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知今夕是何年(2)

陳光義在士人眼中從來是高潔傲岸的代名詞。年少便中壬戌科探花,為老平南侯所器重,曾在東林書院講學,即便是閹黨氣焰最為張狂的時候直言進谏,不曾對魏忠賢退讓半步。

不狎妓,不飲酒,專心研究學問,除了與平南侯府的小郡主,也就是他的未婚妻有過來往,從不近女色,恪守道學家風範。

玉殷想,這樣的正人君子不該不守諾言的。

但陳光義确确實實說過要來玉宇瓊樓欣賞琵琶曲的話,可這麽久的一段日子,便只有這次來,還是被騙來的,難道身上不染凡塵的人在脂粉堆中不能呼吸麽?竟讓他如此避之不及。

她每每望見琵琶身上繪上的那對鷺鸶,就會想起陳光義。每次與他見面,他好像總是沐浴在雲煙裏,雪衣鷺鸶周身環繞翩飛,像個誤入凡塵的谪仙。

當然她不可能知道,陳光義并不是第一次來到玉宇瓊樓,他也曾想像個君子般去赴約。閹黨被誅之後,局勢不再艱險,士人又可以縱情山水、游玩吟唱。陳光義選擇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來到秦淮河畔。

一路微風清爽,荷葉綠碧,含苞的荷花已經有些許打開花瓣。風中飄來菡萏清香,他不禁心情舒暢。

接天蓮葉無窮碧,視線被荷蓋截得斷斷續續。清荷皎白,頂帶嫣紅,如傅着胭脂的女子嬌羞的臉。陳光義深深吸入一口氣,頓覺清香蕩腸,回味無窮。不遠處從荷葉中探出的一朵荷花苞,皎潔如玉,纖細如月,白玉與綠璧交相輝映,格外誘人。

無風自婀娜。陳光義心中贊嘆道。

“玉殷姐!”遠處傳來女子婉轉如莺的呼喚聲,陳光義突然回過神。

一轉眼,卻見那荷花苞直直地折下,那一簇荷葉堆動了動,如風吹雲,一葉竹筏自荷葉下飄出,竹筏上輕紗曼衫裹着一女子玲珑身段,那女子慵懶地側卧在竹筏之上,一雙雪白如玉纖細如月的腳搭在竹筏邊沿,在水中點開漣漪。

陳光義一眼便認出那女子是曾往平南侯府彈奏琵琶的秦照碧,再一看,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方才看到的那朵花苞,竟是她擡起的一只纖足。

頓時覺得羞愧難當,屏氣等她乘竹筏離去,立馬離開秦淮河畔。

回府後愣是拿起經書讀,數個時辰過去也沒能完整讀完兩行,腦海中忽而閃過那副白碧交錯的畫面,又忽而湧起一股羞愧感。

許久記憶終于淡化,但這一次被騙入秦淮又讓記憶複蘇。腦子裏的欲念像火球似的翻來滾去,不斷撞擊着他的頭的內部四壁,每一次撞擊都留下灼熱的凹痕。秦照碧顯然是未裹的天足。不是朱聖人推崇的三寸金蓮,夠不上富貴人家的臺面。

陳光義自小出身富貴,仕途風順,從小身邊的女子婦人都有一雙三寸金蓮,走路婀娜翩翩,步子細碎,嬌如弱柳扶風,周圍所有人都說美,他也默認。

他一向恭謹守禮,除了他那還不懂事的未婚妻在裹足時哭囔過苦,非要他幫忙拆布瞧瞧,他沒有見過別的女人的腳。那時候他拗不過小郡主的脾氣,又看小郡主着實痛苦,便将她的纏足布解開,入目的不是平時纖細如月的三寸金蓮,而是一雙浮腫扭曲的腳。

他當下慌了神,又七手八腳地把它裹上,愣是郡主再如何說,也不願意解開。他寧願看着錦繡鞋包裹下的金蓮,也不願意解開白布去窺探它的本貌。

朱聖人說過,三寸金蓮是世間絕美的。秦照碧一雙天足,放在富貴人家是要被嘲弄為“大腳”的,可偏偏這兩相對比,他忍不住一再想念那雙天足起來。

陳光義告誡自己這是不對的,朱聖人的話哪裏容得質疑,定然是自己的想法出了毛病了。可他按捺幾日便怎麽也忍不住了,鬼使神差又一次來了玉宇瓊樓。

那一日夜色初降,秦淮河畔燈火如晝,花繁柳綠,熙熙攘攘。他混在玉宇瓊樓大堂中的人群裏,人聲鼎沸。許久,有人影出現二樓紅紗幔上,她一襲紅衫漫步走下木質樓梯,不時面帶微笑,顧盼左右。而陳光義勉強從人群中探出目光,盯在她未着絲縷的一雙纖足上。

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他眸中有過一瞬觸動,腦子空白得像一張白紙,只有美的感嘆。

當朱聖人又在他腦海中顯靈的時候,他這才回神,發覺自己的失禮,羞愧地低下頭,兩只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盡管他如此僞裝外表的鎮靜,內心的躁動已難以壓制。他想到那雙雪白纖細的腳,目光向上是美好的腳踝,上有凹凸留下的陰影,再往上是修長筆直的小腿,其上附着的肌肉緊實度恰到好處,勾勒出滑順的弧線。他突然産生了用手去捏一捏的沖動,一瞬間又被克制。沖動與理性就這樣來回斡旋,久久分不出勝負。

那天晚上他慶幸自己混在人群中,可以不留痕跡、灰溜溜地逃走。他回府後開始經常出神,一想到那雙纖足就忍不住聯想小郡主的那雙金蓮,厭惡感随之加深。雖說小郡主已在年前夭折,如此想法定然亵渎故人。但他沒有辦法去制止自己的想法,且伴随着這種厭惡感而來的是對那雙天足的更深的眷戀感。

朱聖人真的沒有錯嗎?

