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奈何人是曲中人(2)
月末的一天清晨,微風中有清新的涼意。
九兒一身青衣,抱着琵琶從房中走了出來。厚重的脂粉或許可以遮蓋玉容的憔悴,但掩蓋不了眼神的憔悴。脖子上的掐痕已經淡去,若非近看便難以察覺。
玉殷一直注視着她,但九兒吝啬得連半個眼神都不願意給她。就這樣看她猶抱琵琶半遮面,匆匆随着芸娘鑽上馬車。她沒有罵她,沒有打她,或許是因為知道沉默可以讓人心比針紮還難受。
一路風塵,玉殷撩開簾布一角,看應天花繁美景,車水馬龍,想到自己初來時的場景。那時的她風塵仆仆,狼狽不堪,餓得昏天黑地,步入繁華古都雙眼卻不見美景,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歷時經年,舊日再這麽難以忍受的痛苦,如今不過心頭淺淺的一個烙印,想起時也索然無味。
步入平南侯府,立馬着手準備。調弦試音,提聲練嗓,衆人忙得不可開交。
“芸娘,我有些害怕。”
玉殷手中的絲帕反複在琵琶身上擦拭着,耳朵卻對着另一個方向,心猿意馬。
九兒正向芸娘訴說着自己的不安。芸娘柔聲安慰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感情甚篤。
玉殷心裏跟被螞蟻咬似的,又弄不清到底哪裏難受。
《春江花月夜》的柔風微瀾在觥籌交錯的喧嚣聲中鋪開。琵琶弦音輕曼柔情,涓涓如山間清泉,皎皎如高臺明月。
九兒與芸娘柔聲軟語如紅绡玉緞将衆人的心纏上,漸漸系緊拉入一派清寂舒柔的春夜裏。
平南侯如沐春陽似地閉目聆聽。玉殷候在白鶴鳴竹的屏風後,偷眼從縫隙中打量着。斑鬓白須的老奴正安靜地立在平南侯身後,目光矍铄。
玉殷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的步伐穩健有力,步調較快,一點兒也不似魏绮的散漫悠閑,柔如踏風。他的眉稀疏斑白,也不似魏绮的眉如裁柳葉。他的眼神尖銳如鷹,更不似魏绮鳳眼微張時特有的媚氣。但他年逾花甲卻時刻精神飽滿,像魏绮無論沉醉與否都不令人覺得萎靡無力。他調動人手時果斷沉穩,倒像是魏绮面對錦衣衛砸下酒壺的那一刻。
幾十年後的魏绮,會不會活着活着也成了這個模樣?
玉殷看到老奴斑白的頭發與龍鐘老态,突然心中湧起溫暖,好像對面的人就是魏绮一般。她突然想跟魏绮一夜老去,寧不要這樣的青春風華,只要她有幸能看見他銀發蒼蒼,滿鬓如霜。
“諸位前來為本侯賀壽,本侯感激于心。”平南侯洪亮的聲音響起,“高朋滿座,自當鼓瑟吹笙,以美酒佳肴相待,表主人一片誠心。諸位,請。”衆人紛紛端杯舉盞,滿臉喜氣,恭賀道:“恭祝侯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平南侯将酒盞一飲而盡,正要落座,突聞屏風後五弦一撥,如裂錦撕帛,如鐘鼓隆隆,手上不禁一頓。滿座寂靜,像是聆聽亘古梵音從悠遠的空中傳來。
平南侯的手不知不覺撐住自己的頭,手指摩挲着如蛛網蔓延的皺紋,手中被兵器磨出得老繭又幹又硬,像是一粒粒塞外風沙被鑲嵌在他的指根。記不得是什麽時候嵌上的,也許是月夜逐敵落馬時手摁在了沙地裏,也許是守城時伸手擋住被寒風卷來的風沙,也許是在清掃橫屍千裏的戰場時連帶血沫一起沾在手上的。
平南侯感到心越來越沉重,重得像是他少年時第一次接過父親扔來的長劍時,單只手突然接過的負重令他重心不穩跌在地上。
關山明月,夕日孤城,金戈鐵馬,多年前戰場上的鼓聲如響在耳,震得他的心抖擻不安。
琵琶聲變得蕭瑟悲涼,四面楚歌裏楚霸王拔劍自刎,劉邦睥睨這場注定的敗落,高高在上。平南侯不禁滿目蕭然,宦官擅權,皇帝只顧流連後廷,邊事催急,金兵席卷國土,如猛獸貪婪地撕咬,寸寸山河寸寸血。将士形同枯骨堅守,兵心寒顫,誰都明白每一場戰役即為送死,但又不能不送死以延緩喘息。
他心裏早就有一個聲音在像針一般紮他了,但他從來不敢說:大明,是不是要完了?
