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胡馬窺江,新亭對泣(1)

車馬蕭蕭,風塵仆仆,秦照碧一手抱着琵琶,一手掀起簾角,看風景匆匆從眼前滑過,猶如時光倒退,好像看到她多年前一人孤零零來到應天府。

而今她又要回去了,俨然換作另一毫不相幹的人,一切記憶都如雲霧倒影般模糊。

臨行前她最放不下心的便是九兒,本以為她接下了趙公子的聘禮,找到自己的歸宿,可以讓照碧也放下心,卻沒料那一夜鳳簫聲動,紅綢撲天,寂靜的房中,紅裝鋪在床榻上,聘禮原封不動放在中央,妝奁盒中裝滿銀票與首飾,着實讓照碧大吃一驚。

一封書信和撕成兩半的契約壓在妝奁盒下,人去樓空。

“玉殷姐:請替我将妝奁交與月姨,就當我贖身錢。還請月姨不要怪我偷拿契約,我去意已定,不願驚動大家。玉殷姐,我想通了,從此我真的自由了,我不會再等一個人帶我去看山川河流,既然我想看,我就自己去看。他說得對,不如相忘于江湖。”

照碧的一滴淚将落款“九兒敬上”四字打濕,墨跡漸漸散開、模糊。

不如相忘于江湖,如今倒是真的各歸江湖了。

照碧臨行前,月娘将另一枚赤玉耳環交到她手心,黯然神傷道:“好事要成雙……”話尾未收喉中已經哽咽,捏着絲帕的右手不住地擦拭眼睛。照碧抱了抱這個已顯老态的女子,想到她總是鋒芒逼人如今卻也為離別感傷,心中不由得感動。

“月姨,我去了。”她壓下鼻尖的酸澀輕聲道。

天光爛漫,臨街的戲樓在唱:

“楊花離了柳枝頭,空看江水東流。樓高不見郎回首,卻教伊人消瘦。雲煙往事如流,最怕離情別酒,寒風一夜錦衾舊,怎敵人、心上秋!”

崇祯元年,大肆清理魏忠賢餘黨。

惡貫滿盈的錦衣衛指揮使許顯純在一片罵聲中被推上刑場。斬首之日,冤案朝官子弟設祭獄門,以告忠魂,香煙缭繞,哭聲震天。

司禮監太監或死或逃,閹黨如過街老鼠。

據說東廠督主,也就是魏忠賢生前最信任的義子,竟是在抄家之時丹藥毒發吐血而亡,搜出珍寶銀錢的同時,還搜出了丹爐練成的回春丸。民間秘傳,回春丸有(馬賽克)重生之效。

消息不胫而走,衆人紛紛調侃,這叫“溫飽思(馬賽克),閹狗也亦然”。說完還不忘啐一口唾沫,像是舌尖粘上了糞尿般惡心。

**

馬車停在陳府門前,秦照碧扶着陳光義剛下了地,一堆人鬧哄哄地追打而來,狼狽驚慌的男子披頭散發,丢鞋棄履,一腳摔在了馬車旁。

“救命,救命——”男子一面忍痛,想要掙紮地站起身,一面向她與陳光義求救。追打的人立馬趕到了,揪着他的頭發手腳,拳打腳踢。

陳光義皺眉,用手臂将她與旁人隔開,将她朝府門拉去。秦照碧于心不忍,欲言又止。

卻聽那些人一面打一面痛罵道:“呸!閹狗!你也有今天!”

秦照碧的臉一下子冷下來。

她轉頭離去,步子邁得急卻不穩,臉上還要強作鎮定。好像腐臭和糜爛會如爛泥般沾染上她素淨的衣服,她避之不及,冷酷而決然。那人的慘叫聲斷斷續續,最後近乎無力,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何能硬成這樣,連餘光都不願意施舍,只想盡快離開。

一雙妩媚的鳳眼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她的心陡然一動。

連他的手觸摸她的肩背時的溫度都記憶猶新,驀然寒毛冷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曾經用那吃過回春丹的嘴親吻過她的唇,她腦袋裏不止一次地想象過,那身檀色長衫被掀起,一切暴露在燈火下時……頓覺腹內酸臭翻滾,惡心幹嘔。

陳光義察覺她臉色蒼白,又突作幹嘔,連忙扶着她進屋。她捂着肚子蜷縮在床,連一口水都不敢喝,生怕一張口,就會忍不住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陳光義只好派人去請郎中診斷,結果出人意料,竟是喜脈。

秦照碧暗暗松了口氣,她一路以來便擔心陳光義家中的老母親會反對她一風塵女子進入陳家,如今倒多了幾分把握。

陳老夫人向來禮佛誦經,在陳光義出遠門時打理家中事務。聽聞兒子從秦淮接了一女子回府,心中倍感震驚與不悅,對将入門的秦照碧無甚好感。但聽喜脈一事,終于将鎖了幾日的眉頭舒展一些,對兒子道:“讓她先住下,名分的事不着急。”

