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思與君絕(1)

六月,風荷婀娜,麗景卻無人顧。

當世忠直耿臣楊漣受閹黨“九千歲”魏忠賢污蔑私收賄賂,被錦衣衛逮捕押送京城。

沿途百姓問詢,皆鳴不平,夾道哭送。以此為風向,東廠、錦衣衛大肆收押追捕東林士子,人心惶惶,如仲夏暴風雨來臨前密布天空的烏雲,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玉宇瓊樓冷清了下來,再不見才子佳人臨亭吟詩、賞畫作對,只有孤寂無力的弦音微弱地響在風中。

玉殷已經好些天不見魏绮了,煩悶無聊,卻又無人攀談,只得彈撥幾下琵琶弦,有氣無力地倚靠在亭中望着秦淮河上幾點飛鴻白鷺,漫漫無趣之景。

七月下旬,消息傳來時瞬間如火星引爆了應天府這個沉悶的□□桶:楊漣死了!身遭酷刑,被折磨的半死不活也不肯低頭,最終被錦衣衛指揮使許顯純用一枚三寸長的鐵釘釘入頭骨,一命嗚呼!

時人口口相傳之際,提及鐵釘,莫不頭皮發麻、冷汗直出,擰眉瞪眼,仿佛那鐵釘正往自己頭頂縫裏鑽入。

錦衣衛的刑逼手段向來以殘忍著稱,可萬萬沒想到,對于無論朝野威望都如此大的重臣也絲毫不松懈,更不要說周君平之類的官員該受到如何殘酷的對待了。

周君平連同幾位東林士子在獄中慘死的消息傳來時,芸娘面無表情,眼眸如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一手撫着團扇,一手搭在朱漆梁柱上,半晌才幽幽道:“聽說延安府自上月起就風雪不停……六月飛雪,聖上他看不到麽?”

玉殷始終都相信這場大雪是為這一連串冤獄而下的。天地不仁,這些人犯的罪孽卻要報應在無辜的平頭百姓身上,蒼天尚且如此,她心中再不平又能如何?

夜,靜得讓人發慌。如蟄伏的猛虎餓狼,用一雙陰森森的眼睛盯着獵物的一舉一動,只等時機便一躍而出,咬斷獵物喉嚨。

玉殷步入房間,摸黑摸到了燈燭的位置。正欲用火折子點燃,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傳來,她的心頓如弓弦緊繃,急忙點起燈燭,四處打量。嫣紅的血跡最早出現的窗棱上,地面上出現有血紅色的模糊腳印,腳印朝床邊走去,在垂地的幔帳上留下深色印跡。玉殷的心跳聲如鼓聲般響在耳邊,她小心翼翼朝床邊挪動腳步。

正當她要掀開幔帳時,裏頭突然傳來了膽顫的求饒聲:“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幔帳後遮掩着一個蜷縮的人形,頭發蓬亂,周身盡是鮮血,一時半刻看不出究竟傷在何處。單憑衣着的款式與面料來看,應是出身不錯的士子。

那人繼續哀求道:“姑娘,東廠和錦衣衛的人要殺我,求求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救我,我不想死。”玉殷将手中的燈燭放在一旁,蹲在他身前,輕聲問:“你是東林一派的士子麽?”那人急忙點點頭,餘驚未定。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你可以躲這裏。”玉殷湊近打量他,伸手撩開被刀劍撕開的衣料,粗略找了七八處傷口,“我先幫你簡單包紮一下,不然你會因為流血太多而死的。”那士子連忙點頭,感激地看着她。

正當她包紮之時,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門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喊聲,像是翻騰的潮水突湧進樓中,正肆意打翻桌椅碗罐,劈啪作響。

玉殷正疑惑,突然房門被打開了,芸娘焦急的聲音傳來:“你咋還不出來?東廠番子和錦衣衛來搜逃犯,都快把場子砸了……”突然,芸娘愣住了。

玉殷生怕芸娘會突然叫出聲把人給吸引來,內心忐忑,手緊緊握着布條,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那士子顯然被貿然闖入的人吓得臉色蒼白,好像刀口已經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一般。

“還有誰?全都出來!”外頭粗犷的聲音喊道。

私藏東廠與錦衣衛追捕的逃犯,不用說都知道将有怎樣的後果。大則連誅,小則連坐。她從來就拿不定芸娘的心,但若是芸娘此刻選擇把他們揭發出去,她也沒有理由責怪她。人非聖人,大難臨頭之際誰的本能不是先保自己的安危?她更沒有理由要這一樓人為她的行為付出代價。

但是下一刻芸娘就斂起驚愕的神情,好似并沒有看見逃犯,一臉平靜,道:“還愣着作甚?快出來。”

玉殷遲疑半刻只得出門,直到看着芸娘重重地把門關上,像是把鄭重地鎖好妝匣,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除了腰佩繡春刀、身着飛魚服的錦衣衛,餘下便是頭戴尖帽、腳着白皮靴、身穿褐衣的東廠番子。大堂光亮,正中立着兩人。其一是錦衣衛指揮使許顯純,但麒麟服給他帶來的威儀貴氣此刻卻被身旁的人壓得黯淡無光。身旁負手背立的人身着銀色蠶絲雲紋錦衣,外罩玄色披風,頭戴金邊烏紗帽,光是背影都讓人覺得氣勢強大。

“都低下頭!督主豈是爾等賤民可以目視的?”有人捏着尖細的嗓音喊話道。

“督主,人都齊了。”許顯純畢恭畢敬朝那人禀報。督主比了個手勢,許顯純立馬喊話道:“近日我等奉旨捉拿東林逆黨,其一身負刀傷,被我等追逃至此地便了無蹤跡。按大明律令,藏匿朝廷要犯該當何罪,爾等心中清楚!”

