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奈何人是曲中人(1)

九兒連續多日閉門謝客,連月娘也無可奈何。房中偶然傳出凄婉的幾支琵琶小曲兒,只能隐隐聽見有人的走動聲。

玉殷也心緒低落,幾日來不過往來畫舫教坊間。莺歌燕舞聽得不多,閑言碎語聽得耳朵都快生了繭。

好像一司三院傳了個遍,金陵最浪蕩的公子爬上了自命清高的秦照碧的繡床上。

酸的人說:“這蹄子,尋常人摸她個手她都要裏裏外外洗個七八遍,這一下,栽到了每天上七八遍床的人身上,可不得把她皮都搓爛了。”

一時衆口相傳,所有人都在極盡平生所見往裏頭添油加醋。

玉殷抱着琵琶昂着下巴一路走回樓裏,面無表情,但總有人交頭接耳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着她。她咬牙,愣是裝着熟視無睹,進了樓便迎面撞見蓮步姍姍的芸娘。

芸娘什麽也不說,只是沖她一笑,但她從芸娘的眼中仿佛已經看見她的心中所想:“裝什麽清高?淫/婦!”

玉殷心裏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匆匆回到房中,把房門關得嚴嚴實實。她想起遇見的那些人,他們光用目光就好像把她渾身拔個精光,然後用打量器物的眼神瞧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所有的眼神交彙在一起,她突然有種快被逼瘋了的感覺。

從事發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心沒有一天是安定的。她開始易于煩躁、多疑,每一個談話的人好像都在說她,每一個身後的人好像都在指她,甚至某一日魏绮沒有如以往般出現,她便以為他抛棄了她,近乎瘋狂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大發脾氣,摔枕砸被褥直到精疲力竭。

其實魏绮不過因事晚了半個時辰才到,抱着她安慰許久才也沒讓她的情緒徹底安定下來。玉殷當時凝視着他,滿臉淚痕,眼神有些疲倦,捧起他的臉,近似夢呓道:“你發誓,你不會離開我!你一定不會離開我!”

魏绮其實從來沒發過誓,也從不相信誓言,但他還是順從地說:“我發誓。”看見玉殷仍舊游移不定的眼神,還自己特意加了一句:“否則不得好死。”

玉殷吻了吻他的唇,他的唇因而蹭上了她的嫣紅色口脂。她用指尖抹了抹,嫣紅色的口脂如雲霞般散開。她第一次這麽仔細地打量着他的嘴唇。魏绮的嘴唇很薄,像是一把利劍,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刻薄和毒舌,但它總是有她喜歡的弧度。

“绮郎,”玉殷氣若游絲,眸含秋水,“平南侯派人來教坊司,點了九兒、芸娘與我月底去平南侯府為他老人家賀壽。”她看見魏绮原本迷蒙暧昧的眼眸突然一動,如一塊石子打破了水中倒影,逐漸清明起來。

“到時候,我們還能相見嗎?”她的手指輕柔地撫過他的眉。

她凝視着魏绮的眼眸,妄圖從其中看出點什麽。

魏绮閉上眼,嘴角含笑道:“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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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來都是芸娘給九兒親自送飯菜,旁的人九兒甚至連門都不願意開。玉殷硬着頭皮向芸娘問起九兒的情況,芸娘眄了她一眼說:“你自己心裏還不清楚嗎?”

于是下一次芸娘去九兒屋裏的時候,玉殷就偷偷跟在芸娘身後。房門打開一道縫,芸娘便貼着門将身子滑進去,房中如何光景吝啬得一點也不多透露。玉殷眼尖,在門縫打開那一刻看見九兒抽身閃到門後,脖子上的掐痕泛紫,像是九兒小時候套着的鎖鏈。

