官參政的,這目的不是很明顯嗎?”
“這……這魏忠賢着實讓人頭疼,若他只是掌個東廠,也就罷了。可他偏偏跟聖上的乳母糾纏不清,聖上事事由着客氏,也自然事事由着他。”
“東廠的人,不好惹啊。”
“還有更甚的呢。這魏老頭如今權重勢大,搞得朝中後廷烏煙瘴氣,一群小人為了巴結他,居然喚他‘九千歲’,他還欣然接受了。”
士子拍案怒道:“豈有此理!這些小人!小人!居然對閹豎阿谀奉承,簡直有辱我大明朝野的清明!”
“唉,每當聽到這種消息,在下便寝食難安,怕就怕這些人這樣折骨損節,敗壞的不僅是士人之風,更是我大明國運啊!”另一士子咬牙憤懑道,“可笑的是,朝中有名有姓的人居然趨之若鹜地向魏忠賢獻媚,争相當閹豎的幹兒子。你們猜猜有誰?”
衆人冷哼一聲,聽那人道來:“工部尚書崔呈秀懂吧?你們是沒有見過那殷勤樣兒,恨不得給閹豎當馬墩子呢!”
“豈有此理!”
“還有兵部尚書田吉,長得像個壯碩的漢子,獻媚起來讓人看了都惡心。”
“嗚呼哀哉!我大明早晚會毀在這些小人手裏的!”
“還有刑部侍郎周應秋!這個更可惡啊!用豬蹄去讨好閹豎的從子!”
“豎子也!辱沒風氣之豎子也!”
“錦衣衛指揮使許顯純,聽說過吧?豎子也,原以為他是個鐵骨铮铮的漢子,一到閹豎跟前腿比誰都軟。你們想象的到嗎?一個穿着麒麟服提着繡春刀的人管佝偻猥瑣的閹豎叫‘義父’的場景。”士子先是義憤填膺地說着,說到這兒一桌人不由得笑了。
屏風後的音陡然一劃,弦生生崩斷了,像是誰慘叫了一聲。
玄衣士子連忙問道:“姑娘,怎麽了?”
半晌無人回應,一桌士子正疑惑,見玉殷左手提着琵琶,右手指尖正淌着血,淚水把妝都沖洗花了,一臉頹然幽幽繞過屏風,朝雅間外頭走去。
“姑娘!”玄衣士子疑惑地喚了一聲,無人回應。
外頭經過的月娘連忙進來,笑得明媚:“各位稍安勿躁,只是琴弦斷了,換一根再來便是。要不,月娘再幫各位另找一個?”
士子揮揮袖子:“不了,我等也該告辭了。”
月娘挽留道:“這就走了?行,得了空,再光臨玉宇瓊樓啊。”
士子道:“這是自然,玉宇瓊樓風情雅致,曲子也沒一點風塵味兒,倒是頗符合我等口味。”他稍作一頓,“只是,方才那姑娘也忒嬌弱了些,不就指頭被弦割了個口子,至于哭成這樣嗎?倒讓我等自覺怠慢了她。”
“公子教訓得是。”月娘連忙道,“奴家會好好說說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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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殷抱着斷了弦的琵琶匆匆走過,她總覺得每路過一人,那人就用怪異的眼神看着她。
她性情冷淡孤僻,不善與人往來,但也知道樓內諸多人與她,表面上秋毫不犯,背地裏總嚼舌根。這臉上兩道淚痕,怕是又為她們添了話資了吧?
想到這裏,她心裏愈加煩悶,腳步不覺得加快,板着的臉極力用冷漠維護自己的尊嚴,僵硬得像塊石頭。
回房後,她開始為琵琶換弦,腦中卻不斷浮現士子們的談論。羞辱感又一次如潮水湧來,像是要把她溺死才甘心。手中動作不禁加重,才剛幹涸的血液複在指尖流淌起來。
十指連心,指尖的刺痛感沿着血脈迅速流到心口。
血液滴落在琵琶身上,滲入紫檀木中,留下一點暗色的印記,像是紫檀木上綻開的花。玉殷不由得看癡了,不顧手上的疼痛,又将一滴血擠出。一滴,又一滴……她像是着了魔,瘋狂地擠壓着已經泛紫的手指尖,像是要把血都放盡似的。
她突然感到一陣快意,伸手抽下發髻上別着的銀簪,将簪尖慢慢朝手腕處移去,越接近她心中越激動。
被一方絲帕掩着的手突然襲來,奪過她手中的銀簪。
“這是作甚?”月娘驚愕地看着手中奪來的銀簪。
玉殷瞪着她,眼中翻湧的波浪漸漸平靜下來,她咬牙道:“我想要幹幹淨淨地做人。”
“所以你就要放幹自己的血?”月娘質問道。
“我只是不想身體裏流着那人不幹淨的血。”玉殷眼神黯淡,幽幽說道。
月娘嗤笑一聲:“你不是想做人,你只是想做鬼而已。人哪有幹幹淨淨的?”