弦音如驚雷般地落在耳邊,平南侯如失魂落魄般驚坐起,久久難以從方才眼前虛幻的景象中回歸神。女子從屏風後繞出,沒有留意任何人的表情,自顧自地福身行禮,将身退下。
久久,平南侯道:“賈叔,去、快去,重賞那位姑娘。”
身邊的老奴“諾”了一聲,步伐匆忙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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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平南侯應是個懂修身養性之人。
玉殷抱着琵琶繞進後堂回廊,廊外沿途種植桃李杏梅,疏影橫斜,日色爛漫,透過交錯的樹枝落在地上,斑駁錯落,別有一番明媚動人之景。
玉殷本被此番景色吸引,腳步姍姍,突然想到月娘叮囑過她不可左顧右盼,無端生事,只得忍下心中的欣喜好奇,垂下眼簾沿着長廊匆匆行走。長廊曲折,漸從明豔進入幽深,玉殷擡頭,原來是桃李盛景已被幽竹取代,回廊轉角處一名男子正搖扇面竹,自有閑情。
玉殷望見那個背影,雪衣鷺鸶斂翅從竹葉間隙中飛出,翩翩落落,如躍如舞,心中不禁漏跳一拍,連帶着剛邁出的步子都虛了力,重重地落在地上。男子聽見了身後的動靜,款款轉身而來。眉眼清俊,恍若昨年。
“你便是方才那位在屏風後演奏琵琶的姑娘吧。”他清脆的嗓音響起,玉殷垂着眼簾不敢目視,點了點頭。
“平時聽慣了柔曲軟調,不免乏味,姑娘一曲铿锵,倒讓人豁然開朗。”陳光義打量着眼前清冷如水的女子,妝容素淡也別有姿韻,不由得心生好感,“敢問姑娘所奏是為何曲兒?”
“家師所譜,名曰《十面埋伏》。”玉殷強作鎮定道。
“尊師定是世外高人。如此氣魄世上能有幾回聞?”陳光義敬佩道,略作一頓,又輕聲問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不日在下願親上秦淮再聽此曲,以慰壯心。”
玉殷一怔,恍惚間聽見自己的聲音:“照碧,奴家小字照碧,秦淮玉宇瓊樓。”
陳光義似是咀嚼這幾個字,忽聞有人聲傳來:“照碧姑娘!”
玉殷回頭,疾步趕來的正是平南侯身旁片刻不離的老奴,心中不由得有些欣喜。
“見過陳大人。”老奴先向陳光義行禮。
陳光義對他向來親近,親和道:“不必多禮,賈叔。”
“照碧姑娘,今日一曲令侯爺頗為滿意,特別叮囑老奴給照碧姑娘備份厚禮。老奴已經交付給月姨了,特來與照碧姑娘告知一聲。”
“照碧姑娘的曲兒當真不同凡響。軍旅之人向來對兵戈之事感懷頗深,老奴早年随侯爺征戰沙場,想來侯爺定是通過姑娘的琵琶曲想起當年的戎馬雄風了。姑娘一曲,可謂功不可沒啊。”
“照碧姑娘?”賈叔見玉殷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由得奇怪。
玉殷的魂突然像是被從鴻蒙中拉回身體中來,方才老奴的聲音如空谷回響一般回蕩在耳邊。她勉強擠出一個笑意,福身道:“奴家謝過侯爺賞賜。”
是她錯認了?一開始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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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手中的絲帕在平南侯賞賜的銀兩上摩挲着,一向尖銳的眸子中浮現一絲笑意:“看來你這‘直脖子’,倒還有點用。”
玉殷撫着手中的琵琶,不發一言,甚至不願多看一眼。
樓上突然傳來芸娘尖利的聲音:“扔出去!都給我扔出去!以後不準接這些東西!”
有哭哭啼啼的告饒聲,有九兒柔婉的安慰聲。
玉殷跟着月娘上了樓,見蜜餞果糖撒了一地,一支精致的金絲镂空鑲碧玉簪靜靜地躺在雜亂之中。伺候芸娘的丫鬟哭哭啼啼地一個個拾起地上的物品,芸娘怒目圓睜瞪着她,眼眶有些微紅。
“這是作甚?好端端的發什麽脾氣?”月娘原本還喜悅的臉瞬間冷淡下來。九兒似是有些害怕,垂下眼簾在一旁默不作聲,倒是芸娘氣焰不減,厲聲道:“她這小蹄子,說了多少遍了,還敢不問過我就收人東西!”
月娘拾起腳下那支碧玉簪,瞅了一眼,問丫鬟道:“都是誰送來的?”
