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霸王卸甲,四面楚歌(2)
崇祯十四年,六月,多地久旱不雨,飛蝗蔽天。
米價飙升,流民滿道,死屍遍地,窮鄉僻壤百姓易子而食,糟糧腐渣以珍珠相換,臨道樹木皆被剝皮枯死,原野之地盡成黃土沙堆。朝廷設廠施粥,奈何日争食者千萬,無濟于事。
大明朝如危樓廣廈将傾,人無溫飽而失去綱常倫理之儀。
玉宇瓊樓施粥,月娘照碧皆傾其所有,饑荒剛發之際,尚有酸秀才憤恨道“不食秦淮不義之粥”,到最後,紛紛破布塵土掩面上秦淮乞食。
秦照碧手中的饅頭被狼狽逃難的流民争搶一空後,突然有些落寞地站在原地,視線中這些滿面塵土的災民,哪一個從前不是合家融融?一色灰土的視野裏,突然出現了清爽亮目的颀長身影,她心中咯噔一下,差點認不出蓄須的陳光義。
“我一介文人,不能為國舞刀弄槍,只好自請調來此地赈災,也算不辱皇恩。現在想來,老話說得真對,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他輕嘆一聲。陳光義的眉眼不再似從前淡雅從容,平添略顯老态的憂愁。國仇當前,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能做什麽呢?只有空嘆息。
“那我豈不是更無用?我這雙手啊,只會彈點琵琶解解愁,還不是會被罵作‘淫靡之音’。”秦照碧這話不經思索脫口而出,不過是聊以自嘲。但真正脫口之後才突然反應過來,已經遲了。
陳光義皺眉斂容,一副內疚自怨的樣子,低聲道:“碧兒,你心裏還在怨我。”
秦照碧搖搖頭,确确實實是發自內心的搖頭。但在陳光義眼中卻是另一層意思,他又道:“我們和解吧。碧兒,我娘已經去世三年了,她臨死前還叨唠我把你找回來……她老人家只是脾氣倔,心裏還念着你。”
秦照碧突然沉默了,啞口無言,心裏連答話的詞都湊不出一個。她突然想起許顯純,那個心狠手辣的人,她不敢相認的父親。也許這是這麽多年來她心裏想起他第一次用到“父親”這個詞,他不是心裏沒過她,但他又懦弱地不敢認她。
她曾經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甚至連他被斬首也不願前去祭拜,可現在想起他,卻又覺得對不住他。
陳光義沒有想到,她會說:“你讓我再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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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九年的時候,金國大汗皇太極稱帝,将國號“大金”改為“大清”。
清兵如狂風席卷大明國土,鐵騎踏裂江山,震動萬千百姓。與“闖王”李自成隊伍如雙拳揮向茍延殘喘的大明,棄明投清降李者逐日增多。
人真是自私的動物,在國破家亡之際,第一個想到的永遠是保全自己的性命。對于一些人而言,尊嚴就如男人的頭發,不需要的時候就可以不痛不癢地剪下。
秦照碧沒有想到的是,在萬千流民中狼狽出走的,居然有曾經豔絕秦淮的媚生姑娘。芸娘一身褴褛匍匐到玉宇瓊樓門前時,誰也沒有認出她。畢竟她從來光鮮亮麗,誰也不曾見過如此肮髒落魄的她。一張口吐出的不是婉轉莺啼,而是破木門吱呀的怪叫聲,像貓爪子般撓着聽者的心。
照碧是第一個認出她的人,将她扶入大堂,洗臉擦身,梳理亂入蓬麻的頭發,看她雙手捧着饅頭,狼狽地往嘴裏塞着,好像餓了三輩子的人,只顧把幹癟的肚子填滿,嚼着吃着,兩行眼淚突然沖刷下來,含着未嚼爛的饅頭抱頭痛哭。
直到月娘前來,芸娘的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
“侯爺、侯爺要投清了。”芸娘口齒不清地囔囔道,聲音嘶啞,“我不肯去,別人說,那群蠻子比禽獸還可怕,糟蹋女人的時候還會咬下一塊肉來。侯爺說,我若不肯去,就把我賣到窯子裏。我跪下求他,把頭都磕破了,要他放我回來,我會給他更多銀票……”
“我把首飾銀票全給他了,一路乞讨回秦淮,我的腳從來沒有走過這麽多路,都爛了,但我想,我不能死,爬也要爬回來。”
月娘抱着芸娘的頭,痛惜道:“不怕了,好在回來了。有月姨一口吃,你就不會餓着。讓那個臭男人見鬼去吧,活該以後被一刀刀劃死!”
