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真經菩薩

大課堂裏教材,遠不止這些。

每天長達十幾小時出工,曬死淋活。但如佛經偈語所說,“下下人有上上智”(卑賤者最聰明),經長年集體化歷練,大家早已應對得游刃有餘:

臨出工捧個大碗,紅苕南瓜,呼呼啦啦往肚填,直至極限。“豬脹開,狗脹歪,人脹哼哼起不來”即留影寫真。這叫“吃得”。別瞧他們幹活老站着不動,病殃殃半天一鋤,像害大病,可全攢得滿肚子典故,會侃。有譜沒譜的,驚險家常的,八卦起來通天徹地,就樹上雀子,都不再見着往別處飛。這叫“站得”。從早到晚,耗得前胸貼後背了,還能生生撐着面不改色。這叫“餓得”。

這濃縮精要的“三得”(吃得、站得、餓得)功夫,人們對我倆慷慨地傾囊相授。誰心裏都跟明鏡似的——做多做少,做好做壞,甭管。每天概是天下統一報酬,男記10分,女記8分。就這。

有時我也好迷惑:深入每個村夫野老骨髓裏,“鬥私批修”的死摳,清除靈魂私念,感覺多少還在理;可你說,為準備啥樣的殊死決鬥,怎就不惜砸下300億巨資(以工資水平作比,相當于今天2、3萬億),他老人家操心着,把1700萬熱血男女,都齊齊的放農村“再教育”,補上“人之初”的專業課?

“半山凹裏一塊田,不薅不種吃半年”,“進去不要命,出來像害病”的下流謎語。憨郎愣新娘,洞房夜顫兢兢伸臂出膝,如取性命的離奇舉動。懵懂媳婦半夜解手回來上錯床,公媳對話的絕妙情節。更有公公扒灰(公媳成奸),清早祖孫間竈前問答,“休斑鸠”的奇巧喻釋;長工、地主小姐偷情多年後反目,各自拿最隐秘部位重大損失作籌碼,讨價還價的絕妙歌訣,(男:)“過去хх像支筆,如今хх垮了皮。依然還我一支筆,三年工錢概不提。(女:)過去屙尿像根線,如今屙尿不斷欠。依然還我一根線,三年工錢……”

只要不在同姓禁忌內,段子手們每天當作頭等大事,蝶舞蜂飛任發揮。怎麽看怎麽流氓。

男人、半大男人都撐鋤聆聽,心醉神迷地細細體會,一如只只在巢中振翅學飛的雛鷹。身旁的婦女、大姑娘,失聰般面無表情,靜靜做活。其實都聽得一字不漏,裝正經。

聽,忽的全笑起來。猶如開啓一壇百年陳釀,盡人同醉。

他們毫不避諱,對本大隊新添的倆女知青,長相、身段,也公然明碼實價地打分。聽他們把那多贊譽,一致瘋投“漂亮那個”,也勾起我倆極大的好奇:初來安家事多,真還沒顧及到,最近鄰隊還空降個美女?可見知青還在一批批的來。

我們這代青年,工農兵英雄形象,早在頭腦裏定格。八大樣板戲,及能見到的少得可憐的所有文藝出版物,你縱然架起顯微鏡,也休想查出一絲男女情——眼前的太大反差,叫我們此時真不敢信,這些每日混工分的老粗加流氓,就是讓我們背井離鄉,幾千裏來讨教的真經菩薩,咋瞧也不像呀?

這是個激情洋溢的時代。青年人都滿懷着改造自我,改造世界的理想。

我卻少有自信。說點私房話,人難逃過的,是冷不丁心底冒出的自問:雖不能相比某情聖,7歲就動情,愛上保姆的可鄙可笑,但也自省确有明顯的早熟傾向,小學三年級,即對女同桌很有感覺。以致轉學後,還把她相送的,出版社編輯的父親的一幅宣紙水印木刻《金魚》原作,長久珍藏。多年後路過,還萌生着一見的沖動。而後初一時,更有感覺的,是個出身不好、秀氣的同班“林”姓女生。幾乎每天不遠一兩站路步行,與其說是迷着去相鄰的另一男同學家下棋,不如說是想遠遠看她一眼。再如同船下放,甲板上僅一面之緣的漂亮姑娘……我怎就俗氣難脫,那難自持?想想,算得自出生起就歷經革命歲月的漂染,可怎任憑咋的就漂不透,染不紅,難具英雄情懷?

