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相思與君絕(2)
被救下的那名士子名叫顧期勇,曾以進士身份供職翰林院。
芸娘和玉殷細心為他處理好傷口後,開始為他的去留煩惱起來,倒是月娘做下決定:“外頭這幾日番子多,這位公子也傷得不輕,暫且留下,一切風平浪盡後再自尋出路。”
顧期勇是個典型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手指纖細修長,一看就是常年拿筆杆子的。
玉殷幾日來心情沉郁,芸娘也無心照料,倒是九兒時常添茶煮藥,而彬彬有禮的文人口吐蓮花也最是吸引女子的芳心的。九兒變得似是開朗多了。
檀香盒中最後一縷煙散去,呆坐許久的玉殷終是起了身,素手将檀香盒開啓,看見裏頭的檀香被燒成寸寸段段的灰燼,吐息間便可打散化為塵土。
她的心像是經年不治的傷口,稍一喘息便會帶來抽痛。傷口潰爛後只會給人長久折磨終至死亡,唯有一刀将爛肉全部剜去,用短暫劇痛換長久安樂。
玉殷突然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股勁從腳底沖上全身,反手拿上桌上安放許久的布履,打翻了一盒檀香灰燼。香灰撲空成煙塵,在她将身沒入夜色之後便會落下平靜,自此塵歸塵、土歸土。
夜總是給人以混沌、詭魅之感。烏雲密布的蒼穹上如被誰的指甲刮出一道彎細的裂縫,裏頭漏出幾許晦暗的幽光。
寒江上煙波蒼蒼,冰冷的霧水覆蓋在眼簾前。夜霧中的腳步,如走入迷夢。
玉殷懷抱着布履躲在道旁的柳蔭下,手指撫過鞋邊沿她針針線線繡成的蘭紋。
夜風把她的頭腦吹得很清醒,把心吹得很冰冷。不遠處有人影走來,步履輕盈如乘清風。她心裏冷笑他的自大,連這樣的夜色迷霧中她都能憑知覺認出他,他又如何認為變音傅粉能騙過她的眼睛。
在他距離柳蔭不過三尺遠處,她咬牙從陰暗處走出來。
眼前的魏绮似是詫異,但依舊表現得與往日無異,聲音如旖旎春風回旋在幽深的夜:“夜寒風涼,娘子若是思念我,也不必十裏相迎。”
他若真覺無任何異常,便會如往常一般嬉笑黏上去,可眼前的人總讓他覺得冰冷得很,他的笑語像是被風吹幹的花果,索然無味。
玉殷将懷中已經捂暖的布履扔到他腳下,冰冷道:“魏绮,你以後別再來玉宇瓊樓了。玉殷在此與君決絕,自此一刀兩斷,互不相欠。”她一字一語沒有任何餘溫,像是在念着天子下達的判決令,白紙黑字便可立斷他的死刑。
魏绮豔麗的長衫像是突然褪色黯淡,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就算他早有預料自己謊言遲早會被揭穿,但這一刻果真來臨時為何又覺得難以接受?
“互不相欠?”他忍住鼻中的酸澀,“是你說的,你說無論我是誰,你都會跟我在一起……你若食言,又怎麽能說不欠我?我聽人說,情只有一往而深的,沒有一瞬間就消失的,除非是假的。可是玉殷,你心裏分明是愛我的,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還是說你覺得不安穩,那我可以馬上帶你走,你不要擔心我會薄情,我心裏只有你……”
突然魏绮想到了什麽,将身上的檀色長衫扯下,扔在地上,寒風瑟瑟裏咬牙道,“你別信他們說的,我以前都是裝的,我怕他們識破我,只能裝成浪蕩的公子哥。但我發誓我跟你在一起後我沒碰過別的人……你不信嗎?我說的是真的!在你之前,我沒有想過要一輩子守着一個人……”
玉殷攥緊拳頭,忍住喉中的哽咽,她将下唇咬出血,只有疼痛才能提醒自己不能因為心軟而妥協。
眼前的魏绮單衣瑟瑟,淚痕交錯,可憐而又狼狽,但她不知自己怎麽會狠心說:“你住口!你只會讓我惡心……”
魏绮的臉變得如紙般慘白,倒吸一口氣後,原本豔麗的五官此刻已扭曲得不成樣子,像是将死之人的喘息:“所以,你離開我,只是因為我不是……男人?”
可我也是人,我也有心啊。魏绮把話梗在喉間,只覺得鬥敗後的無力感如潮水浸透全身。他從前吻她的時候,只覺得溫香軟玉,人間絕妙不過如此,現在想來,竟是刀口舔血。她那柔軟的朱唇此刻怎麽就能變成一把冰冷的利刃,把他的肢體決絕地分解,讓他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不僅因為你不是男人,”她冷言利語,咬牙切齒,“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你!”她親手将自己的心絞出鮮血,不帶喘息,忍痛還得繼續絞下去。
“國賊!閹黨!”
