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宇瓊樓不勝寒(2)
尋常女子年滿十五便行及笄之禮,用一根發簪将烏順的青絲绾起,标志成年,可以許嫁。
秦淮河畔的女子并無及笄之禮,往往是登場子前行穿耳之禮,以示成年。
十一月十一日,俗稱一陽節,傳說在這一天穿耳,不會感到疼痛。
玉殷對這種傳說将信将疑。
月娘将祖師爺管仲的畫像挂在內堂的牆上,燃起檀香煙,幔帳将四面的光遮得嚴實,堂前放着三個蒲團。
九兒看到這場景,想到将要發生的事,忍不住直捏耳垂,忐忑地問道:“玉殷姐,為啥一定要穿耳啊?”
玉殷想了想,似懂非懂道:“穿了耳,戴上漂亮的珠墜子,你才夠格登場子。”
月娘拿出穿耳用的包裹,在桌上攤開,裏面夾着細長的銀針。玉殷忍不住頭皮發麻。
九兒的聲音有些發顫:“可我真的,有點害怕。玉殷姐,穿耳會很疼嗎?”
玉殷木愣愣道:“我不懂。”
一旁的芸娘倒是氣定神閑:“九兒,你也別瞎想太多。我娘說,穿耳很快的,看起來滲人,其實一點都不疼。而且,有了耳洞,我們就可以戴好看的耳墜,可以打扮得更漂亮。”
月娘面無表情道:“都別吵嚷。去蒲團上跪着。誠心求祖師爺給你們個好前程。”
玉殷跪在蒲團上,看着那副泛黃模糊的畫像,餘光卻忍不住朝桌上的銀針游去。
片刻後,月娘走到她的身側,手捏着兩顆黃豆,來回搓着她的耳垂。
玉殷極力使自己內心漸趨平靜,感到耳垂開始發疼變麻。月姨停了手,轉身去取銀針。耳垂在燥冷的空氣中開始發熱變麻。
月娘又用手搓了搓她的耳垂,輕聲道:“咬咬牙,就過去了。”
她緊緊咬住牙關。
耳垂中心一點像是被指甲刺了一下,發麻的部位隐隐有錐心的痛感傳來,掠過頭皮。她看見月娘放下的銀針上,刺眼的嫣紅針尖,突然想起了指尖被弦割傷的那種疼痛。
月娘細心地用浸過香油的棉線穿過了她還在淌血的耳洞。
之後玉殷在銅鏡裏看見了兩邊染血的棉線,耳垂的麻感已經退去,留下的只有酸痛,痛得讓她一度覺得耳垂不再存在了。
她伸手想要觸碰它們,以确保看到的不是幻想而是還存在,可指尖一觸及棉線,牽一發動全身,痛感自頭皮蔓延到腳底。
九兒紅腫的眼還在不停地流淚,雙手半舉着不知該怎麽放:“玉殷姐……好疼,真的好疼。”
玉殷走向她,替她抹去眼淚,在她身側,朝着她的耳垂輕輕吹氣。
“還疼嗎?”
九兒朦胧淚眼裏多了一絲笑意:“玉殷姐這樣吹,就不那麽疼了。”
玉殷繼續輕吹着她紅腫的耳垂。
“玉殷姐,你對我真好。”
芸娘這時候款款走來,耳垂上挂着嫣紅耳墜子,臉上的笑容如漾開的春水。
玉殷連忙上前:“你怎麽就戴上了?月姨不是說要等傷口止血了才能抽棉線嗎?這樣的話萬一傷風了……”
“我不怕。”芸娘昂起下巴,笑得燦然,“這耳墜子真好看。”
玉殷欲言又止,瞥見芸娘耳墜子的銀耳鈎上,赫然還沾着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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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縧。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春來了。
秦淮河也換上一層春衫,玉殷抱着琵琶站在河畔。畫舫樓船上,輕歌曼舞,連春水都抹上了一層胭脂。
分花拂柳中走來了個窈窕女子,笑聲如銀鈴,又蹦又跳地來到玉殷身邊:“玉殷姐,我要改名叫‘玉裁’了,不為什麽,就因為我喜歡玉殷姐的名字,也喜歡秦淮河畔的煙柳。”
“玉殷姐,昨兒芸娘第一次登場子,你也去看了吧?我覺得她彈得《玉樹□□花》比沉香姐彈得還要好。她改名叫媚生了,穿得可漂亮了。一身嫣紅薄衫,戴了雙珊瑚紅耳墜子,從屏風後一走出,把所有人都驚呆了。還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玉殷姐,我今天登場子彈得是《春江花月夜》,你覺得我彈得好嗎?好久以前我在夢裏聽你唱過,當時就覺得這曲兒真美。”