在他百般糾結時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如驚雷砸下。

如果朱聖人沒錯,那他對那雙天足的欣賞又錯在哪兒了?難道僅僅是因為與朱聖人的感官不同,便要冠以“錯”字嗎?

**

陳光義再次坐在玉宇瓊樓雅間時,有片刻清醒,質問自己為何又獨自前來,他突然感覺自己身體裏住着另外一個人,時不時支配他的行為,而此刻的自己渾然不知。

當秦照碧一襲紅衫抱着琵琶款款出現時,他知道另一個人又要開始支配他了。

秦照碧驚訝他的再次到來,并且是孤身一人。

他們都沒注意到對方有意回避自己的目光,陳光義在尋思合适的理由,像拽着救命稻草似的,語速飛快:“陳某曾說不日必登樓聽姑娘再奏一曲,今日也算清閑,希望沒有打擾到姑娘。”

秦照碧則偷偷用袖子遮住琵琶身上那對鷺鸶,生怕陳光義會猜出它們與他有何關聯,艱難地維持鎮定,微笑道:“陳大人前來,是照碧的榮幸。”

她今天穿着一雙嫣紅的繡鞋,上頭用彩線繡成一簇荷花,聘婷動人。陳光義頓覺臉頰微熱,似是有人在他臉旁點火爐,偏偏她一言不發,更覺氣氛凝固。“照碧姑娘……從前沒纏過腳嗎?”

昏沉中突問這麽一句,話出口後他才覺得有多麽不合适,果然她的雙腳下意識地往後一縮,雖是輕微,但顯然她有意躲避。

秦照碧低聲道:“奴家是風塵之人,生性又怕吃苦,索性放足……陳大人,若有得罪,還請見諒。”她知道陳光義是道學之人,道學對婦人纏足一向推崇,生怕自己這一點惹他不快。

纏足之人行動不便,向來只有出身高門、足不出戶的女子才纏足,漸成身份高貴的象征,她們風塵中人日日你來我往,無需也不配纏足。倒是芸娘,為了嫁個好人家自己把足纏了,本來纏足的歲數便晚了,當時不知流了多少血淚才纏成一雙金蓮。

“不不不,陳某沒有別的意思。”陳光義連連解釋道,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

曲有誤,周郎顧。彈曲之人心誠才能奏得好曲,聽曲之人心靜才能品得其味。但一曲琵琶下來完全就是指法熟練的産物,兩人都心猿意馬,各懷心思。

陳光義如坐針氈,心中不知有什麽一直源源不斷地填入,愈積愈多,人也越發煩悶。秦照碧心神不寧,目光完全無法收斂好,心思也不能完全落在琵琶上,總是有意無意地用餘光打量陳光義。

她心緒如麻,進退維谷,只得硬下心當機立斷,她起身道:“陳大人,奴家突感不适,請先告退。”

陳光義見她走出雅間,心神不寧地起身想要說些什麽,卻欲說還休。一塊墜落在地的絲帕像是及時雨般出現。他猶豫不決地撿起,又果斷走出雅間下樓,直到房門又退縮不前。

秦照碧心情忐忑地抱着琵琶坐在床上,聽到輕微的一聲扣門聲,激動地沖到門旁,又适當地收斂好表情,這才打開房門,看見陳光義等在門前,手中遞來一方繡帕:“這繡帕應是姑娘不小心落下的。”

她道謝接過,驚奇地發現陳光義眼中閃過一絲遲疑,心中頓時多了幾分把握。

秦照碧回過身,朝屋內走了幾步,背對陳光義,輕聲道:“陳大人只是為了一方繡帕便追來的麽?”陳光義原本堅硬的心突然一晃,“若有別的事,請進來再說吧。”他猶豫片刻,鬼使神差地走近房間,将房門掩好,動作放慢也不知是故意而為還是真的遲鈍,總之他的思緒片刻不停在翻滾。

她的唇毫無征兆地貼來時,陳光義有過片刻掙紮。

但他不是為了掙紮出她的懷抱,而是在腦海中掙紮地推開朱聖人的□□。

他的手指指尖帶着恐懼輕輕落在她的身上,繼而一根根落下手指,最後整個手心都貼在肌膚上感受溫暖。

他将懷中的玉人翻到在床時,硬下心暗暗罵道:“去他的‘滅人欲’!去他的‘柳下惠’!豎子的!朱聖人您真是個豎子!居然用鬼話蒙騙了我這麽多年!欺世盜名!真是錯了!大錯特錯!就算罵你天打五雷轟我也認了!”他終于如願以償地撫摸着那雙纖足,每一次撫摸都更有力地激起他心中的愉悅。

可翻雲覆雨過後,他像是被一盆涼水澆醒,心裏突然産生從未有過的巨大的恐懼,他心裏不斷向朱聖人忏悔,把自己罵成豬狗以讨朱聖人在天之靈的原諒。

“是弟子昏了頭,是弟子口不擇言,無意冒犯聖人。來生願當牛做馬,還請聖人不要怪罪!不要怪罪!”陳光義心裏反複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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