對自己恨得下心的人,對別人向來也不會手軟。她每句話都敏銳地找到致命的關節,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去刺下每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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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背後的真相,玉殷從來也沒有敢跟第二個人講。
魏绮再也沒有出現,人人都說,魏绮玩膩了,于是毫不留情地踹開她。口口相傳的時候總是伴着諷刺的語調,像是冰雹一般砸向她。有那麽些時候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剛想開口辯解,腦海中就會閃過芸娘說起“二爺”時那種輕蔑厭惡的眼神,于是她只能咬牙把一番話咽下肚。臉上的笑變得越來越假,她便不願再出房門。
死守秘密的感覺像是枯等坐死的過程。那個秘密像吸血蟲一般藏在隐秘處,她無法擺脫它,只能任它一點點将自己的血吸幹。
才沒幾天,整個人神采不複,容顏枯瘦,總是一副欲說還休的糾結樣。
“簾掩清窗燈影瘦,一宵更漏空流。
怕人窺見淚難收。清輝遮不住,冷照小銀鈎。
雁去鴻飛芳草綠,東風又到西樓。
料心事欲訴還休。吹雲籠寂月,不許有人愁。”
月娘踏入房中時,玉殷填的《臨江仙》正落下最後一筆,“愁”字一點,落筆後久久不收。她明白月娘是來開導她的,但她自己心裏清楚,這個坎只有靠自己邁過去。
月娘右手拎着的絲帕耷拉在手上,沒精打采的。玉殷也無精打采地先開口:“我知道月姨是來安慰我的,但是月姨,這是我和魏绮之間的恩怨,旁人瞧見的不過是皮毛,說句難聽的,沒資格評價。我遲早會想通的,就算想不通,也會忘記的。”
“我可沒那閑情來寬慰你。”月娘依舊話鋒尖銳,“是我自己心底的事,憋得難受,想找人說說,暢快暢快。”
“請月姨說吧。”
月娘眉尖一挑,決然将右手上的絲帕揭開,赫然映入玉殷眼簾的,是一只缺了根食指的纖纖素手。玉殷愕然,月娘正在細細打量着那只手,眸中似笑似悲。
“我呀,當年可是秦淮河彈琵琶第一人,我師父摸過我的手骨,說我手指纖長又有力,是個好苗子,于是傾囊相授。他預料的沒錯,我有天資又肯苦練,不過三年,秦淮河畔已經聞名。那句詩怎麽說的?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啊。”
“但我偏偏不稀罕五陵年少,也不甘心一輩子當個秦淮琵琶女。我看的戲文多了,就是想當杜麗娘,就是想跟一個風度翩翩的柳公子長相厮守。”
“他是從京師來的,商家少子,富可敵國,偏偏不懂經商,只會舞文弄墨,還特別懂音律。我也不是不挑人的,只是畫屏後偶然一瞥,就明白了什麽叫‘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人年輕時滿腦子裏都是些良辰美景、姹紫嫣紅,即便前人口述再多‘斷壁殘垣’,也可以視而不見。”月娘嗤笑一聲,一手撫眉道,“他家裏內鬥,家産分到手也所剩無幾。可他公子哥當慣了,受不得半點苦,總想着如何又快又好地來銀子,自此染上賭瘾。輸得叮當響,卻總是認為下次會翻盤。最後逼債的上門,拿不出銀子就要剁他手指。”
“他當時怕極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可以為錢窩囊到四處下跪,把頭磕裂。我說‘我幫你還’。賣了所有首飾還是補不全。他像是被逼上絕境了,求我回秦淮,說什麽‘你就彈個小曲兒,喝點酒,笑一笑’,以為這麽簡單就可以搞到銀子。”
月娘合上眼,繼續道:“我跟他說,我會回去的。我當着債主的面自己用匕首替他斷了食指,然後跟他一刀兩斷。所有的情債我都還清了,剩下的是他欠我的,我不要他還,我要他一輩子記着,是他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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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期勇傷勢好得差不多時,決定避禍山野。當即欲趁着夜色走水路,玉殷等人幫他收拾好行李,九兒口中不斷碎碎念念,又是“多帶些衣服防寒”,又是“拿些草藥以備不時之需”,念念叨叨收拾得差不多時,又怎麽都不肯動了。愣是顧期勇急着趕路,九兒偏是一副裝聾作啞的樣子不願意把包袱交給他。
芸娘一向最懂九兒的心思,柔聲勸道:“顧公子忙着避禍呢,又不是再不相見。九兒聽話,把包袱還給顧公子。紙裏終歸包不住火的,萬一番子發現他躲在這兒,甭說他了,一樓子裏的人都得遭殃。”顧期勇也連連附和。
九兒手中的包袱這才在芸娘的半拉半扯中遞到了顧期勇手中。九兒紅着眼,賭氣道:“他若是不回來,我就跳進秦淮河裏,再也不見你們!”
顧期勇連忙道:“會回的,會回的,玉裁姑娘莫幹這種傻事。”
九兒問:“那你什麽時候回來找我?”
顧期勇答:“風波平定後吧。”
九兒又道:“這可是你說的。找到落腳處,第一個要寫信給我。”
顧期勇連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