陳光義自然不敢違背母命,又怕傷照碧的心,只得支支吾吾、隐隐晦晦說了幾句,秦照碧的心玲珑七竅,立馬就明白其中緣由,也豁然說自己并不在意。

于時眉頭緊鎖、欲言又止的陳光義才支吾道:“先前平南侯爺本要招我入贅,只是小郡主早年夭折才作罷。無姻親之緣也該有知遇之恩,若是知道我這就娶了旁人,侯爺表面不說心中定然不悅……碧兒,為這知遇之恩,可否委屈你,這正位便留給郡主在天之靈罷,我此後不再娶妻了。”

秦照碧心中雖有委屈不悅,但陳光義的話合情合理,她無話可說,只得裝作體貼的樣子附和。她心裏也明白,陳光義此等在士人面前有些許名望的人,若是突然娶了秦淮河出身的風塵女子,傳出去該多損名節。便徑自改了名姓,喚作“徐莊如”,一聽倒有些良家閨秀的樣子,撤下錦衣,日日素裝淡容。陳光義對此頗為滿意。

二人平日倒也無甚口角,和睦相處。

可有一日秦照碧在陳光義書房中品賞佳畫,瞅見壁上挂着一幅字,大大寫了個“忠”字,筆力遒勁,落款在泰昌元年仲秋,落款人乃王允逸,思來想去也不曾記得當世有如此個書法家,再看題字,倒也平實得很,不像是出自大手筆。

照碧疑惑不解,陳光義書房中的題字個個出自有名有姓的行家,偏偏這個平平無奇還視若珍寶般供在壁上,如此醒目。

待陳光義回府,按捺不住好奇心詢問,陳光義頗為得意道:“那副啊,乃是神宗朝宮內昭忠王公公所題,他老人家一生忠心耿耿,為朝臣所敬佩,我當時好不容易才能請他題個字。”

他沒留意照碧的臉自打他才開口說話就陰沉下來,繼續道,“當年若不是王公公內外周旋,泰昌帝也難以順利即位。可貴他身為宦官,謹守本分同時又能直言進谏,可惜的是……”

“夠了!”

陳光義被她突來的怒喝一驚,驚愕地才發現她雙眼如刀地瞪着他,蒼白陰沉的臉上似怒似腦,不禁感到疑惑不解。

她深吸一口氣,強作鎮靜:“我不喜歡閹人。”

陳光義尴尬解釋道:“王公公是閹人不假,但他不是閹黨一派,他是個正直……”

“閹人就是閹人!”照碧終究控制不住,怒喝道,“他再怎樣也是閹人!”

陳光義生怕她氣過頭會動了胎氣,連忙寬慰道:“好好好,你別生氣了……這樣吧,我以後不會讓你看到這幅字了,我也不提了。”

陳光義将那副“忠”字妥善收進櫃中,半天也沒想明白為何秦照碧對閹人這麽厭恨。或許閹黨橫行之時受過什麽刺激,他內心深感內疚,悔恨自己這麽懵懂地揭了心愛之人的傷疤。

崇祯二年正月,閹黨逆案餘黨或斬或流放或充軍,大快人心。

原本冰冷的寒冬也因此熱血沸騰而灼熱起來。

可偏偏此間,秦照碧不知為何久纏噩夢,閉眼不久就能見玉宇瓊樓當年紅綢交錯的大堂,檀色背影倚在欄杆旁,自飲自酌,回頭時一雙鳳眼微眯,如利刃般刺向她。或是清幽的夜裏,靜谧的荷塘中荷影錯雜幽暗,突然一個暗紅色的身影自荷葉中飛出,直直地朝她撞來。

這段日子陳光義幾乎每晚都會被她吵醒,看她滿目惶恐,面無血色,裏衣被冷汗浸濕,詢問又默不作聲,只道是噩夢。

終有一日,暗覺不對勁,思索着請個郎中來瞧瞧,可當夜便聽到她從夢靥中驚醒,一臉驚恐地喊道:“蛇!蛇!”之後便昏死過去。郎中趕來,也無力保腹中骨肉,她臉色消沉躺在床上,渾渾噩噩。

陳老夫人見此,嫌惡又無奈道:“定是把那地方沾染的晦氣帶來了,快去請個法師看看。”法師請來,只說,懷胎時陰氣重,今年京師殺戮也重,又恰逢蛇年,邪蛇作祟,于是作法驅邪,才略顯安定。陳光義心中內疚悔恨,若他早些反應,也不至于骨肉不保。

也不知是否真應了法師的話,邪蛇作祟,京師殺戮重而厲鬼不散,當今天子即便勵精圖治,也難以抵抗天命。

崇祯二年依舊是天災人禍的一年,先有陝西延安府□□,再有起義軍日盛,緊接着是金兵攻入龍井關,薊州被圍,京師戒嚴,遵化之戰全軍覆沒,城破失守,本不該有此結局,究其原因,竟是援兵內部軍饷告急,軍隊發生嘩變,剽略百姓。

種種跡象都在傳達一個信息,人們心中不言而喻:回天無力。

軍饷告急,聖上察國庫空虛,下旨征朝臣納捐,秦照碧将首飾典當的銀兩全交給陳光義,吃驚的是十日後朝臣所捐卻寥寥無幾。

直至年末,民間自發開展納捐,這才籌集緊缺的軍饷。

終于可以松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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