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霸王卸甲,四面楚歌(1)

秦照碧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回秦淮,可她還是回來了,孤身一人,郁郁不樂。秋末的應天府氣候轉涼,荷塘中枯荷一片。

原來的房間被月娘收拾得幹幹淨淨,可她的琵琶弦上卻早已落滿灰塵。

陳老夫人一直鄙夷她的出身,更譏諷琵琶曲為“淫靡之音”,待在陳府的日子裏,她每次想彈曲琵琶排解煩悶,但心中的擔憂與害怕又将她的手變得僵硬。她怕見到琵琶就心癢難耐,只好把琵琶扔在櫃子角落,直到離開的當日才敢拿出來。

她離開是瞞着所有人的。

也不知何時起了這個念頭,隐隐約約埋藏在心裏好久,她甚至不敢在心裏點明,直到那一日,這個念頭再也無法被她的心智控制,突然從心底跳出來,明明白白地在腦海中浮現。她心中明了,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義軍中有個號為“闖将”的李自成,七月間與叛賊張獻忠于山西會和,與明軍勢同水火。金兵于八月初兵逼大淩城,明軍大敗,監軍及副将被俘。

自當今聖上登基,清繳閹黨以來,盡撤各個鎮守中官,委任大臣。但軍饷一事,弊端數露,讓聖上不由得失望至極,而複思任用近侍。終于在九月初,遣中官王應朝、鄧希诏等監視關、寧、薊鎮兵糧及各邊撫賞,不久又任命太監張蠡憲總理戶、工二部的錢糧,太監監軍之風大開。

秦照碧聞此,內心憤恨,責罵陳光義為何不谏言聖上,而讓閹人又掌握錢糧之權,如此閹黨之禍必回重來。

陳光義皺眉,無奈道:“聖上自有考慮,你一介婦人如何懂這朝政。”

九月末的京師寒風如刀,能将人的嘴唇凍幹,再将嘴皮一層層割裂。陳光義說這話的時候,秦照碧的目光落在了他的下唇上。原本紅潤的嘴唇被寒風刮得幹裂,像是旱地上龜裂的地皮,破裂的嘴皮有些微蜷,邊沿幹得泛黃,如死魚皮般貼在唇上。她心裏不禁覺得厭惡,甚至作嘔。待她反應過來自己這無端從內心中生出的情緒時,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已經不再愛他了。

“所以,你不會去說的,是麽?”

她自己覺得這一問毫無意義,所以問得有氣無力。

“碧兒,你也要為我想想,我若在這當口去直言進谏,聖上一怒之下就得摘了我這頂烏紗帽!”

照碧突然想通了,也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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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光義發現秦照碧不見時,天色已黑,他急忙找仆人詢問,路經的陳老夫人冷聲一笑:“還能去哪兒?狗改不了吃屎。走了也免得禍害我們家。”

但他沒有聽進去這話,心裏又急又惱,當夜乘馬車南下時,零散的記憶被一幕幕拼接,突然明白似的嘆了口氣,心中內疚不已。

日月兼程十餘日,陳光義風塵仆仆步入秦淮時,正值午後,日光明豔,秦淮河中依舊風清水碧,畫舫游走,絲竹聲聲。舟車勞頓讓他一下地略感不适,天旋地轉,仿佛雙腿不是自己的了。待休息片刻,便匆匆往玉宇瓊樓奔去。

人說玉宇瓊樓的照碧姑娘回應天後,迷上了唱戲,整日捏着折扇靠着欄杆,嘴裏咿咿呀呀唱個不停。月娘開了“瓊樓宴”,賓客滿座,酒意正濃,梆子一敲,明豔動人的照碧姑娘一身男子長衫,自畫屏後款款走出,無意一瞥倒還真像俊秀小生。