衆人垂頭默不作聲。許顯純又厲聲道:“此刻交出人來,督主既往不咎。若是等我等搜出人來,所有人都得連誅!”

玉殷緊握的拳頭不由得顫了顫,餘光瞥向身旁的芸娘,卻見她若無其事般冷靜,心中驟然多了一絲安全感。

“樓上都搜過了?”尖細的聲音傳來,玉殷只覺得像是滑涼的蛇皮貼在自己的肌膚上,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義父令我掌理東廠以來,第一次對我委以重任,若是兩手空空,我們誰的臉上都不好看。”明明是帶着笑意的話語,聽上去卻讓人不寒而栗。像是把刀架在別人脖子上,還含笑問人自己的刀利不利。

許顯純連連賠笑:“督主教訓得是!督主放心,沒有人能逃出錦衣衛的追捕的!”

“沒有遺漏?”

許顯純猶豫片刻,支吾道:“沒、沒有。”然而眼中的慌亂卻一覽無遺。

督主如利劍般的目光劃過他勉強鎮靜的臉,薄涼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這樣的對峙即便無聲無息,也足以感受其中劍拔弩張的氣勢。

玉殷的額頭起了一層薄汗,目光緊緊盯着督主的雙腳。那雙腳纖細卻站得極有力度,不過微微呈八字分開一個角度,便好像将全身的氣力都放在了腳上,邁起步子沉穩而又從容。

那雙腳就這樣沉穩而又從容地邁開了步子,朝着玉殷最不希望的方向。一步一步,他仿佛十拿九穩,每一步都好像重重地踏在玉殷心頭。芸娘原本鎮定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玉殷感覺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然而越是心急越是無計可施。

芸娘閉上眼,似乎在表示認命了。

如果往前一步是死,退後一步也是死,往前一步又有何妨?

腦袋中閃過這種破釜沉舟的念頭時,玉殷的腳像是脫離控制似的邁出去,整個人直愣愣地擋住了那雙腳前進的方向,離門不過三尺長的距離。

開口的那一瞬她費盡心力克服像針般紮她的屈辱感,接受了這種言不由衷:“督主大人請留步!此屋乃奴家深閨,向來不允外人進入,奴家以命作保,大人想要的人不在此處!”

她說完便咬緊牙關,深怕打顫的牙會暴露她內心的恐懼不安,屏氣等待着這擲命一搏換來的結果。

玉殷想起上回錦衣衛前來抓捕周君平,一名士子便是因阻撓而被許顯純一掌摔在牆上,半身不遂。也許她等來的是更加狠厲的一掌,足以令她當場斃命。但當年楚霸王自刎殒命,不也為後世所崇敬麽?

生死一瞬,或輕于鴻毛,或重如泰山。

然而眼前的人卻杵在原地,像是被冰雪凍住一般,沒有話語也沒有動作。一旁的月娘突然上前幫襯道:“大人,照碧閨閣除了平南侯府的魏七爺,她從來也不許別的生人踏入半步,整個玉宇瓊樓的人都可以作證,照碧愛清靜,性子又倔,怎麽可能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就破自己定的規矩!”

玉殷心中不禁湧起感激之情。人人自危的境況裏,居然是平日自私自利的月娘替她開口作證。

誰知一旁怒目相向的錦衣衛副使厲聲駁斥道:“既是無人,又何怕一搜?不過開個門瞅一眼的事,真假立刻見分曉!”說着拔起繡春刀便要上前推門。

“罷了。”督主道,聲音輕得如煙霧,玉殷眼眶裏打轉的淚一瞬便落了下來,滴在兩雙相對而立的腳之間。對面的那雙腳轉過去,腳尖朝向大門。

錦衣衛副使似是還要再勸,督主揮袖道:“不必搜,本督沒有聞見鮮血的味道。馬上搜查下一家。”

所有人抱拳領命,錦衣衛副使即便不服也只能忍氣吞聲。

本該是松一口氣兒的時刻,玉殷的心卻愈發沉重起來,直至那雙腳越走越遠,原本兩種不同的步态卻偏偏在腦海中合二為一,不知是何種細節在不經意間悄悄對上。

她紅着眼擡頭,朝正門看去,銀色蠶絲錦衣上的雲紋在月色下如粼粼水波,片刻的回眸足以讓她看清那半張臉。厚重的□□覆蓋在那本絕豔的臉上,微眯的鳳眼眼角向上飛起,涼薄的嘴角總有她喜歡的弧度。

所有隐秘在內心深處、支離破碎的不安與懷疑,一瞬間像是被莫名的力量拾起,拼接得嚴絲合縫,連想硬着頭皮打破的漏洞都沒有。

她內心所有的悲痛與悔恨都彙集在眼角,一顆淚沉重地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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