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胡馬窺江,新亭對泣(2)

外頭荒涼蕭瑟,京師百川樓內卻是另一幅光景。

百川歸海,來此不論八方,俱為同道中人。清高文雅的士人門總愛在凡塵喧擾中開辟一方淨土,以彰顯自身的不流塵俗。

于是百川樓中最大的“天”字號間總被士人所占據。

清茶檀香,絲竹清音,可謂寧靜致遠。

滿座衣冠勝雪,談吐自有清言。

衆人安靜聽曲,翹首以待,不過是為等待名望出衆的儒士陳光義。彼時他緩緩登上樓梯,從容不迫,身攜素衣女子,面若芙蓉,有人已經迎出雅間,款款作揖。

“陳大人可算來了。”

“諸位久等,陳某有愧。”

“大人德高望重,我等仰慕許久,自當恭候。這位是……?”目光紛紛落在陳光義身後的素衣女子身上。

陳光義謙笑道:“這位是內子,她略懂文墨,也想領教諸位士子的才情。”

領頭的那位士子道:“大人面前我等豈敢班門弄斧?文門同風,令夫人定才情過人。請。”

照碧款款福身,儀态端莊。

那位士子也作揖謙謙回禮,卻瞥見她的一雙天足,心中不由疑慮大起,但顧及禮數,只可先按壓在心。

照碧卻敏感地從他身形的一頓中感知到他的錯愕,明白了其中緣由,不由得內心忐忑,強按住雙腳後縮的沖動。

陳光義卻毫無察覺,作揖道:“陳某代拙荊謝過。”

待進了“天”字間,清幽沉雅的氣氛卻沒能使照碧的心平靜下來,相反,更加忐忑不安。她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無時無刻地盯着她,用心捕捉她每一絲舉動上的差錯。她像繃直的木板,小心翼翼地跟在陳光義身後。

寒暄聲由陳光義一一應承,她本該放心。

誰知有一士子突然上前,眼神複雜地望向她,道:“這位夫人,與在下是否見過?”

空氣一瞬息凝結成冰,照碧嘴角的笑意凍僵在臉上,陳光義也頓覺無措,只得強作鎮定。

只見那士子眼中疑慮漸淡,轉而為堅定,似是成竹于胸:“夫人是應天府人氏麽?在下曾居應天府數月,見過不少人,略有印象。”

秦照碧一句話也不敢答,頭腦中一片亂麻。

“應天府秦淮河的琵琶曲,夫人可曾聽過?”

陳光義凜然上前,将她擋在身後,厲聲道:“這位兄臺恐怕認錯人了,拙荊是京師人氏,自幼長在京師,沒有踏出過半步。”

那士子倒是不依不饒:“認錯?敢問夫人芳名?”

秦照碧咬牙道:“妾身姓徐,字莊如。”

“莊如?”士子輕笑一聲,鄙夷地瞥了陳光義一眼,“夫人當真叫這個名字?在下當年旅居應天,曾與周少衡往玉宇瓊樓,當時瓊樓有三佳麗,皆是能彈會唱、能吟會畫的佳人,在下游歷八方,從未見過如此才情,因此印象深刻,名姓至今不忘。”

士子眼見秦照碧的臉漸漸蒼白,依舊道:“名豔秦淮,玉人照碧,夫人可記得?”

陳光義怒道:“請這位兄臺不要無緣無故誣陷陳某內人,天下之人,面容相似者何其之多,怎能憑借印象就判定一人?”

士子也提聲道:“陳大人,你白負清高盛名,到此番境地還不作悔改?您夫人若是與您身家匹配的良人女子,豈會踩着一雙天足招搖過市!您是把朱聖人都抛在腦後了嗎?”