開嗓便是《西樓記》其中一折《離夢》,月娘徐娘半老,扮上素徽倒也差別不大,引得滿座喝彩。

“驟見亂絮搖冷月,倒影妝閣下,幾多煙花債,我如何還盡也,今朝送客相挽共話,他朝接客,莫再思他!朝歡暮樂恁風搖蕊破、蝶蜂侵花月芽,偷簪鬓上花、偷抹鉛華,驀見書生好色,被夜雨打,啐歸去吧,歸去也,謝客牌牒已高挂,花遭蝶困添身價。”

月娘唱罷,媚眼如絲,手中折扇指向扮作叔夜的照碧。

照碧眉心微皺,眸含秋水,似怨似愁,邁步時長衫微搖,捏着嗓子唱道:“問你何以舊約盡忘,被棄檐下,她非往日她,冷熱隔一晚上便以三秋化成夏,慘炙牡丹芽,枉為姐姐相思失去風流儒雅!素徽素徽,點解你忘情若此!”最後一下用力将手中折扇朝旁一指,驀然眼睛便定住了。

那折扇指處,陳光義正立在樓梯欄杆旁,身形瘦削,神采被風塵盡掩,只一雙眼睛似帶憂愁與眷戀地望向她。照碧腦中的唱詞化為一片空白,只聽耳畔,月娘還在念白道:“啋!青樓有什麽情情愛愛?”語氣重若石錘,铮铮砸向地。

照碧如夢驚醒,不顧座下嘈雜聲紛起,收扇斂容繞到畫屏後,匆匆回了房。

陳光義微弱的聲音貼着門縫傳來,像是告饒的可憐人,費盡口舌只盼打動這位鐵石心腸的債主:“碧兒,我知道是我錯了,你受委屈了,請你開開門吧,我好當面與你賠罪。”

“我從未在乎那點兒委屈。”裏頭傳來的聲音冷硬如鐵,隔着窗紗自然看不見她偷拭眼淚,“大人是來接我回去的麽?不必了,大人請回吧,照碧此生離不開琵琶,一天不彈心裏都難受。”

陳光義以為自己的猜測十拿九穩,立馬道:“回去你一樣能每天都彈琵琶。我保證,娘不會再為難你,你想什麽時候彈就什麽時候彈,想彈多久就彈多久。碧兒,你要相信我,我的話裏若有一個字是假的,情願天打雷劈……”

“夠了,陳大人。”照碧的手緊握着,指甲陷入手心,紮得她清醒異常,“陳大人,您的話照碧沒有一個字是不信的,真金般的真。但是,世上沒有事是人可以保證的,陳大人,縱然您的話比真金還真,但您有太多身不由己了。”

陳光義沉默了,像是一根銀針準确無誤地紮入他的死穴。他從前從未有過如此清醒的認識,卻被她這樣只言片語地點破,而自己毫無還口之力。

陳光義沉默無言地離開,不時有書信前來問候,人卻是再也沒來過了。

照碧還記得他離開前,貼在門縫旁輕聲告別:“碧兒,後會有期罷。”

後會有期的期限是何年?從沒有人給過确切答案,就像海枯石爛,也沒有人能知曉究竟是哪天。

這些年裏,秦照碧有時會想起他,剛開始心裏會有絞痛,再一次心不過如被手指擰了一把,之後便如心上被手撫了撫,久而久之便再起不了什麽波瀾。她回想這一過程,覺得忘記真的簡單,像一遍遍兌水的糖漿,到最後就只剩下淡然的水。

但是她又覺得有時忘記是很困難的,就像曾在她心裏紮下一根刺的那個人,随着日子的遷移,刺沒有消失,反而越陷越深,心每搏動一下都會被它刺破一層皮。

琵琶可以讓她忘憂,琵琶可以使她消愁。

弦上的時光如流水,可以令人如入仙境。傳說仙境一日一年,千日千年。秦照碧整理師父故曲的光景,真似砍柴人入仙山,目光盡随黑白棋子在棋盤上轉悠,等一局下完出山回歸塵世,卻發現自己的斧柄已經完全腐爛。

塵世,已過千年。暮去朝來顏色故,秋月春風等閑度。十年,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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