春衫薄,柳絮如煙。玉殷遠望秦淮河上飄着的一層薄霧,竟一瞬以為是夢境。
是檀香熏成的夢境,紅帳籠罩的夢境。滿座衣冠,獨她一人素衣勝雪。款款從屏風後走出,随意绾起的發髻上孤零零的別着一支發釵,素衣上描着淡雅的蘭紋,琵琶身上素淨沒有雕飾,臉上不過淡淡蓋了層胭脂。唯獨耳垂上戴着翠如黛山的墜子,一下子奪了半邊春色。
一指落下,音色尖銳如錐,鑽裂了山谷中印遍青苔的頑石。
一音躍起,靈動如石縫中鑽出的嫩芽。連綿旋繞的音随着葉的抽撥逐漸升起,商音沉重,根莖茁壯,蔓延的根将巨石瓦解于股掌之中。清泠泠的彈奏如春雨潑灑,彈躍在葉面。滑音自如葉莖抽出,翻動的手指間如旋開了朵朵蘭花。
玉殷感覺自己就像那塊頑石,手指間躍動的音催促着葉根生長,而自己則被蘭根包圍、籠蓋、穿孔、瓦解。黯淡的琵琶身上,倏忽開出了幽蘭。
風雨驟來,瓢潑傾盆。天地倏忽間将要崩裂,雨水如豆打得花枝散爛。
但是鼻畔的幽香沒有散。
玉殷睜開眼,場下一片寂然,只有零零星星的掌聲。她不緊不慢地站起,福了福身,抱着琵琶悠悠退下。她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一種寂寞,茫茫世間,居然只有她見過方才片刻裏盛放的幽蘭。
“你的曲子跟你的妝容一樣,很寡淡。”一句毫不客氣的話從耳邊傳來。
玉殷忍住胸腔裏頓生的火氣,轉頭瞪着那個人。
那個人卻對她眸中的憤怒熟視無睹,旁若無人地倚在朱漆欄杆旁,身着一襲寬大懶散的檀色薄衫,頭上用紅綢緞随意绾起青絲,絲縷零落的發絲散在耳邊,白皙的臉被酒氣醺得如抹上一層胭脂。
“月娘沒教好你嗎?穿得如此寡淡登場子。”他的聲音不似尋常男子般粗犷,而是柔和優美,倒像是個女子繃緊了嗓子在說話。
“你叫什麽名字來着?”他見玉殷并無意回答他的話,轉頭望了眼遠處挂着的牌子,“今日登場子的是……照碧,秦照碧。這名字不錯,倒和你的耳墜子很配。”他的眉細長如柳葉,又不似柳眉輕柔,他的眼角飛挑,顧盼間竟比女子還妩媚生姿。
玉殷想起芸娘曾說的南風館裏的小倌,不由得鄙夷地打量了一眼眼前這個人,然後扭頭就走。
身後那個人大笑起來,笑得瘋瘋癫癫,将挂起的綢彩扯落了一地。
***
夜色入戶,明月當窗,照無眠。
自打登場子後,月娘将她們仨分了房。此後,再也不用徹夜點着一支燈燭了。
玉殷抱着琵琶,靠在床頭,手指不經意劃過琴弦。
“我看見你的心了,在空谷裏,像一朵蘭花綻開。”她的眸中倒映着恬靜的月波。
“可是,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看得見。”眸中的月波裏,閃過一絲落寞。
指尖輕輕幾下撥動,好似回應。
“你是說,這便足夠了?不,如果這樣,世上對于我來說,該有多寂寥啊。”她自言自語,形如夢呓。
她将頭靠在琴頭上,像是依偎在一個人的懷中。
“你叫我試試《玉樹□□花》?”
“不行,不行。它配不上你。像是讓一個粗嗓子的男人唱豔曲,真滑稽。”
她的臉上陡然出現一抹笑意,轉而又陷入深思。
“琵琶,我想起師父彈過的一首武曲,那時候我看見了戰馬、兵戈、铠甲,聽到了排山倒海的鼓聲、厮殺聲,還聞到了熱血。師父說,那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故事,劉邦戰勝了楚霸王,霸王在十面埋伏中單槍匹馬地厮殺,在四面楚歌中拔劍自刎。”
“琵琶,那首曲子很雄渾激昂,師父說,劉邦從一個混混成了天子,真不容易。可不知怎麽,我想得最多次的,居然是霸王。”
她彈起琵琶,幽幽唱着:“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檀色長衫,裁如柳葉的眉長入兩鬓,一雙眼角上挑的鳳眼,白皙的臉頰上被醺成胭脂色,顧盼生姿。眼前居然浮現這樣一幅畫面。
玉殷突然頓住了手。
“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