陳光義臉色大變,衆人紛紛看向照碧的腳,吃驚的眼神中有鄙夷有驚愕。

照碧頓覺自己被□□裸地呈現在大庭廣衆之下,憤恨與羞惱并生,如潰敗之兵丢盔棄甲,奪門而去。

**

秦照碧第一次見陳老夫人時,便眼見一細眼斑鬓的老太太在婢女的攙扶下走來,裙擺下套着金絲繡鞋的一雙金蓮不過手掌大,彎如細月,一步三颠。就算是老太太身旁的婢女,一雙金蓮也大不過哪去。

老太太微擡眼皮,薄唇後的細牙微微開了一道小縫,話如針般從縫中溜出:“腳還真是大。”

這話就如針般紮入她心裏,随着心的跳動往深處鑽,時日愈久,紮得越深。

她一咬牙,用力将右腳上除了拇指以外的四指往腳心翻,腳底傳來骨頭碰撞的清脆聲響,疼痛如一根銀針紮入腳心,但她手中的力道不減。

一次又一次地把四指朝更進一步壓去,骨頭抽痛如竹筍拔節。整張臉肌肉繃緊,疼得連下唇都被上齒咬破。

待将四指壓到差不多的腳板邊沿,迅速抽起身邊的布條開始纏繞,每一纏都多一分勁兒,每一纏都似乎在撕扯她的皮肉。

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響,每捆一圈布條都好像要把恥辱勒死似的。她的氣力似乎開始衰減,盡管有布條包裹,被纏住的四指開始膽顫地退後,這會兒她怎麽用力都無法達到初次的位置。

秦照碧有些絕望之時,突然想起坊間傳言,據說越爛的腳越容易纏好,她像是着了魔似的,将白布條又拆開,拔下頭上的發簪,遲疑半刻,像是抱定決心,眼中一道狠厲的光,舉起發簪朝原本纖細白嫩的腳劃去。

四五道傷口開始冒出血水,腳上緊繃的肌肉開始松弛,她再一次忍着疼痛壓下四指,冷汗沾濕了頭發。

許久,照碧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一抹淡淡的滿意的笑,她終于把四指壓到正确的位置了,她開始拿起布條用力貼着腳纏繞,鮮紅的血透過布條滲出,好像雪中一朵朵紅梅開放。

陳光義打開房門時看到的是這幅景象:一個原本柔和纖弱的女子此刻發髻散亂,蒼白的臉上盡是狠厲與痛苦,左手緊抓這一只腳,右手扯着腳上纏繞的白布條,布條上赫然是斑斑血跡,還占有鮮血的發簪落在地上,而她沒有一絲畏懼,像是女鬼尋仇。

陳光義大驚,立馬上前推開她的手,她沒有多餘的半分氣力阻止,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驚慌地把自己右腳上沾血的布條解開,一只血痕累累的已經變形的腳終于再次見到天日。

“你這是做什麽?”陳光義再難以忍耐心中的痛惜與憤怒了,“你就這樣殘害你自己!”那雙自然纖細的天足,他冒天下大不韪藏在心尖的寶貝,就被她自己用發簪劃得傷痕累累,用布條裹得扭曲變形?

她紅着眼,眼淚多得眼眶都裝不住,細弱游蚊的聲音說:“你不喜歡嗎?你們不就是喜歡這樣的嗎?”

陳光義輕輕捧着她的右腳,用手慢慢将四指揉回位,痛苦地低聲道:“我不喜歡這樣……他們說就讓他們說去吧,我就喜歡這樣的。”

他想起小郡主那雙腳背隆起如山的腳,繡鞋褪下後的金蓮,扭曲得如爛泥,讓他時隔多年想起都忍不住作嘔。

在他印象裏,他有着三寸金蓮的母親沒有一刻是離開繡鞋的,哪怕是抱着年幼的他入睡時,也是紅繡鞋不離腳。他那時覺得挺美,看着自己的光腳,想象母親比自己更小很多的光腳,覺得精致巧妙。直到看到小郡主的腳,他才如夢驚醒,從此他變得心口不一,誇贊金蓮的同時卻忍不住皺眉。

他現在怎麽忍心,讓他心愛的女子忍受皮裂骨折之苦,将一雙纖細如月的腳變成只能包裹在繡鞋裏的爛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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