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知今夕是何年(1)
“民怨如沸,發之衛巫,道路以目,川潰流途!”
玉殷纖細嬌嫩的手從剛買不久的《情天寶鑒》中抽出一張字跡龍飛鳳舞的紙,慌亂下又将其揉皺捏在手心,像是攥着一枚偷來的銀兩,腦海中卻始終閃現紙上的十六個字。
自天啓五年東廠錦衣衛聯合抓捕東林士人以來,慘案冤案無數,《東林點将錄》被百姓暗稱為“死亡名錄”,每日都有幾個名字從中勾去,一時之間與士人稍有來往的人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
她暗揣着紙團回到房中,戰戰兢兢将門掩好,再用火折子将紙團點燃。嬌媚的臉上出現許久以來都不曾有過的哀愁與憂慮,眉筆勾勒後的眉眼一瞬間變得黯淡深沉,不複往日明媚動人。紙團燃燒中疼得蜷曲身子,灰燼在掙紮翻滾。
玉殷盯着躍動的火光與灰飛煙滅的紙團,不由得想起師父臨終前的話。天啓六年,寧遠大捷後的日子并不安定,種種跡象像是上天示警。
五月初京師城內王恭廠□□局突然爆炸,響聲震天動地,穢氣沖天,死傷無數,德勝門外盡是人的斷臂殘軀,血流成河。當時皇宮震動,禦座塌斜,天子聞聲而逃。民間秘傳天子放任閹黨屠戮東林士子,敗壞朝綱,愚弄天下,老天爺生氣了。
本以為有此示警定會使情況好轉,但閹黨依舊我行我素,甚至變本加厲。不過時隔一月,多地地震,城池盡塌,死傷無數,民間不安。又一月,靖江大水成災,浮屍百裏,驚濤淹沒城樓田地,致使饑民無數,而官府漠然。終歸忍無可忍,又一月,陝西流民起義。內外交乏。
但任憑外頭風雲如何變化,秦淮河畔的紙醉金迷依舊一成不變。達官貴人、世家商賈依舊會錦衣華袍出現在姹紫嫣紅的胭脂樓,鳳簫雲袖,歌舞詩酒。雲母屏風燭影深,嫣紅雲裳的女子抱琵琶款款走出,纖細的手指尖點着如櫻瓣似的蔻丹,一對雪衣鷺鸶纏綿翩舞在琵琶身上。黛眉柔媚,眼角飛鳳,輕點脂紅的嘴脈脈含笑,臉上的胭脂如煙霞朦胧,又如醉意醺然。
酒不醉人人自醉。臺場下的達官貴人都笑眯了眼,啧啧稱嘆,感慨所處是否人間,竟有如此絕豔之女子。那纖細的手在琵琶弦上,輕攏慢撚抹複挑,清泠泠的樂聲就蕩開衆人的心波。
玉殷彈奏之餘,偶然瞥見衆人,皆是沉醉之态。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她直至今日才明白這美色與絲竹,縱然生而無罪,但懷璧其罪,竟使男兒于國危之際還悠然不知。但這是他們的罪過,與她何關?難道她砸了琵琶洗盡鉛華就能使這些人醒悟嗎?她渺小如塵埃,只求死時不留遺憾。于是她着華裳,施朱黛,飾金玉,不再拒人千裏、清冷無塵,只希望盡快找到一個男人,一個真的男人,将她迷誤的、錯失的、渴望的一并補全。
待真的五陵年少争纏頭,她又畏縮不前,不是後悔了,而是不願如此将就地順從另一個人。她是渴求愛的女子,又不是有吃就賣乖的狗。
人說秦照碧如今醉生夢死,破罐子破摔,是魏绮的薄情負心造就的。往日的流言蜚語如今對她開了三分薄面,多了一絲同情。玉殷心裏清楚,這醉生夢死不假,但這薄情負心卻不是魏绮的,而是她的。
三尺紅紗下,她醉得淚眼朦胧,烏順如瀑的頭發鋪在錦繡羅衣上,手邊酒壺杯盞東倒西歪,她的後背被一只手托着,身體如柔軟的绫羅綢緞斜躺着。一張俊秀的臉映入眼簾,帶着微醺醉意對她輕聲道:“照碧姑娘,我商號釀的這酒,有一個诨名叫‘千日醉’,喝過的人都說,酒醒就恍若隔世,不知今夕是何年呢。”
“是嗎?”她微微眯眼瞧見眼前的公子另一手中拿着的翠竹色酒盞,語調軟黏,“旖旎煙霞珠翠浮,醉中不問世間愁。漫歌乘月蓬萊去,夢斷殘風未醒樓……绮郎……”
軟紅卧玉,看朱成碧。
偷天換日、鬥轉星移,好像夢境了無頭緒,支離破碎,片刻間就裹挾十年光景。她像胭脂樓裏的其他人一樣學會了說假話,假話使人心神蕩漾,假話使人饑寒不思,假話就是溫柔鄉。她對酒商家的公子說假話,騙他說自己千杯不醉,但那位公子卻是商家良心,秉承祖訓,誠實地告訴她千日醉的功效。
事實證明那位公子的話不假。待她一覺醒來,恍如隔世,酒香未散,半醉半醒過了不知多久,轉眼是天啓七年。
天啓七年八月,天子駕崩。二十四日先皇之弟信王遵遺命即位,頒诏天下,改年號為崇祯。
新帝即位不久,驅逐先皇乳母客氏出宮。
十一月,免去魏忠賢職務,貶谪至鳳陽守陵。
據傳,臨行前夜,魏忠賢聽到外頭有人唱道:“随行的是寒月影,嗆喝的是馬聲嘶。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第二天被發現上吊自殺,屍體已涼。
十二月,命定閹黨逆案,清掃逆黨。
千日醉酒醒,人間如換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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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侯的邀請再一次到來時,九兒正仔細讀着顧期勇的書信,于是不耐煩地擺擺手道:“就說我身體不适,謝侯爺好意。”眼睛卻始終停留在書信上,餘光都不願意分給旁人。
芸娘獨自赴邀。玉殷內心有些忐忑,對九兒道:“九兒,侯爺一再相邀你與芸娘,你總有借口推诿。侯爺不傻,第一個借口或許信得,第二次第三次必然懷疑。你也不怕他記恨你!”