甭探讨了,翻篇吧。

坡上做活,每日所侃,除了首選的男女之事外,天上地下,逮啥說啥:哪哪的個壯漢,頭晚“那個”了,一早“打了露水”,挑擔牛草回就伸了腿;某某捉住只耗子,往□□裏塞些黃豆再縫起,放了,竟滿村鼠類離奇大逃亡;誰誰坐過楓木門坎,一夜間目歪口斜;爹高高一個,娘矮矮一窩,關鍵在娘……

有時毫無征兆,也陡起風雲,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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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腳拉開的長隊,本都挖得好好的,驀的就都拄鋤不動了。在張張臉的興奮注視中,半山上,春兒拖着短鋤,上去下來地标界劃塊,秀鬼步。

山頂,幾經秋風冷雨的野生灌林,紅橙黃綠,色彩斑斓。

我睜大了眼:慣于幹活背背篼,公私兼顧打豬草的婦女們,已齊齊背篼放下;男人們則挽袖挽褲,連蓑衣都脫了堆樹前,擺開架勢候着。

不知是哪河水發了。

再等不及的哪家媳婦,早去坎邊回來,掐把巴茅梗,端握在手。人們逐一來抽。衆星捧月,讓她神情很不自然。男人抽簽,大多欲抽欲送,不露聲色的緊呀、松呀的喃喃;拿到手,又詫異的喜歡粗呀、高興長呀感嘆一陣。還放鼻頭聞,而後表情嚴肅的驚叫:“我的個娘咯,什麽味呀?你聞聞。”慎重地連連搖頭。有時甚至刮蹭動手。娘們兒來抽,也全都野狐貍般眼藏陰笑,壞笑片語中,另添着幾分含蓄和歹毒,六精八怪。

簽,在一番露骨的性騷擾與精确回擊中,陸續人手一根。

誰還公然高喊:“‘東西’長的,跟我這邊來!‘東西’短的……就‘東西’短嘛,命定的,你拉得長?怨得哪個噻?”話裏有話,聽得男女無人不笑。

憑棍長棍短,與春兒剛才坡上的标界對應,三十幾人的大部隊,立時化作幾股游寇。游聚到位,又是自主一陣幾鋤幾點。或抽簽,或自認,就都分解為個人了。一人一塊,幹完走人。

嘿,你瞧,任務到人,站的侃的全沒了。個個生龍活虎,山上山下鋤動土響,山谷裏頓時勢如排山倒海。這叫“彈仗”。活兒實在拖不走,農時逼急了搞一回。一“仗”下來,效率相當平日三天有餘。

來真的了,先得輕裝減負。我哥倆都脫衣系腰上,像找人玩命。避個岩坷後,我一泡尿沒屙完——咦喲,不遠已有人扛鋤回家了!

第一時間趕到的齊巴子,叫住了當事人。這可是足足夠幹一天的活啊。公狗、母狗地頭調情刨騷的兩下,都比這強——看,草都還好生生立着呀,也叫挖土?

被抓者叫“幺妹”,村裏唯一的大姑娘。豐滿的姑娘臉朝別處,拄鋤撅嘴站着,無懼無羞,似一慣犯。齊巴子長伸着頸,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喘咻咻指地指人,卻張口結舌。恨不能把她活吞了。

可按下葫蘆又起瓢。放眼望去,山腰、溝底、灌叢邊,何止一處扛鋤還家?随即,齊巴子以神一樣的速度,制高點上現身了。抄着他的娘娘腔狂罵。爆脾氣。目之所及,那叫逮誰誰死,遇誰誰傷。專斷而自我。穿雲裂石的嘶吼,周圍十裏的飛禽走獸都一陣亂蹿。

威猛如虎。

呵呵,我算得真正領教了。無怪乎叫他齊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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