玉殷冷冷瞪着她:“不能幹幹淨淨地做人,我寧願死。”
她盯住月娘手中的銀簪,想要奪回它。然而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了月娘的手上。
她發現,月娘竟然是用拇指和中指捏着那只簪子的,食指卻始終藏在絲帕裏。玉殷突然想到,自打自己來到這兒,就沒有真正見過月娘那只手的全貌。
月娘眼中笑意隐約,但顯然是諷刺的笑:“這種話只有你這個年紀的人才會相信。”
玉殷的眼睛還停留在月娘的手上,回神時卻見月娘的臉逼近到眼前,看她擰着柳眉,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但你這三年不是白吃白喝的,要死也得還了我銀兩再死,我絕不攔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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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善才抓起她的手,眯着眼仔細打量着那已經變得紫紅的手指,皺眉問道:“這是弦割傷的?”
玉殷用餘光瞥見一旁面色驚詫的九兒和芸娘,點點頭。
湯善才放下她的手,轉身靠在了躺椅上,面無表情道:“你若不願意練,明說便是,何必拿這種借口诓老朽?老朽年紀大了,眼睛卻不瞎。”
玉殷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只得木然立在原地。
“你若已經對它厭倦了,早說才是。”湯善才抿了口清茶,道,“彈琵琶講究的是以情入曲,你與它兩方不和,難成一心,練再多也無用。”
“不是這樣的,師父。”玉殷急道。
湯善才轉過頭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掃過九兒與芸娘,沉聲道:“既是如此,便要誠心誠意。這不只是在幫別人,更是在幫自己。秦淮河畔不缺美貌的女子,只是,以色侍人,能有幾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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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善才許了她養好傷再入六音坊。
夜半,喧嚣開始歸于平靜。玉殷坐在床頭,凝視着結痂的指尖兒,像是在思索着什麽。
九兒散開發髻,正用檀木梳理着烏發。芸娘出去打洗腳水,還未歸。
“玉殷姐,過些日子咱們就要正式登場子了。”九兒打量着銅鏡中圓潤的臉,“說實話,我現在一想到這個,又緊張又激動。”
玉殷心不在焉地問:“為什麽呢?”
“我想像沉香姐那樣,能登畫舫會群士,秦淮河畔無人不曉她,不用再躲在屏風後彈琵琶,像是戲臺上打梆子的,整場戲下來一個看他的都沒有。”九兒眼中浮現笑意,“但我又怕自己初登場子,會緊張得連手指怎麽放都忘了。”
半晌都沒傳來玉殷的回話。
“玉殷姐?”九兒疑惑地回頭,見玉殷怔怔地在出神。
“九兒,”玉殷輕聲問道,“你有見過月姨的手嗎?”
“你說的是那個被帕子蓋着的?”
玉殷點點頭。
九兒繼續梳着頭發:“見過啊。”
玉殷急道:“我是說沒有被帕子蓋着的時候。”
九兒想了想:“那我沒見過。玉殷姐,你說她為啥總要拎着那帕子?”
玉殷有些失落地搖搖頭。
“我聽沉香姐說,月姨以前在秦淮可有名了,彈得一手好琵琶,曲兒也唱得漂亮。”
玉殷詫異道:“她會彈琵琶?那怎麽就不彈了?”
九兒搖頭道:“許是厭倦了吧。”
玉殷看着不遠處靜靜躺着的琵琶,耳朵突然捕捉到一聲尖叫。
九兒也聽見了,轉過頭驚愕地看着她,手中木梳還卡在頭發上。
二人連忙出了房間,見芸娘端着水盆正立在沉香房門前窺探,見到她們便款款走來,嘴角浮現一絲耐人尋味的笑。
“沉香姐怎麽了?”九兒焦急地問道。
芸娘悠悠道:“還能怎樣,醉生夢死,快活得很。”
九兒聽完依舊困惑,玉殷卻會意了,眸中流露出一絲極力掩蓋的厭惡。
芸娘察覺到玉殷眸中的變化,心裏不由得想笑。
“她……她怎能把人留在這兒,還、還如此招搖。”玉殷垂下眼簾,擠出這句話,擰着的眉卻将她的看法暴露無遺。
芸娘不由得感到一陣快意:“玉殷,你這話說的,還真像好人家沒見過世面的閨女。”
玉殷無視了她話語中的嘲諷,又道:“月姨不管麽?”
“我可沒那功夫。”月娘一襲玉色長衫自扶梯轉角悠悠走過,“我只在乎我的銀子,其他的,我管不着。玉宇瓊樓沒有那麽多規矩。”
玉殷心裏湧出了從未有過的厭惡感,她突然想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芸娘斜了玉殷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