九兒突然轉頭笑道:“我才不怕!他堂堂侯爺豈會因為這麽一件小事,跟我一個小小的琵琶女過不去,不怕天下人恥笑?再說了,他的手腳再長,也伸不到天涯海角,玉殷姐,我馬上就要自由了!”
她的笑容天真無暇,玉殷一時恍惚,驀然握住了她的手:“九兒……”
九兒有些驚詫地看着她,她立馬回過神:“沒什麽。”
這種笑容在九兒臉上有多久沒出現了?多久沒有聽見她如此真誠地喊她“玉殷姐”了?玉殷心中感慨萬分,五味雜陳。
九兒沒變,是她自己變了。玉殷心中苦笑。
她從前滴酒不沾,如今卻常與人不醉不歸。
她從前清冷矜持,如今卻可以與人紅樓起舞,夜夜笙歌。
她從前拒人千裏,如今士子醉後與她打趣,說:“照碧姑娘的美貌與才情,觀之無人不仰慕豔羨。”
另一士子朝他呼了口酒氣,眯眼看她:“只要是個男人都會心動的,就是照碧姑娘太無情了!”說着捏了捏她的手。
玉殷對這種惡心感已經麻木,不留痕跡地抽開手,不過一笑:“多謝公子誇贊。不過奴家敢說,就算是個柳下惠,奴家也能讓他神魂颠倒。”
不過是句戲言,在場倒是有人激動起來了:“還真有個柳下惠!照碧姑娘,敢不敢試一試!”
玉殷只當是戲言,輕笑一聲:“他敢來,奴家就敢試。”
不過幾日真有人将他領來玉宇瓊樓,玉殷被幾名士子簇擁到二樓雅間門前,耳邊如蚊蜂齊鳴。
“照碧姑娘,我可把人弄來了,你可不要只會動動嘴皮子噢。”
“照碧姑娘,這柳下惠是出了名的,我等是信得過才帶來試試,不要讓我等失望啊。”
士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激動。玉殷柳眉輕挑,道:“行了行了,我秦照碧豈是口出狂言的小人?”
說罷她推門進雅間,将衣襟一解,光潤如玉的酥肩從嫣紅的雲裳中探出,紅潤的嘴唇如花瓣展開笑意,上挑的眼角如燕尾劃出的弧線。雅間門外的士人兩眼發光,雅間內,竹影映軒窗,紫檀香薰煙起,身着月白長衫的男子負手立在窗前,光憑背影也能感受到其清淡雅致的氣質。
玉殷翩翩邁了幾步,卻發現越接近他心中越莫名發慌。嘴角嫣然笑意漸漸散去。
那男子轉身,眼眸清澈無染,周身如沐雲煙,雲煙漸漸凝成一對雪衣鷺鸶繞身盤旋飛起。她能感覺他清冷的目光一直留在她的臉上,不曾下移一寸,被注視的肌膚上由寒轉暖。
“照碧姑娘?”陳光義看她,又看門外的士子,驚愕道,“怎麽是你?”
在目光不經意觸及她袒露的鎖骨後,迅速地轉開頭:“這……這究竟怎麽一回事?”
而玉殷雙頰滾燙飛紅,整個人木讷地愣在原地。
一名士子笑道:“朗正,這就是要來挑戰你的人啊。”
原來陳光義一直以為,他們口中所謂的“高人請戰”是論戰,卻萬萬沒有想到是這麽個意思。待他明白過來,心中雖有惱火,但依舊朝玉殷道:“多有得罪,還望姑娘海涵。”繼而忍氣斂聲對衆人作揖道,“陳某還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