丫鬟正欲開口,瞥見芸娘瞪她一眼,連忙斂聲:“不、不曉得。”
月娘白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不說我也能猜到。”說着把碧玉簪遞給芸娘,“人家好心好意送來的東西,好歹收下這個吧。”
芸娘扭過頭,咬牙道:“這東西不幹淨,我不要。”
月娘嗤笑一聲:“什麽時候你也跟玉殷一般愛幹淨了?別矯情了,好歹是娘心頭一塊肉,弄得跟仇人似的。”
芸娘像是突然被劍刺中似的,滿臉通紅,怒色不減:“誰要她作娘?我芸娘恨就恨在不能自己選擇就生在窯子裏!”
玉殷不解道:“芸娘,你娘也是一片好心,何必這麽狠心相對呢?再說邀月坊也算在秦淮有點名氣,不丢人。”
芸娘怒極反笑:“你又不生在那兒,你懂什麽?”
“我好不容易跟那兒劃清界限了,不能因為一點小恩小惠就重新扯上關系,要斷,就要斷得幹幹淨淨!”芸娘眸中閃過一絲寒光,轉而似是揶揄似是嬌媚,“玉殷這號清高人物自然沒見過那地兒,你以為都在秦淮河就能跟玉宇瓊樓比嗎?”
“那裏的女人靠賣自己的身體過活,連爹是誰都不曉得。”芸娘瞪着她,一字一頓道,“是不是吓到你了?為了口飯吃什麽人她們都伺候,二爺來了都得當爺供着。”
玉殷壓住心中的厭惡,咬牙問道:“二爺?”
芸娘嗤笑一聲:“我忘了你如何懂這些?二爺,就是些閹人,陰陽人,裆裏沒貨。這下聽懂了吧?”
玉殷不禁皺眉:“可是……”
“你怎麽可能懂我以前活得是個什麽光景,每天都覺得自己身陷爛泥之中,想爬都爬不出來,平日什麽折騰人都我都看過,二爺一來,更是不得了,要麽咬人,要麽塞指頭,要麽弄個假玩意兒,非得要聽到女人哀嚎求饒才舒坦,而那些女人沒有拒絕的權力。”
玉殷不由得一陣反胃,好像要被五髒六腑都吐出來。酸味在喉間腐蝕,像是要撕破皮肉掙紮出來似的。
月娘連忙扶住她,啐了一口:“惡心誰不好,偏來惡心我們!這簪子我先替你收着,扔了怪可惜的。”
月娘自平南侯府回來後,成天嘴上還挂念着平南侯府,時不時念叨侯爺的慷慨大方,時不時誇贊侯府的富麗堂皇。卻在某一日,消息傳來,邊事緊急,金兵進犯,明軍節節敗退,平南侯不顧花甲高齡,主動請纓奔赴邊境,士人稱頌道“此乃真英豪,寶刀不老,廉頗遺風。”
又不了幾日,傳聞叛徒告密,詐言金兵之數,引誘明軍陷入圈套,老侯爺率領将士們奮力突圍,殺出一條血路,不幸中箭,奄奄一息,兩日後氣絕殉國。
應天府中驚聞此變莫不悲痛,滿城缟素迎老侯爺遺體歸來。
月娘從此不再念叨平南侯府了,每每聽人言及便将話頭扭開。
老侯爺的長子繼承了爵位,成為平南侯府新主人。但人們口中這個新侯爺,雖有貴氣但無父親雄風,文弱得很。據說在老侯爺六十大壽上對《春江花月夜》叫好聲最大的就是他,甚至有流言說新侯爺要從玉裁和媚生兩位姑娘中挑一位作側夫人。
當這個傳言通過玉殷落到魏绮耳邊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随意地把腳一翹,任玉殷用一把梨花木尺量着腳長。
“若真有這種事,媚生姑娘樂意,玉裁姑娘就未必了。”魏绮看她忙前忙後,又是尺量又是手測,不由得笑了,“怎麽突然想做雙鞋給我?”
玉殷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道:“你以前一月要磨破四五雙鞋,我無能為力,現在補一雙給你。”
魏绮眯眼一笑,假意嘆一聲:“得妻如此,夫複何求,此生挫骨揚灰無以為報。”
玉殷把手中的梨花尺往他身上一扔,故作嗔怪道:“少學那些酸秀才,盡吐酸水!”眸光一轉變得柔和起來,“若真要報答我,就名正言順娶我。”
魏绮的目光一滞,笑意凝在嘴角。可玉殷卻滿心期待地等他回答。
“等風波平靜,我便向父親提這事兒,等他應允,我……”
“放心。”玉殷靠近他懷中,柔聲道,“我不急,只要你有這份心,多久我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