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見三怪

三天水路,又加一天的車程,數千裏而來的何方聖地?

東西走向的十五裏浩然長溝,兩旁座座高山相連。溝的西端,公社小鎮邊盆大個石窟裏,一條莫名冒出,即以地名稱謂的小河——木葉河,興匆匆朝此奔來。可剛進長溝,即拐了個彎,沒影了。有人說,小河其實就在我們腳底層層石岩下。可不,幾十裏外它重又現身,彙入那條在土家崇山峻嶺間,匪夷所思地向西倒流八百裏,最終東去的大河。

這是地處長溝中段的第三生産隊。

一棵千年大楓樹,三人拉手才能圍。樹下山溝,藏掖着幾塊望天水梯田。放眼望去,順溝兩側,遍是土坡。全大隊,因此落下個命運與幹旱相系的窮名,“幹溝”。人們世代都白白聽着,遠處河水那誘人的流淌。

大樹後擠着個山村。二十多戶“冉”姓人家緊擠一塊,木樓屋連屋,瓦挨瓦。由于接受漢文化較早,土家姓氏與漢族已基本沒有區別。往東幾裏即湖北地界,所以這裏口音都串味的,川腔融鄂調,非驢非馬。大樹前小路旁,離群新建的兩間知青房,與三間集體房連一長排。村外西頭,大曬谷壩邊破瓦房,間歇性傳出陣陣似誦經又似哭聲的,即村小學。

溝對面上山小路邊,有塊倒三角形苞谷地,長年被趕牛伢們,糟蹋得有種無收。隊長索性都劃給我倆做了菜園。我倆砍幾棵杉樹拉下山,一剖四開,給這趕牛路邊的園子打樁加欄,栽上了東家菜秧西家苗。還去鎮上公社糧站,背回當月供應糧。按規定,供應糧到來年隊裏給分糧了,即斷。

似借着幅神幡享受香火,吃菜,全村戶戶輪着送。老小們口口聲聲,我們是“□□的客人”,(主席發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裏幹部和其他人,把自己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都只有愧疚,毫無怨言。

聽說我們還遠未到來,全大隊就展開了一場搶客大比拼,5個生産隊都在備房、置鋪、購農具。結果硬件、軟件最優越,無疑當數後山頂的四隊。因他們早打聽到,這批知青名單裏,我哥倆跟他們村寨同姓,全當是遠方的至親歸來。全村動手,砍樹鋸木,在敞亮的大曬壩邊,蓋起兩幢土家木樓,而且連全年夥食都安排好:挨戶輪流免費去吃,每家一星期。新蓋的木樓裏,還分別備上雕花大床——倆大小夥,日後還不娶媳婦?一步到位。格外親。但他們也終在競争中敗下陣來。公社不僅沒把我倆安排去,其它知青竟也沒分去一個。

大概我們确屬稀罕。就沒事,門外也總站些伢,默默望着你。我蹲屋前檐溝邊刷牙,他們也新月形的蹲一彎,跟看熊貓一樣的目光,盯着看。見我漱出滿嘴白沫,他們都刀抹脖子樣皺緊眉頭,痛苦得嘴咧老寬。

……

“廣闊天地”的大課堂裏,從此添了我倆。

每天上坡做活,三十來號老少地裏一字拉開。除了男女都多以黑、白土布纏頭,土家服裝,已與漢人沒啥區別。領頭的,是幹瘦的高個“冉學齊”。挨邊四十了,出奇的高,人們呼他“齊巴子”。怪不,這綽號,人們親時呼來甜得膩人,仇時叫起,跟有幾輩子恨似的,竟透出狗子“咔咔”地嚼骨頭似的兇狠。

怎樣的愛恨交織,讓一個生命符號,表情達意竟成萬能的。

我先想,這不雅稱呼,肯定和人們挂嘴邊罵人話“媽那巴子”有關,其實不然。“巴子”則與女性最公開或最隐秘部位,全不挨邊。土家語裏,竟然是“老虎”!看看這着實讓人意外的非主流模樣,就想笑。就他,還老虎?誰見過一頭形銷骨立的長頸鹿,冠以如此威名?雖然離譜,我倆還是按城裏人重品牌習慣,人前人後的叫“齊隊長”。

他比例失調的長頸長腿,卻娘娘腔,滿嘴髒話。

湊上“葷”的了,兩眼一條縫,最投入。他總講,當年抗美援朝結束,志願軍要回國。仗打完,朝鮮男人也沒剩幾個了。金日成央求□□,給留兩個師在那“做種”。可惜□□“硬就”不肯。朝鮮人對志願軍特別好,有回借宿百姓家,他竟跟女房東擠睡一個炕上。但部隊紀律很嚴,不敢去摸。朝鮮小妹長裙雪白,個個熱情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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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恐其帶入性不強,“吶——”,他挺胸仰頭,兩手胸前張開,像拍着只長鼓,上身随鼓點左晃右晃:“﹩#@﹪¥O&……”動情而忘我,洋溢着青春再現的陶醉。“娘х也是啊,人嘛,褲裆裏概不就那兩家夥?男的?——男的嘛。女的?——女的嘛。小倆口過日子,你說中國、朝鮮,哪就硬要分得那清楚?”他一臉無辜。