玉殷的心像是被貓爪撓了一下,刺疼刺疼的,整一日都隐隐作痛。

夜涼如水時,也不知是寒意将其涼到麻木,還是氣息平靜使其安定,疼痛不再時不時發作了。

玉殷覺得自己也染上的九兒曾有的恐懼,一個人的時候也開始害怕燈燭被吹滅。

月末近了,平南侯的六十大壽轉眼就要到了。她還不懂九兒和芸娘要選什麽曲子,但她心裏已經暗下了主意:她想演奏師父的《十面埋伏》。如斯盛宴,如斯氣場之中,才配得上如斯曲子。

她立好琵琶,剛下了一指,魏绮便踏着月色前來。

“看來我今日來得挺早,趕上娘子練琵琶了。”魏绮笑道,邊說着邊往床上一躺,伸了伸腰杆,“如此甚好,早就說要來聽娘子彈曲兒了。平日裏那些人聽曲子時還咋咋呼呼的,弄得我都沒心思好好聽一曲兒。”

玉殷回眸一笑:“那今日妾身便專為绮郎一人彈。”

冥冥昏天,鼓聲擂起,黎明的曠野上寂寥無聲。千帳營寨,身着铠甲的士兵在向遠處瞭望。威風凜凜的将軍站在軍帳前,熹微晨光勾勒其雄偉身廓。馬蹄聲聲,騎兵如風追逐敗陣敵軍,越過山巒原野。調兵遣将,布陣排兵,場面盛大而井井有序,震人心脾。長輪奏音之後,偃旗息鼓,銜枚疾走,穿梭山丘灌木間,夜而無月,一切都詭異多變。

玉殷突然感受到了劉邦當時心中的壯志雄心,壯闊如汪洋大海,高遠如蒼穹雲天。偃旗息鼓時,彈撥由快及慢,像是有人借着夜色潛伏,在她身後悄悄走近,像是灌木叢中旁斜的樹枝摩擦在她的衣上,漸漸繞過她的腰肢。蘭草香又将她包裹進了一個溫柔鄉。

弦上演奏着短兵相接,刀槍相撞,清脆寒厲的聲音在指與弦的撞擊中傳來,交雜着發簪落地聲,衣袖摩擦聲,玉佩碰撞聲,熱燥的呼吸聲。古戰場的寒意不在風中,在她松開的腰帶下,在滑落的襦衣下,裸露的肩頭。就連鮮血散發的溫熱都變成了魏绮濕熱的吻。

楚漢交戰的兵戈聲與鼓聲還在耳邊回蕩時,玉殷已不知何時放下了琵琶,何時燈燭被熄滅,何時兩腿纏在了魏绮的腰上。這場吻來得昏天黑地,太過突然,突然得二人還不及倒下便已衣裙盡褪。玉殷光潤如玉的背完全袒露在夜色裏,甚至每一根寒毛都能接觸都夜的涼意,她只能緊緊貼着魏绮,從他身上來索取溫暖。

但她心裏隐隐有不安的感覺,覺得今夜的一切不似平常。像是平靜湖面下的暗流湧動,一切都讓她覺得不對勁。魏绮的吻比平時更熱烈,魏绮的撫摸更有力,魏绮把她擁抱得更緊,魏绮想要的似乎更多。

她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頭靠在魏绮的肩頭。頭腦裏暈乎乎的,什麽思緒都被扯得七零八落。魏绮的手撫在她烏順的頭發上,暖黏的聲音貼着她滾燙的耳根傳來:“玉殷,不管我是誰,你都願意當我的娘子嗎?”

“只要你愛我。”她猶如飲了陳年美酒,醉得昏頭昏腦,不假思索便對人掏心掏肺。但此刻她眼裏沒有未來,沒有如果,只有魏绮。

靜谧的月色如一條銀色的魚在水中輕盈地游,錦被帶着夜的寒涼摩擦過她的肌膚,猶如一條條黏滑的魚貼着她游過。她突然感悟到身而為人,做不到無情無義,就算真如母親臨終所說,她也甘願以身相試。也許很多年後她仍會感激魏绮,是他第一次帶她領略人間至樂,像一個師父一樣諄諄教誨她,使盡渾身解數引導她進入樂土。