照碧決定随陳光義回京師那日,瞥眼望見瓊樓上,瘦弱愁容的芸娘抱着琵琶倚坐欄杆旁,蒼白瘦削的臉上抹着濃妝,不但不能使她面色回春,反而更添枯瘦之感。街巷中泥垢堵塞,流民卧地,面黃肌瘦,匍匐如蝼蟻,而她手中的琵琶弦卻彈奏豔曲,只是這昔日柔豔之曲今時聽來,卻是別樣的凄婉。
一路上他們都膽戰心驚,生怕流寇突然襲來,更怕遭遇叛軍。照碧在應天都已聽聞,自稱闖王的李自成攻破洛陽,殺死福王,并将福王的肉與福王府的鹿肉一同烹煮,名為“福祿宴”,光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膽戰心驚,要是那些叛賊突來抓走陳光義……她簡直不敢想象,挽着陳光義的手不由得收緊。
他嘴角浮現一抹淡笑,撫了撫她的手背,心裏突然感到滿足和欣然。但他也明白這種情緒來得不是時候,特別在這國破家亡之際,哀鴻遍野之時,但他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對她笑一笑。
許顯純當年被斬殺後暴屍街頭,等家人前來偷偷收斂時,早已挫骨揚灰,只得和以衣冠偷偷下葬。
照碧費盡艱辛找到這座衣冠冢時,只有憑借墓碑上漫滅的字跡才從亂葬崗中辨認出。她獨自一人前來,在蕭然中望着墓碑,久久不發一言。
人之已死,恨無法繼續。就連原諒,也無從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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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自缢殉國那日,照碧枯坐在檀香爐旁,琵琶靜如死屍,她就看着那檀香一節節燒斷,段段挫骨揚灰,就如李自成的叛軍步步東逼,自西安向太原,過寧武關下居庸關,拔宣府過昌平,最後就是平則門、彰義門、西直門,明軍節節敗退,終于,三月十九日清早,兵部尚書主動打開正陽門迎接叛軍。
皇帝絕望中将脖子套入繩索,雙腿一蹬,一個時代宣告終結。
縱使李自成之後如何恭謹地将聖上遺體禮葬,那不過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一種憐憫,這種兔死狐悲式的憐憫,深深刺痛照碧的心。
京師一片荒涼,千人奔亡。陳光義不願向叛軍稱臣,帶着文人骨子裏的那點清高,攜照碧登上馬車,趁亂出城。
奔亡的馬車莫名停在大河旁時,照碧絕望的心突然覺得,這或許是天意。大河平靜無波,四周景色倒映水面,好似衍生出另一個世界。或許進入這個水中世界,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照碧望着水面出神,突然開口,聲音飄忽得像從雲端傳來的:“朗正,我記得你說過,如果我不怕死,你更不會怕。”
身旁的陳光義被這突來的話擾亂了思緒,半晌才猶豫道:“是吧……”
“或許這就是我們的歸路。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聖上他去了,沒有辜負祖宗的交代……我說過,我這輩子離不開琵琶,有它我才能活下去。”她看了眼懷中的琵琶,道,“我的琵琶生來就是個‘直脖子’,從來沒有對誰低過頭,将來也不會。低頭就是要它的命。可是你想想,以後若再不能彈,對它而言也是生不如死。還不如讓它就這樣死吧……這水,倒也幹淨,不會辱沒了它。朗正,這最後一段黃泉路,你願意陪我走嗎?”
陳光義看見她眼中朦胧的淚水,似有決絕又懷期待,如此複雜的情緒似是絢爛的色彩交織在一起,散發出迷人的光輝,他像是一瞬間被蠱惑似的,點了點頭,期待地等着她嘴角綻開的笑。
她的手溫暖地覆在他的手背,像荷花瓣似地輕柔地合上,輕地好似一點力氣也沒用,就能帶動他朝河水走去。
陳光義突然浮想聯翩,覺得自己像是回到秦淮那個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碧綠的荷塘中升起束束花苞,而這一次他不會再認錯,準确地找出如花苞似的纖足,并用手撩開荷葉,朝荷塘深處走去,那兒有一片竹筏,上面有個美人慵懶地從美夢中醒來,漸開的眼簾中似有大片星辰,讓他突然感到醉意甚濃。他踏上竹筏,沒有驚起一點波瀾。
然而在他腳尖觸及河水那一刻,腦海中的竹筏一下子消失,他被毫不留情地丢進荷塘的水中,清冽的水寒徹肌骨,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腰背、脖子被水無聲地吞沒,卻無力掙紮,甚至發不出一點聲音,水進入鼻腔的那一刻,整個天地都暗沉下來。
他從未體會過如此的絕望,使勁往岸上掙紮,卻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在臨河的一刻,掙開了照碧的手。
河水的吞沒停在了她的腿上,她驚訝地看着瑟瑟發抖、六神無主的他,好像他剛從某個冰窟中爬上來似的。
她寧願相信,他只是一時閃了腳,可他卻似辯解般道:“水太涼了,我、我受不了,改日吧。”
照碧突然感覺,方才心中蘊滿的勇氣在這一刻全都灰飛煙滅,剩下的,只有對未知深淺的前方河水的後怕。也是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早已瓦解的愛是修補不回來的,即便表面裝飾得再好,裏頭已經殘缺破敗,稍一風吹指動,便粉碎如塵土,剩下的殘渣只會令人心生厭惡。
陳光義伸手要将她拉上岸時,她躲開的樣子像是在躲避樹上掉落的蠕動的毛蟲。有某些東西在隐秘地潰散,兩人都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