不知有過百寶山空手而歸之痛,還是昔日的高個兵,有過一段青澀的異國情緣。

在朝鮮有回吃到外國罐頭的經歷,他永生難忘。“這大個的,淨些洋碼字,锃亮。一搞開,хх,那油哇……”說得涎水都滴出來。瞧那點出息,還是個黨員,哪有半點政治覺悟,舍生忘死的歲月,就記着這。

可平日,你切莫撞他刀口上。他往哪一站呀,氣場就完全不一樣了。小夥逗笑瘋打不依不饒,一觸他威嚴目光,能立刻改邪歸正。媳婦、小姑敲頭擰腰,笑得要斷氣,見他,跟小鬼見閻王似的,規規矩矩。他一向硬派,極具殺傷力。為集體六親不認,罵死人無厭。因此,高度的防範心理,使人與他相處,都神經緊繃。就連我哥倆,也早被好心嫂子殷殷叮咛:知青哪,千萬千萬,幹活站得離他越遠越好。

常人眼裏,他帶着股子大公無私的傻氣。怪物。

他家三兄弟都是有故事的人,算得本地三怪:

兄長“懶搞得”,長年窩着不出工,還總恨恨有聲:“懶搞得,懶搞得”。比家看戶,他像與所有人都結下梁子:菜園按人頭劃,七尺漢子跟個爬地伢同樣,一分地。年終分糧,多口人家傾巢出動,打劫般,又擔又擡往家搬。輪到他,分的點口糧,摘下草帽就夠裝,糊口都勉強(政策規定,糧食分配,由按人頭的“基本口糧”,和少許的“工分糧”、“肥料糧”三部分組成)。

對他來說,做活當頭牯牛使,分糧當只蟲子喂,即搞集體。真理從來都不深奧。他看得太清楚,受刺激也就太深。“懶搞得。我才不給別個養伢呢。懶搞得。”從不諱言。

明明每天幹活記工分,年底分配兌現,公公平平,全是給自己掙工分呀。“多勞多得、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至高原則,怎就被他奇特地解讀成,純粹吃啞巴虧的“給別人養伢”。直白的論斷,颠覆認知,讓人印象深刻。不過細想,伢越多,按人頭劃的自留地、和同樣以人頭為主的分糧,就越占便宜。若再把菜園的物産,尤其是低價分得的相對富足的口糧,逢趕集捎去,哪角落裏偷偷以十倍以上的高價輕松出手,多口人家的日常開銷,都妥妥的了。日子普遍好過得多。看,土改時不足五十人的村子,雖經天災三年的重大生存重創,卻細菌繁殖般,而今已達整整一百三,就是人們對這分配原則的真實解讀?

“老子過去幫人(當長工)都比這強。地主老財要你出力,他還把你吃飽噻。”魁梧的單身漢,似有血海深仇。烏青着張四方臉,咬牙切齒。叫你聽着都怕沾火星。那叫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不受人待見的變态者,要不是世代貧農的好出身,無辮可揪,加上互助組時期,大紅大紫的全鄉模範的背景,歷來大會小會,早把他□□成鬼了。

一大男人不出工,單靠論人頭分的點“基本口糧”,竟長久活着。維持生命的奇觀,靠的他與常人迥異的生存策略,“休眠”養命法:平均到每天的一點口糧,早上吃了下午餓;下午吃吧,上半天又熬不過。于是,平衡點找在了白晝的正中——每天午時才慢吞吞起身弄火,一天一餐。非常态不分晝夜的死睡,使他灰頭土臉,瞅人都瞳孔放大似的。妙的是,睡眼惺忪的休眠人,就從沒分清過當下是上午、下午,成了村裏笑話。

他小弟“春兒”,也是個怪。腰別蚌殼簍,能爬樹割漆;抿片樹葉,能飄出各色鳥鳴,甚至老母豬發情的悶叫,還唱得一口俏山歌,吹得手好唢吶。別看才十六七的,人都還沒長定型,可方圓幾十裏,凡紅白喜事,總有人來接請。陽光少年,太有才。

他家頗有名氣,也許還緣自幾輩人光生兒子、歷世不衰的一支奇脈。

由此三兄弟都極有成就感。尤其齊巴子,那臭脾氣來了,說話全不興過腦子。尖聲尖氣,開口閉口的“死卵”(性無能者、窩囊廢物),堪稱鎮衆神器。

打人打臉,不留情面。下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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