宇宙鴻蒙如何開辟?萬物迷途如何點醒?尋尋覓覓的漁人舍舟棄漿,迷途于十裏花林,又是誰在冥冥之中指引他找到小洞,愈進愈深,豁然開朗,眼前突現一片光亮。一片混沌中,她的身體也像是掩藏千年的桃源被倏忽打開了,良田美池桑竹,足以令人興奮驚嘆了吧。

萬物之主造物總是有靈的,如果歡樂只會轉瞬即逝,那就用疼痛來刻骨銘心吧。玉殷流淚了,但她覺得這是因為頓悟了。

雨疏風驟,殘醉未銷,一夜海棠依舊。

魏绮的手輕輕滑過她的臉側,沉睡時的她平靜如水,雪肌玉骨如白瓷般清滑,竟讓他突然頓住了手,産生了不可亵玩之感。他突然有了一絲愧疚。

玉殷右耳上戴着一枚紅潤剔透的耳墜,而左耳卻空無一物。魏绮不由得産生疑惑,伸手摸了摸那嫣紅的耳墜子,玉殷像是觸電般被驚醒了。

“這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玉殷淡然道,眼眸如夜空一般幽深,“當初就是憑它找到了月姨。另一只也許還在月姨手中吧。”

魏绮聽完若有所思。

“绮郎,你從來沒有告訴過妾身關于你的事情。”玉殷突然用那雙幽深的眸子凝視着他,讓他的心不由得顫了顫,像是微風掠過樹梢,原本平靜的心漸漸起了波瀾。

魏绮被她的眼睛看得感到有些不自在,故作鎮定地閉上眼,生怕她會從他眸中的波瀾中看出什麽端倪。他不知該怎麽開口,許久才擠出一句話:“我不過是個下人的兒子。”他偷偷用餘光打量玉殷的反應。

玉殷像是早就猜到這個回答,情緒沒有一絲明顯的波動。她摟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頭,像一只溫順的羊羔,在等他接下來的話。

“我母親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嘆了口氣,“從小到大都是我爹照顧我。”

“他對你好嗎?”

“嗯。”他點點頭,眼中流出一絲感激,“他是世上最好的父親。”

“從前我爹地位不高,手下沒人聽使喚,我就天天替他跑腿,一月磨破四五雙鞋,現在他成了主子最信任的人,手下的人多了,我也清閑了,便天天替他糟蹋銀子。”他揶揄一笑。

“平南侯爺是個很正派的人,能跟着這樣的主子,你父親一定是個好人。”玉殷道。

魏绮眸光一顫,嘴角漸漸勾起笑意:“他在我心裏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可是他得罪的人也多,罵他的人也不少。但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人本來就是很複雜的,是好是壞哪裏是只言片語可以分得明白的。但我相信他是好人。”

“邊事缺糧饷,他便拿自己的錢捐,說再怎麽也不能讓衛國保家的人餓着。別人恨他,但他不會因為私仇就用權力埋沒他們,照樣向主子舉薦他們。有時候主子也不好當,手下的人心裏各有各的小算盤,總想為自己撈更多好處,這樣下去事情哪有做得好的?主子也不好直接出面去跟這麽一些人扳手腕,他就得去當這個惡人,被主子當劍使,什麽屎尿都潑在他頭上。”魏绮突然有些哽咽,像是在強行壓制胸中的起伏,擰着眉道,“別人都對他怒目相向,只有我這個兒子才能懂他、心疼他。”

玉殷不由得愕然。她想起了許顯純,這個讓她痛恨的父親。如果魏绮身為兒子才能看到父親的另一面的話,那麽她為何看不到許顯純的另一面?還是說這麽多年來,母親和她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父親?難道他醜陋的面具下,也有這樣不為人知的良善嗎?

玉殷想起她在草堆中看到的那個拔刀寒目的男子,還有那個一臉痛惜說要帶她回家的人,從前心裏認為的虛情假意被悄悄擊散,兩個人開始漸漸重合。

那麽,绮郎,你是否也有另一面?

她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這麽一個念頭,不禁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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